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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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京城上下议论纷纷,上至世族大家,下至街尾摊贩,都在讨论一则传闻。modaoge
梁王沈忌生性嗜杀,以虐待侍女为乐,王府枯骨孤魂不散,圆月夜幽魂现,时闻恶鬼悲哭。
传言来势汹汹,更有司天官观测星象:有星如半月,长而拖曳,是为乱臣入京。
有楚哀王谋逆在先,梁王这位胞弟也难免为百姓所厌恶。
这下,众人纷纷猜疑梁王沈忌便是那位未出世的‘乱臣’。
梁王府内,沈忌站在花厅前,仰头望月。
青鸾沏了茶,弯身端给太师椅上的来客,茶盏被接过后,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厅前的人,神情有些惴惴不安,又夹杂了一丝期待。
茶盏上方浮着袅袅水雾,沈偃垂眸饮了口茶,透过水雾朝厅外望去。
半晌,他淡声道:“皇叔若生悔意,今夜还来得及。”
明日可就是十五了。
沈忌模糊的视线穿过宽敞空寂的花厅,稳稳落在沈偃身上。他独饮了许多年的苦酒,眼白已有些浑浊,不再像
十五年前那样意气风发。
“本王无悔。”
他长身立在厅外,月色清清冷冷地洒在他肩上,青鸾忽地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那年宫变中以身相护的潇洒王爷。
青鸾开口问道:“明日,陛下当真会降下贬为庶人的旨意?而不是……”斩草除根?
沈偃偏过头望着她,耐心解释道:“陛下向来对司天台的占侯深信不疑,现任司天台丞乃因占侯灵验而闻名,此话一出,陛下首当其冲怀疑的便是定国公。”
“而定国公祸水东引,替自己清除路障,负责整修黄河的监察御史褚居墨便是最好的靶子。”
他放下茶盏,转眸看向梁王:“今日褚大人本是要被投下狱的,孤设法替他拖延几日,加上京城流言四起,明日若不做个决断,陛下难以向文武百官交代。”
沈忌的肩膀松懈些许,又敏锐地捕捉到沈偃的用词。
他用的是‘陛下’,而非‘父皇’。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青鸾的问题,这就说明——沈偃也在赌!
梁王望着他,眼中浮现一丝欣慰:“众人皆道皇太子不问朝政,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及先太子万分之一。但本王如今才看清,你不过是在暗地里隐忍积攒,待有朝一日迸发。本王愿同你赌一回!”
他倏地握紧茶盏,盏底在案上划出一条浅痕,伴随着刺耳的声响。
厅内两人皆是一怔,旋即听见他平静无波的声音:“只不过,孤还需要借青鸾一用。”
青鸾怔愣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当年之事,奴婢会向陛下当面言明真相。”
不料沈偃摇头道“不”,嘲讽似的笑了,“孤要你此生再也不提此事,将你所知晓的都烂在肚子里。”
这下连梁王也摸不透这位侄子要做什么了。
次日早朝后,皇帝罕见地将太子传召至朝晖殿。
沈偃步履从容地踏上过朝晖殿冗长的台阶,行至门口时,抬首看了一眼高挂的金匾。
上一次来,已经是三年前了。
朝晖殿所有的宫人都被调走,就连门边的侍卫也没留下。
方入殿内,就看见九鼎金龙香炉中丝丝缕缕烟气缭绕,龙涎香的气味格外浓烈,可他还是在其中捕捉到一股淡淡的药香。
沈偃微眯着眼,据太医院记载,陛下近日龙体康健,连小病小痛也没有。
似是听见脚步声,案前挥墨的人停下手中动作,低沉浑厚的嗓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过来。”
沈偃依言走上前。
皇帝头也不抬,继续在御纸上挥墨,沈偃定睛细瞧,写的是‘大厦将倾’四个字。
他抿着唇,眸光一黯。
“儿臣见过父皇。”
沈偃撩袍行礼,勾着玉串的手指藏在袖中,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着。
油墨顺着紫毫笔尖淌下,最后一笔落成,气势撼人,皇帝只略略扫了一眼,就把纸张一卷,投入炉中。
丝丝缕缕的墨香沁出,殿内霎时变得十分安静。
“梁王一事,是你的手笔吧。”
皇帝抻了抻袖口,目光漠然地盯着他。
沈偃不欲掩饰:“是。”
皇帝的嗓音中带了一丝厌烦:“你真是异想天开,竟然妄图以此要挟朕?”
沈偃依旧维持着低垂着头的姿势,半垂的眼帘下情绪莫名。
“儿臣不敢。只是父皇原先有令,司天占侯之人,不得出入王侯之家。此番卦象来得蹊跷,儿臣不愿牺牲无辜之人。”
褚居墨确实无辜,这点皇帝也清楚。
然则若想成事,必要有所牺牲,太子此话暗藏不满,并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皇帝一怒之下抄起砚台扔出去:“国之将衰,必有乱臣,朕未雨绸缪有何不可?轮得到你在背后动手脚!”
书案前的人身形挺立,辟雍砚斜斜从他的颧骨边上擦过,脑中一阵闷响,他却纹丝不动,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他依旧坚持:“不该牵涉无辜之人。”
皇帝默然扫了一眼他红肿的颧角,冷冷道:“你可知放走他们的后果?”
是‘他们’,除了梁王,还有一位皇帝忌惮的人也在其列。
沈偃怔松片刻,眸底浮过浅淡的难过,他闭了闭眼,才说:“儿臣明白。”
皇帝试探性地又问:“你没有别的想问?”
他眼底的情绪消失殆尽,抬眸仰视着金座上的人,平静得像是同陌路人说话。
明明那是他的父皇,他在这世上血脉牵连最深的人。
“儿臣可以什么都不问。”
十五年前的真相,他可以只字不提,大包大揽地将长公主和先太子之死地责任揽在身上,或成史书中一道千古骂名。
金座上的人神情微怔,刚要说点什么,就听他开口补充。
“父皇留青鸾一命,却监视梁王府这么多年,此番将他们贬为庶人,远逐出京,正好了却您心头大患。”他停顿片刻,“顺带留下褚大人,他是个堪用的忠臣。”
青鸾一走,当年之事便再无人知晓。
皇帝微眯着眼,神情疏离考究,“朕愈发看不透你了。费这么大功夫曲折萦回,你究竟想要什么?”
沈偃心底深埋的枷锁在那一瞬崩裂,埋藏的心思霎时攀上眼底,他如一株孤拔的山松,语气异常坚定。
“儿臣只要一人——”
皇帝心中忽地浮现一个答案,龙目倏地睁大,眸中满是不可置信,嘴唇翕动,下意识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沈偃却抢先一步开口,沉声开口。
“永嘉郡主!”
什么真相、什么忠臣、什么争斗,甚至连太子的位置,他统统都可以舍弃。
只要那个人,眉眼弯弯地站在自己身侧。
翌日清晨,傅青棠早早地进了宫,端庄得体地坐在太后身前。
“棠儿近日可去过诗会?”
傅青棠微垂着头,表示自己并未去过。
太后叹息道:“哀家知你才华馥郁,当为大家闺秀典范。永嘉与你一道长大,若能有你一半懂事,也不至于养成这样胡闹的性子。”
傅青棠笑了笑:“太后娘娘谬赞。”
话语间,一道清瘦的人影出现在殿门口,太后默然招了招手,那人缓步走了进来,目光透过浓长的眼睫毛投在傅青棠后背上,刺得她一激灵。
短短数日,裴知绥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清减下来,柔和的下颌曲线变得尖锐,白皙的皮肤贴着骨相,见之犹怜。
太后终是不忍心,劝道:“关了这几日,可想出什么结果?”
裴知绥紧抿着唇,眸光淡淡的,没有说话。
眼尖的傅青棠立马打起圆场,起身道:“回太后娘娘,郡主这几日心情烦闷,裴叔父在宫外亦牵心挂肚,不若让郡主回府探望几日,顺带在京里散散心。”
太后忧心地看了裴知绥几眼,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前日刚落了雨,浓雾充斥着冗长的宫道,红白宫墙在雾中只剩一道隐隐约约的影子。
裴知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缕缕湿寒的雾气如体,沉寂多日的心终于有了几分活力。
身侧的傅青棠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这才伸手挽上她的手臂,蹙着眉开口道:“你让我和晏三去办的事情我们都办妥了,梁王免于死刑,被贬为庶人,王府上下流放边疆,三日后便启程,你要去送送吗?”
裴知绥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浓雾中某一点上,静默许久再度开口。
“太子……可有什么动静?”
手臂上挽着的手倏地一僵:“没有,我父亲说太子近几日不曾出东宫。”
她再度垂下眼帘,青石砖面上形成几处浅浅的水洼,倒映着含光门的影子,高大威严。
傅青棠以为她不会再回话时,听见她轻声又说了句:“青棠,我想回家了。”
傅青棠步子一顿,停步看着她。
她们自由相伴长大,除了宫里那几位和晏三外,就属她跟裴知绥最亲近,十余载的岁月中总有一两次,裴知绥沉默着翻上她的墙头,轻声说一句,她想家了。
这个‘家’指的不是长庆宫,也不是裴府,而是荒废已久的长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