第17章 覆水难收(七) 不论怎么……
江鸣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宫,怎么飞奔到牢狱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狱卒们都没有阻拦自己。zicuixuan
只知道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在晦暗的地牢中,弥漫着一片将死的寂静。这里关押着许多罪大恶极的人,他们被判处了大荣律中最严酷的刑法,或流放,或处死,或诛连……
几乎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地方,居然关着唐明月那样的人。
实行腐刑的蚕室在地牢的最深处,几乎没有什么声音,也见不到什么光。
江鸣雪被狱卒带到那里,在门口站了很久,却迟迟没有打开那扇门。
一墙之隔,一片寂静中,她听见里面轻微却厚重的喘息声,那样颤抖,好像在忍耐着深入骨血的痛苦。眼泪没完没了地溢出来,终于打湿了她的衣襟。
江鸣雪用力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
她记得,不论是年幼时,还是后来进入官场,兄长都容易让人喜欢,但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人如其名。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年幼时,他温润端方,又正直良善,总笑着捧着书,教会了江鸣雪很多很多。
后来一场大火,他们家破人亡,兄长那时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为了她的温饱,只能去权贵府上卖字,拿自己满身才学博人一笑,却从未在她面前提及半分。
再后来,他们进入观澜阁,唐明月入朝为官,处事圆滑,人情练达,唯一几次用官位和权势压人,是为了保她在风月场全身而退……
她哭得太累了,身体有些支撑不住,只能靠在门框上。
良久,里面的人轻咳了两声,气息虚弱,却还是音色如旧,
“是阿雪吗?”
江鸣雪马上强忍住泪水,用力摸了摸脸,平复下自己翻涌的心绪,她深吸了几口气,尽力平缓道,
“是我,兄长。”
大约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推开牢狱的门。
逼仄的牢房很冷很冷,只有一扇小窗。
窗外透进一抹月光,照在唐明月身上。
他半躺在狭小的床上,穿着一身单薄的素缟,衣料似乎很轻很轻,在月色下洁白如雪,衬得他的脸更加平静。
只有他身下的衣裳,被渗出的血染得猩红一片,像一朵开败了的春花。
见她进来,唐明月看向她,像是很努力地,挤出来一个冷清的笑。
江鸣雪却更忍不住哭了。
“兄长……”
她坐到床边,伸手轻轻抱了抱他,却感觉怀里的人冷得像一块冰。
大约是流了太多血的缘故。
“阿雪,快放开。”
唐明月似乎很努力地抬起手,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嘴上只温声说:“兄长身上……”
“脏。”
江鸣雪竭力摇了摇头,因为眼泪的缘故,眼前已然朦胧一片,她哑声道:“兄长永远是这世上最干净澄澈的人。”
她不敢去看唐明月的脸,也不敢想象兄长的心境与眼神。
良久以后,她感受到兄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一如儿时那样温柔,“阿雪不要哭……”
“兄长没事。”
江鸣雪没有说话,也没有松手。她想一直抱着兄长,直到他的身上变得温暖,不再像一块薄薄的冰为止。
她不知道还有谁能让他觉得温暖一些,脑中忽想起洛拏云爽朗明澈的面容。
“不止是我,洛将军也一直盼着兄长的。”
她终于放开手,想要让唐明月心中宽慰一些:“洛将军上了好几封求情的折子,这几日一直在军中周旋。”
“还入宫找了我好几次。”
唐明月难得愣了愣。
一直以来,在江鸣雪面前支撑的从容似乎终于破碎了,他轻轻闭上眼,神色中流露出一种无力的悲楚,眼角静静滑落下一行泪:“洛将军……”
“我本不配沾染她。”
“还好她没有见到我这个样子……”
江鸣雪一怔。
她垂下头,忍不住又抹了一把眼泪,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唐明月,她的兄长,虽然是一个温润谦和的人,但年少的声名,绝世的才情,为官的政绩,世人的称颂,都从未缺席过他的人生,他明明也有自己的骄傲。
现下居然处处说自己肮脏……
处处称自己不配。
江鸣雪觉得这蚕室实在太冷太暗了,把兄长的心都变暗了。
她解下自己的披风,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唐明月身上,然后出门,花尽身上所有的钱,雇了几个宫女太监和一辆车马。
她要把唐明月带到住处亲自照看,这样她能放心,兄长也不必担忧洛将军去找他。
大约是她与燕晗的关系已经被宫人们传到了有些失真的地步,一时倒也并没有人来阻拦他们,只有几个狱卒眉来眼去,似乎有些为难。
“江姑娘,陛下还没有旨意……”
出门的时候,一个狱卒终于拦在唐明月面前,勉强地对她开了口。
“判也判了,罚也罚了。”
江鸣雪挡在兄长身前,神色淡漠,目光凛冽,只冷声道:“唐大人现在是无罪之身了,陛下若真要责罚……”
“那便只管赐死我。”
她太难过了,大约也是不敢细思的缘故,现下并没有心思考虑是不是燕晗害了她的兄长。
但她的心中确实不由分说地燃起了对燕晗的恨意与怒火。
狱卒终究还是没有拦她,会不会如实去和燕晗复命也不得而知,但江鸣雪不在意,也一步都没有回头。
……
承天殿里的太监们今日大约都遭了殃,唯有常常近身服侍燕晗的刘公公,此刻还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
此刻,燕晗正看着大理寺前两日送来的折子,皱着眉,几乎要将纸张揉碎,凛声道:
“谁判的?”
因为江鸣雪的缘故,他有些厌恶唐明月,当初饶他一命也是勉强,这封禀明判决结果的折子他便一直没有碰。
今日打开时,却已来不及了。
鹤冰跪在地上,已经许久没有起身了。但任凭他怎么查,却还是不知道这大理寺为什么枉顾律法,做出这样偏颇的判决。
刘公公在御前十几载,几乎从未见过帝王这般恼怒的样子,终于还是吓得跪在了大殿上,叩下几个重重的响头,
“陛下饶命啊!”
他叩头的声音极响,不过几下,就在金砖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老太监在宫里侍奉许多年,手底下带过不知多少人,却从未有一次遇到这般阴差阳错的事。以至于今日他打探了各种原委后,只觉得性命不保。
在燕晗冷峻的视线中,刘公公终于颤抖着年迈的身躯开口:“日前,陛下将唐大人那案子交给大理寺,瞧着颇为震怒。”
“只说,让大理寺看着办,不必回禀……”
“那大理寺卿原是个谨慎妥帖的人,摸不准陛下的心思,便托人来问了问御前的一个小太监。”
听到这里,燕晗似乎轻笑了一声。
刘公公一直不敢抬头看帝王,咽了口唾沫,才接着道:“那小太监瞧着,陛下似乎属意江姑娘,可平日又见江姑娘常与唐大人来往,她还几次为其求情。”
“底下的人爱捕风捉影,这小太监再添油加醋地一编排,大理寺卿大约是揣度,陛下因此心中恼了唐大人……”
“这才……特意判了腐刑。”
说完,老太监又磕了几个响头,额心已经见血,却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是奴才没有管教好手下的人!”
“求陛下饶命!”
燕晗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看着那纸奏折上刺眼的字迹,想到大理寺卿当时是以怎样邀功的心思做出的决断,不由揉了揉眉心,终于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
总有人想要拿别人的性命讨好他……
却从未问过他想不想要。
从前在殷州为王时,这样的事情常有,有时是敌军将领的首级,有时是边境城池的舆图,有时是言语冒犯过他的百姓。
他从未要过这些东西,却总有人自作主张献给他。
燕晗的神色依旧淡漠冰冷,他饮下金樽中的一杯凉酒,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云雀上,似乎有些悠远,
“践踏律法,献媚于朕。”
“杀。”
鹤冰和那个老太监都没敢再说什么,只是领旨称是,各自去解决该死的人,没有在承天殿停留太久,生怕又触怒帝王。
不知为什么,那只云雀近几日都没有再叫唤了,连水都不怎么喝。
燕晗看得出神,思绪飘得有些远。
沙场、朝堂、后宫,他见过的生死实在太多了,昭狱里有更多让人生不如死的刑罚。所以,一场他人的惨剧,他并不难过。
他觉得这件事大约也并不算自己的错,唐明月虽然冤枉,但他也还他一个公道了,所以他也没什么愧疚。
只是他会偶然想起那个人曾经央求他时,哭红了的眼睛……
有一刹那,燕晗的心中似乎掠过一丝恐惧。
他怕江鸣雪会恨他……
只一缕转瞬即逝的心绪,燕晗却错愕了很久,直到月亮渐渐西沉,他也没来得及想明白自己的恐惧。
……
江鸣雪这几日一直在照顾唐明月。
兄长还是和从前一样,温润可亲,像一块暖玉,即便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却总还是很温柔地对人笑着。
他从来没有言及过自己的痛苦和哀伤。
只是有时在深夜里,江鸣雪偶然会看见兄长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晦暗的光线中,她常常看不见他的神色。
江鸣雪懂事,总会装作不知。
燕晗一直没有召见她,大约也知道了她将唐明月安置在住处的事,但到底是没有责问她什么。可不论他是出于不屑还是愧疚,江鸣雪都已不关心了。
今日,唐明月醒得似乎有些早,见她终于起身了,方才笑着问她:“阿雪这里还有糖糕吗?”
“兄长也想尝尝。”
那糖糕是上次阿槿从宫外带进来的,她早已吃完了,但看着兄长这段时日以来难得有想要吃的东西,江鸣雪一时有些喜出望外,
“我今日就出宫给兄长买。”
她很欢喜地给唐明月打点好一切,又交代阿槿去做一些牛乳茶。糖糕和牛乳茶一起吃,滋味最好了,她觉得兄长一定会喜欢的。
出了宫,她雀跃地在那家老铺子里买了糖糕,还顺带买了好几样点心,想着带回宫,阿槿喜欢吃。
因为心下高兴松快,她甚至多付了糕饼老板好些银子。
“娘亲,这个好甜的。”
一个孩童拉着母亲,在一众哄闹着要糕点的孩子中,看着格外显眼:“我不想吃糖糕,糖糕太甜了。”
“是娘亲想吃是不是?”
一旁的妇人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还是抱着他去买了好些点心,那孩子虽然不吃,也乐呵呵地帮她拎着。
江鸣雪看着,忍不住笑了笑。
难得见到有孩子不爱吃甜的,她从前见过的孩子里,不爱吃甜的只有……
只有,唐明月。
她这才恍然想起,从小到大,兄长都是不爱吃甜食的。
江鸣雪一下子有些慌神,手中的糖糕不甚落在了地上,她却全然没有理会。
只飞快拦下一辆马车,朝皇宫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