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紫宸殿正殿。
殿中只有裕安帝和元阳景两人。
元阳景掀袍跪下,行过礼后,裕安帝却没有叫起。
她只好一直跪着,沉默不语。
殿中匾额上,书着正大光明四个大字。
裕安帝端坐于匾额下,神色平静,不怒自威。
良久,他才道:“昨夜……有贼人擅闯了七宝玲珑塔。”
元阳景怔住。
裕安帝也是静了一静,才慢慢说出接下来的话:“佛骨失窃。”
七宝玲珑塔位于澧京城北,乃是大雍开国太/祖建造的佛塔,专为供奉当年随身护佑太/祖的琉璃佛骨。
大雍建国多年,也曾有过无数贼子想偷佛骨,但成功偷到的,只有这一次。
若只是寻常物品失窃倒也罢了,可偏偏大雍推崇佛教,这琉璃佛骨又伴随大雍开国至今,有着其他珍宝无可比拟的意义。
元阳景没急着说话。
此事,裕安帝应当按下未发,她是第一个被通知的知情者。
但若只是为了通知她,裕安帝不会做此安排。后面定有其他事情。
果然,有一物仍到她面前。上头,裕安帝的声音平静,却仿佛含着雷霆万钧:“太子,你看看,此物你是否认得。”
元阳景直起身子,抬眼看去。
只见冰凉的地砖上,赫然躺着一块……
东宫的暗卫令牌。
脑中闪过一丝清明,昨夜到今日的事情连成一串,元阳景已然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再度伏身,道:“不敢欺瞒父皇,此令正是东宫暗卫令。但,儿臣与佛骨失窃一案绝无干系,还请父皇明察!”
无人应答。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殿中弥漫,仿佛有一座看不见的山缓缓压下。
元阳景伏跪于地,全身肌肉都无意识地绷紧,冷汗沿着脸颊慢慢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裕安帝突然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听不出多少情绪,又好像并无情绪。
但元阳景只觉得松了口气。
“朕知道此事与你无关。”裕安帝道,“这么简陋的嫁祸案,朕还是看得出来的。”
肌肉不由得放松下来,元阳景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仍是没应声。
“但,”裕安帝又道,“此事你虽无辜。治下不严,令牌遗失。这你得认。”
“是。”元阳景道,“儿臣认罚。”
“朕此番寻你,可非为了罚你。”裕安帝冷哼一声,道,“起来吧。”
元阳景乖乖站起来。
“那些贼人意在陷害你。”裕安帝淡淡道,“太子,你欲如何?”
得。
刚站起来没一会儿,元阳景又跪下了。
她道:“父皇,此是儿臣之过,还请父皇给儿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裕安帝哦了一声,似是颇感兴趣:“你打算如何戴罪立功?”
元阳景顿了顿,道:“这话,怕是有些大逆不道,还请父皇先饶恕儿臣的不敬之罪。”
裕安帝哼笑道:“你先说。”
好吧。
得不到事先承诺,元阳景只好跪得更规矩一点,道:“五年一度的祭礼去岁刚举行过,接下来的四年都不会惊动佛骨。
“而且世人只知佛骨的存在,却不知佛骨具体模样。或许我们可以……”
裕安帝越听越不对味,忙厉声喝道:“太子!”
他站了起来,走下高座,几步就到了元阳景面前。
而他的太子,已经识趣地噤声,安安静静地跪着。
盯着元阳景的后脑,裕安帝眸中情绪复杂。
他知道她在东宫开辟了佛堂,时常在佛前静坐诵经,看起来就像一名虔诚的教徒。
可实际上,她心中对佛半分敬重也无。
这个孩子,他原以为她像他。
却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她却像极了她的母后。
当年的阿鸢也是这般,不信神佛,亦无敬重。
可没过几年,阿鸢不仅信了佛,还每日戴着佛珠,时时念诵,片刻不离。
目光下意识地动了动,停在她的腕间。
裕安帝眸光微凝,问:“你母后留给你的佛珠呢?”
元阳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微微一愣后,实话实说:“那是母后遗物,儿臣放在佛前供奉了。”
裕安帝沉沉地嗯了一声,转身走回高位。
世事无常,机缘玄妙。
像他们这样的人,活得越久,站得越高,经历得越多,有时反而越迷信。
太子不信也无妨,她是个聪明的孩子,能装就行。
坐回龙椅,裕安帝垂下眼眸,说不清心中是怎样的情绪:“那是你母后特意留给你的东西。她临终前曾言,愿此佛珠替她护佑你。”
“回去你便将它戴上吧,不要辜负了你母后的一番拳拳爱心。”
抵在冰凉地砖上的手,无意识地扣紧,元阳景低着头,轻声道:“是。”
这段,其实书中有写。
《花落知多少》这本书,完结在谢星鸢难产过世后。
女主的离世,也算是本书的一个小高潮。
为生孩子雪崩而亡的女主,临死前,倒在满床的猩红血液里,几乎力竭。
可她却仍坚持着叫自己的贴身嬷嬷,为自己整理了形容,才肯见裕安帝。
谢星鸢无力地靠在裕安帝的怀中,笑容恬静温柔,如同一名合格的、贤良淑德的皇后。
她断断续续地,坚持着说完了自己的遗言。
她说她要走了,唯有两个孩子留在世上,她并不放心。求陛下好好疼爱她们,若她们犯了错,也请他怜悯她们是失了母亲的孩子。
她将佩戴多年的佛珠留给大女儿,将当初陪嫁进王府的芙蓉百解珠留给小女儿。
她甚至还请裕安帝多多包容,那个曾待她极好的小皇弟燕王。
但她始终没说,她走之后,裕安帝要怎样。
就好像她已经半分都不在意他了。
他真的感觉不到吗?
最心爱的女人,柔弱地躺在他的怀里,以妻子的身份,给他留遗言,却没有一句话是真正给他的。
世人皆说裕安帝英明神武,明察秋毫。
他真的感觉不到,谢星鸢对他的恨和冷漠吗?
谁知道呢。
上一辈的恩怨,早已化为烟尘泯灭。
元阳景作为旁观者,看得清明,却无意解说。
她对裕安帝,最初认识,就是通过他的渣男行径。
他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个好丈夫。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争夺皇位的路上,裕安帝本可及时止损,放过谢星鸢,两两相忘,也算善始善终。
但他偏想江山与爱人共有。
于是江山照争、权臣之女照娶,心爱之人强留。
这才导致了本书的悲剧。
当初看文时,她就对他没什么好感。
许是因为认识过年轻时的他,而且在现代她也有自己慈爱的父母。
所以,就算如今她穿进书里,成了他的女儿,被他教导至今。
她拿他当老师、当上司、当皇帝,却并不将他当父亲。
天家无情,这是裕安帝教她的第一课。
——
“父皇。”元阳景坚持道,“佛骨失窃之事若是传出,必将引起人心动荡。”
最好的解决方式,当然就是,佛骨没有失窃。
昔有赵高指鹿为马,朝野上下莫敢不从。
今裕安帝皇权巍巍,且无人识佛骨真面目,以一琉璃替之,不会被人认出来。
元阳景知道,裕安帝心里想得清楚。
再高的信仰,也得为皇权让路。
裕安帝果然没有反对,只沉沉道:“这就是你戴罪立功的方式?”
“自然不是。”元阳景道,“无论佛骨是否安好,胆敢窃取佛骨,便是滔天大罪。儿臣想微服南下,亲自斩杀那盗贼,以儆效尤。”
裕安帝皱了皱眉:“你想出宫?”
元阳景心道,出宫不是重点啊,重点是去抓贼。
但话不能这么说,她只得委婉道:“父皇,儿臣是想抓住那些逆贼。”
佛骨护佑大雍,盗取佛骨者,与逆贼无异。
心中隐约觉得哪里不对,裕安帝审视地看着底下跪着的人,心知她说得都正确。
但正是因为太正确了,就好像有备而来。
“你先退下吧。”他道,“此事,朕再想想。”
他也没说是假造佛骨的事情,还是元阳景南下的事情。
元阳景心知她能说的话就只有这么多,便不再坚持,乖顺地跪安。
回到东宫,她犹豫一瞬,先去了昭瑛殿的佛堂。
她近日不常来,但佛堂日日都有人打扫,非常整洁。
佛龛中的弥勒佛仍是那副笑眼弯弯的模样,热情又和善,像个过于肥胖的邻家小老头。
佛前两只莲花盏中,一白一青的佛珠安静躺在其中,在佛前供的长明灯下,流转着润泽的辉光。
元阳景在佛前站了一会儿,心思放空,什么也没想。
其实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物种。
说不信佛,可见到了,也会拜一拜。
说不迷信,可佛前还是供上了灯。
有时也会虔诚地念念经,许许愿。就好像世间当真有这么位神明,会满意你的虔诚,达成你的愿望。
她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将那串青玉质地的佛珠拎起。
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侵入心肺。
元阳景轻声道:“我这回要南下了。”
“我记得你当年很想回江南,如今我带你回去看看。”
玉珠滑过肌肤,挂在细瘦的腕上,轻轻摇曳。
辉光随着它的动作而轻晃,佛龛中的佛,笑容一成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