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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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迟迟不动,沈偃轻笑着,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先生尽可放宽心,茶水无毒。fangzexs”
说罢,他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薛明承神情愈发复杂,受方才回忆中情绪的感染,眉目间染上些微沧桑,半晌叹了口气,道:“殿下不必如此,老臣今日不请自来,是想同您讨论一桩朝事。”
沈偃眼眸中并无讶色,不着痕迹地吹了吹茶盏上漂浮的雾气,淡淡道:“先生十数年不曾进京,刚一回京便碰上先太子冥诞,而后便来东宫与孤议论朝政……”
细细泯了口茶,茶汤荡漾,唇角溢出一声冷笑:“呵,先生行事还是同当年别无二致。”
在薛明承还是太子少师时,和沈偃之间亦师亦友,除课业外,沈偃偏爱与他论些禅理,例如何谓当体即空、既是空,又为何论之?云云。
沈偃放在宫里供着的得道高僧不问,专捡着薛明承一人刁难,待薛明承好不容易憋出个所以然来,他又换旁的问题。
那几年,薛明承脱发脱得很严重,后半脑勺只剩几缕灰发稀稀落落地遮着。
再后来,随着众皇子公子们年岁渐长,其中摩擦也愈发频繁,大体还是围绕着沈偃进行的,但他似乎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日日勤学苦练,闲暇时跟在薛明承身后论论禅理。
韶光荏苒,薛明承如今已近残烛之年,人老了很多事情都记不大清,有关于沈偃的最后一块记忆,是在楚哀王宫变后。
琼华宫后殿设有佛堂,专供贵妃礼佛之用,然则只有琼华宫的宫人知晓,她们家主子并不常去,只逢时节前去礼拜,平日里的常进出的,是那位不大爱说话的三殿下。
宫变后没过多久,琼华宫娘娘曾有一回大怒,罚沈偃整整跪了一夜。
原因是,三殿下摔碎了佛堂中的一尊汉白玉佛像,那佛像经一百零八位高僧开过光,求子保平安赐富贵样样灵通,珍贵异常。
薛明承忽然一笑:“臣这些年在江南,修了不少道观,亦塑了许多佛像,手艺虽算不上精湛,却也勉强能看过眼。正巧,去岁臣的一位老友云游途经江南,给臣带了块完整无缺的汉白玉,无纹无裂,正适合雕佛像,所以臣便动手雕了一尊。”
沈偃这才留意到他身侧的提盒,盒盖推开,露出里头的红布一角,红布下方盖着个一寸高的物件。
他平时闲来无事便雕些小玩意,只略略扫了一眼,就明白红布下面大概雕的是哪位神佛,眸光霎时沉下去几分。
随着红布揭开,一尊静穆端庄的佛像展露在面前,两眼略开一线,双目下视,慈悲又令人敬畏。
沈偃目光在佛首上停留许久,眸光微动,眼底深藏的情绪暗自涌动着,不欲显露半分。
而后他开口道:“薛大人将东西带回去吧,孤不信神佛。”
薛明承摇摇头:“臣在江南修道观,意在为先太子祈福,尽臣子本份。而这尊神像,本就是雕来赠与殿下的,既带了来,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若殿下不喜,摔了砸了便是。”
最后半句似乎刺激到沈偃,脸色顿时阴沉得可怕,阴鸷的眼神落在薛明承面上,寒声道:“孤让你带走!”
薛明承平静地回视:“殿下,请恕臣难以做到。”
沈偃的目光锐利,刀子似的在他面上剐了好几眼,道:“孤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打着吊唁皇兄的旗号,却想用区区一尊佛像来劝孤收手,未免太异想天开!”
薛明承默了片刻,道:“有论道: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殿下如此执着又是何苦呢?自十五年前你摔碎那尊佛像时,便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说起来,这也是臣的过错,臣未能尽劝诫之责……”
“够了——”
沈偃忍无可忍地闭上了眼,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十五年前的一个雪夜,簌簌飞雪染白了整座皇城,宫道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年幼的沈偃一步步从朝晖殿往琼华宫走去,落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足印。
积雪浸湿了他的鞋袜,双足被冻得近无知觉,每走两步就要摔一次,小小的人儿栽进雪里,再仰起脸时,眼眸中一片死寂,好似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一个未及腰的孩童身上,实在怪异。
他的脑海中始终回荡着方才在殿外偷听到的一句话,那句话入耳的一刻起,心神便被一幢巨钟罩住,再也掀不起波澜。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琼华宫,又为何要回去,这诺大的皇城,仿佛没有一处属于他的容身之所。
再回过神时,已经跪倒在佛堂中的蒲团上。
他倔强地缩成一团,却汲取不到一丝温暖,又展开手脚,爬到香案上,用那双毫无生气的眸子直直对上佛像悲悯的眼眸。
“神啊,您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坏事,才会沦落到这番地步。”
“我心怀苍生,勤学苦练,纵使旁人有万般恶意,我从未以恶报之。为何、为何、为何是我?母后、皇兄、姑母……他们明明都不是我害死的,明明与我无关,为何要将这罪名扣在我头上?为何要渡我苦厄,又为何要笑以迎之?”
他一连串问了许多个‘为何’,死寂的眸子中露出一丝茫然,可佛像无法回答他。
“我也会……痛的啊……您难道看不见我的苦难吗?”
“你看不见吗,看不见我的被褥常年冰冷漏风,看不见我的饭菜中总是会多些别的东西,看不见旁人看我的眼神,看不见,我没有泄露密道的位置吗……”
他忽然站直了身子,拔高音量尖声吼道:“这些你都看不见吗?!”
而后,他像个撒娇的孩子般抱住面前的汉白玉佛像,呢喃道:“既然看不见,怎么还能端坐高台呢,便和我一起跌入凡尘泥泞吧。这样你总归,看得见了……”
一刹那,沈偃抱着佛像从台上跳落,莲花纹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白玉碎片迸溅开来,惊动了整个琼华宫的宫人。
水声汩汩,沈偃垂眸,看见薛明承正给自己斟茶,手背上盘满了褶皱,昭示着十五年的蹉跎岁月。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最后还是薛明承转移了话题,“司天台一事,褚大人已同老臣言明来龙去脉,臣替褚大人谢过殿下。”
沈偃指节轻轻扣着桌面,道:“先生教导学生的本事一如当年,褚大人是先生的爱徒,一表人才,假以时日必有所作为,孤不过是顺手卖他个人情罢了。”
薛明承避开了他的目光,轻笑一声:“臣老啦,不中用啦,当年教出来的学生羽翼渐丰,能看着他们翱翔于天际,便是老臣最大的心愿啦。”
他顿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当年留了遗憾,临老临了,终究是放心不下,要回来看看的。”
沈偃指节一顿,竟是微微颤抖起来。
就听他又道:“没料到,回来看这一眼,就更加放心不下了。”
“老臣先行告退,殿下,珍重。”
沈偃目光落在湖面上一点,直至那道脚步声渐行渐远,片刻后,他才缓缓阖上了眼。
长庆宫内,裴知绥正跪坐着给太后捶腿,神情呆滞,像是在神游。
太后本想叫她一声回魂,转念想起这几日她的异常举动,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听琇莹说,阿檀夜半起身赏月,可是失眠?哀家已让人调好了安神的香料,睡前让她们给你燃上,就能一觉到天亮。”
裴知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又盯着香炉发呆。
太后和一旁的林嬷嬷对视一眼,转瞬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自从裴知绥回宫后,行为举止变得十分怪异,就比如皇帝来给太后请安时,她一定会装睡,或寻旁的借口避而不出,一改平日里狗皮膏药的常态,像是因什么事躲着皇帝。
又或者是大半夜起来看星星看月亮,素衣长发,将守夜的珠珞和琇莹吓个半死。
一贯作天作地的小祖宗忽然安静下来,一天也憋不出一句话,倒让太后愈发忧心,想方设法给她寻些乐子,无果。
终于在某天清晨,一张帖子递到了长庆宫。
上头写着,傅中书于府上设赏花宴,府内双头牡丹齐放,邀百官同赏。
约莫是傅青棠怕她在宫里闷得慌,邀她出来散散心。
换做平日,太后还得好生考量一番,怕这祖宗跑出去再闯出什么祸事来。可现下,她只觉这帖子来得刚刚好,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应了下来,唤宫人替裴知绥打扮后,忙不迭送出宫去。
宴席当日,傅青棠早早打扮妥当,随父兄出来迎接招待。
贵女们一向来得早,那祖宗却总是姗姗来迟。她原想,应付完那一波大家闺秀们,裴知绥也就到了。
不料刚走到厅上,就看见一抹淡粉色身影伫立在门边上,活像一尊门神。
“阿檀?!见了鬼了,你今日怎么这么早来?”傅青棠吃惊道。
就见裴知绥挠了挠头,神情呆滞地盯着她道:“哦,外祖母一早就将我送出宫来,左右没地方去,便想着提早来你这候着。宴席还未开始吧?你找个地方给我小憩一会就行,不用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