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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棋局
◎似乎……还有办法。◎
“对不起……属下知道属下这样说很自私, 但尊上曾经救过属下一命,属下真的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尊上就这样在寒冰中一直沉睡下去……”
云沐低垂着头,话音不住地发着颤, 后半句话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他跪在满是粗粝砂石的地面上, 一下又一下地朝着桃夭的方向磕头。
“如果没了尊上, 我们魔族一定又会像先前那般,再一次被神族赶尽杀绝……属下知道神族与魔族素来势不两立,属下也知晓桃夭姑娘,是神族收养的弟子,但是桃夭姑娘, 求求你……求求你看在尊上往昔帮过你的份上,救救他……”
“只有你能救回尊上了, 只有你体内的护魂珠,才能够疗愈尊上的神魂, 解除他数年来不断发作的冰封, 求求你……”
“求你救他……”
云沐的话音还未落下,下一刻,桃夭的声音却平静的出奇。
“阿沐, 带我去见他吧。”
在真正触及到真相的那一刻, 她却似乎很意外地没有感到惊讶,仿佛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才是原本便注定好的。
也只有眼下这个局面, 才能解释他们之间先前诸多不堪的过往。
带着算计与利用的初见,各怀心思的交锋,直到曾经的欲求彻底土崩瓦解。
那一刻, 几乎都不必发问, 她突然就明白了从前与他相处之间, 那些曾令自己无数次感到极度不安的沉默究竟从何而起。
一直以来,她好像一直渴望着他能够说些什么,渴望着他能够抚平自己的慌乱,哪怕那会是谎言。
但他最终却在她面前亲手放弃了那些。
她曾以为他一直都在步步紧逼,其实他却在不断退让。
他不敢进,只因……进生而退死。
他终是推翻了所有的生路,只留下了不堪的输局。
在那一刻,桃夭蓦然想起决裂之时,青年欲言又止的话语。
他说:“我曾经所求,是护魂珠。”
祁落啊,你如今所求,又会是什么?
桃夭在心下喃喃自语着,她的眸中浸满了夜色的昏暗,而其中却没有一丝困惑,唯有无尽哀然。
护魂珠能够疗愈神魂,将他从冰封中解脱,可那却已然并非他心下所求。
她明白他未曾说出口的答案。
而她现在给他答案。
“带我去见他吧。”桃夭轻轻地,又一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回答。
像是没料到桃夭的回答那般,云沐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愣了片刻,才起身将桃夭带往祁落的寝殿。
为了防止魔尊被冰封的消息外泄,祁落的寝殿被勒令禁止任何人的接近,就连对外云沐也只是说魔尊近日在闭关修行,所幸魔族平日里便极其敬仰身负世间最后一滴魔血的祁落,便也对此深信不疑。
踏进殿内的那一刻,一股阴冷透骨的寒意便扑面袭来。
偌大的殿内仅仅燃起一角的烛灯,昏黄的光芒随着殿门开启的瞬间轻轻摇晃着,在墙壁上拉出细长的烛影,烛火摇曳间,地上的白玉隐约浮起淡而又淡的白雾,而那白雾却并非温和的雾气,反而宛若极细的冰霜聚集起来一般,刺得桃夭脸颊生疼。
但她只是不在意般地一步步向前。
寒意随着她的步伐开始不断加剧,直到最后,桃夭的周身几乎都开始慢慢变得僵硬,甚至忍不住颤栗起来。
她的步子停在了那张床榻前,依着暗淡的光线,她终于彻底看清了那张床榻上的景象。
眼前的那张原本该是床榻的地方,此刻,却宛若冰窟一般,自下而上,生出无数道尖锐的冰棱,那些冰棱顺着墙壁、地板缓慢向前蔓延着,白雾从中缓缓升起,贪婪地笼罩着殿内的一切。
桃夭的视线迟缓地挪移着,一寸一寸,顺着那些坚冰、雾气、冰棱,再到床榻之上无比苍白的面容上。
“阿沐,这些……多久了?”她听见自己颤抖着发问。
桃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此刻看到的一切,同样也不可置信床上此刻躺在那里的人,竟会是祁落。
青年原本便苍白的肌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青黑与乌紫,无数如同尖刺般的冰刺穿破他的皮肤向外而生,那些冰刺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色,可他的伤口却是干涸的,流不出一滴鲜血,血肉似乎都被冻结。
他像是被荆棘的尖刺死死缠绕,但更像是……被铺天盖地的坚冰吞没。
“上次鲛海别过,尊上便陷入了冰封,这段时间,属下也唯有两次,见过尊上的手指有轻微的动弹,可一直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云沐同样也望着那张床榻的方向,他的眼瞳中唯有迷茫与担忧。自从鲛海回来后,除却今日,他从未离开过尊上的身侧,哪怕知晓希望再渺茫,他也如同往常那般,期冀着这一次的冰封,也能如同往日般,能够尽快结束。
而那却只是无用的妄想。
如此长久的时间,尊上却仿若陷入沉睡那般,竟然一次也未曾醒转,至多,也只是瞧见过两回指尖略有动弹。
云沐感到很害怕,连如今,都也只是指尖有所动弹,若是再等下去,尊上的冰封……怕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所以他只能来求桃夭。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自私,也知道这这对桃夭不公平,明明是他欠尊上的恩情,凭什么要牵扯上她的性命?他也知道尊上醒来后也一定会恨他,乃至杀他泄愤。但他不在乎,他的命本来就不值钱,尊上救过他一命,他也理当拼死也要为尊上找到活路。
何况,若非情况真的恶化到了极点,他本也不愿将此事牵涉他人。
距离祁落上次服下玄草已有近三月,玄草能够延缓冰封发作的时机,而上次却是提前了一个月发作,算算时间,此次又冰封了半月余,算算时间,距离最后期限,至多也只剩下不到半月的时间了。
云沐沉寂了许久,但终于下定了决心般接着说道:“这些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以前至多不过几日,尊上便会自行脱离冰封。”说到这里,他的话音逐开始渐低落下去,接近于喃喃自语。
“可眼下却一直昏迷不醒,只怕…尊上所剩时日,超不过半月了……”
云沐不再说些什么,怔怔地低下头来,攥紧了衣袖间的手指,最终却无力地放开。
说到底,还是他太没用。若是……若是他当时能够在保存下来几株玄草,这一切,也不会陷入如今这样两难的境地。
桃夭没有应答,她径自上前了几步,只是安静地俯下身来,握紧了那双如同寒冰一般的手,将它轻轻抵在自己的脸颊上。
感受着刺骨的寒意顺着脸庞传递向周身,她却仿佛觉不出丝毫的寒冷那般,只是自顾自地用双手捂住祁落的手,妄图以自身的温度,为他带来丝毫的温暖。
良久,她才偏转过头,望向身边的小童,轻轻地说:“阿沐,出去吧。我想……和你们尊上单独呆一会。”
直到看着小童离开大殿,她才回转头,目光又一次落在床榻间那张苍白的面容上,可眼底却是怔怔地,如同死灰一般黯淡。
她就这样一直望着他,望着那张此刻如纸一般惨白的面容,贪恋般地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勾勒出他曾经的模样,像是要将那些所有都在这一刻,永远印在脑海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抚摸上他的脸庞,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微不可闻,却坚定地说:“祁落。我会救你。”
少女眼角温热的泪珠顺着脸颊潸然滑落,滴落在青年的发丝上。
“我会救你……”
仿若向上苍祈祷那般,桃夭握紧了那只手,喃喃地重复着自己方才的话语。
“阿落……你要等我。”
寒意浸透指间,连带着她的手也逐渐开始变得有些乌紫,但那些冰冷却只是一遍又一遍提醒着她眼下自己的处境,让她不得不敛起心神,思索起方才阿沐所说的一切。
阿沐说,祁落只剩不到半月的时间。
不到半月,他们之间,最后也只剩下这些时日了,那便意味着,她必须在这段时间内,解决一切。
那是怎样一个难题。
长老们的背叛,以及找寻神器之时所遇见的一切可疑之处,这些都无不代表着,她必须撕开长老们伪善的嘴脸,与他们彻底决裂。
可长老们先于她修行那样多年,哪怕她知晓师父在得知真相后定会帮忙,哪怕现下护魂珠的裂痕已经弥合,她也能够动用其中力量,可万事万物,总有变数,她也无法全然保证这场战役的胜负。
桃夭的眼底逐渐黯淡下去,与殿内的昏黑融为一体,她的眸中再没了丝毫的神采,只是如同木偶一般,无神地望着前方。
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这世间除却古神外,又有谁敢确保,能够彻底战神同为古神后裔的神族?
而思绪触及古神桑泽的那一瞬,电光火石间,桃夭仿佛却猛的想起了什么,原本几近绝望的心虚猝然燃起一簇火光。
似乎……还有办法。
她要回苍梧山。
92 树灵
◎碎石重重跌入谷底,却再没有一丝回声。◎
薄雾弥漫, 晨曦的微光自云端倾洒而下,覆在积雪之上。
脚步一深一浅地落在雪地间,冰碴与鞋底摩擦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之中显得尤为刺耳, 严冬的寒意亦是顺着陷入雪中的裤管一点一点侵袭向全身, 连带着神经都开始变得越发紧绷。
魔域中所见的一切在脑海中如同海啸般一遍又一遍地涌起, 桃夭无法抑制地想起那张近乎没有血色的面容、血迹,刺破肌肤的冰刺。
那些残忍的回忆,在这一刻,宛若锋利的刀刃般,将她缓缓凌迟。
但桃夭只能强行按下那些情感, 逼迫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唯有那样, 她才能在几乎崩溃的情绪中,找回一丝仅存的理智。
会有办法的。
她会救回他……她会解决好所有, 而后一切的一切就都会恢复原状;世间的的动乱、包括她与他之间……就像从前那样。
桃夭仿佛魔怔般, 一遍遍地在心间重复着,先前在魔域中那个一闪而逝的念头在此刻却几乎占据了她的心间,也唯有依靠着那个念头, 又或是说, 她所谓的“办法”,才能让她不那么的害怕。
神族与她本一脉同源,皆为古神桑泽的后裔, 同脉同级之间,本就难以决出胜负,又加之长老们早于她修行千百年, 她便更不足以与其抗衡, 哪怕依靠师父与护魂珠的力量, 也远不足以保证这场战役的胜利。
更何况,事关六界,她又怎能以天下人的性命作赌?
故而,她必须找到另一股力量,另一股……古老,却又足以能与修行了数年的神族长老抗衡的力量,那股力量必须远远凌驾于神族之上,且与她的法力相互兼容,不会反噬她的神魂。
这便意味着——唯有与她一脉,且远高于长老们修为的力量,才能够做到。
而这世间,也只有古神桑泽的法力,才能够满足这些条件。
古神桑泽虽早已化境,但她似乎在许久之前,初入苍梧山时,曾经听师父说起过一个传说;有关于昭玲树的传说。
为大多数人知晓的是,昭玲树是为苍梧山上最古老的一棵树,诞生于古神所在的上古时期,后来古神化境后,昭玲树的树灵也随之飞升入云梦泽,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余特别之处。
但后世却鲜少有人知晓,桑泽在化境前,曾于云梦泽中封存过自己的部分法力。
那些法力隐藏于云梦泽的最深处,像是飘渺的幻觉一般,数千万年来,竟无一人寻到过这股力量,于是,这样的传闻便随着时代的变迁逐渐湮没了,唯有些许存世至今古老的族裔中,才有可能仍知晓此般传说。
对于其他族裔而言,这传说或许只是不可信的杜撰,但幸运的是,于她而言,她却能够一试——昭玲树就在苍梧山上,只要她能够学会联通昭玲树的树灵的秘法,便有机会能够进入云梦泽。
只要能够进入云梦泽,她就有可能找到古神留下的那部分法力。
所以,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必须一试。
桃夭紧紧攥着裙裾,继续大步向前,直到抵达神殿的那一霎,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的目光在触及敞开着的殿门的那一刻猝不及防一怔。
将明未明的天色间,殿内的身影却是意外的醒目。
仿若早已等待多时。
“你来了。”下一瞬,那道清冷如故的声音在顷刻间响起。
素白的身影亦是在同一时刻,旋即现于她的面前。
桃夭不禁抬眼望去,寒风拂动,衣袂翩飞,不知为何,在晨曦微光中,男子的面色似乎显得尤为苍白,甚至,带着几分颓然。
容忱的眸色黯淡,只是怔怔地望着她的方向,唇形似乎翕动了几下,像是竭力想说些什么,可到头来,却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而后,他的目光终于不再停留在她的身上,只是透过她的身影,游离在远方灰蒙蒙的天际。他似乎有些害怕对上她的视线,又或是说,此般境地里,他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面对她。
“师父……”她动了动嘴唇,声音带着罕见的颤抖。
但也只不过一霎,她又掐紧了自己的掌心,迫使着自己压下那些情感,时间这样紧迫,眼下不是她该宣泄的时候。
她望着容忱,心下斟酌着该怎样告诉师父自己这些时日的所发觉的那个“真相”,可正当她准备开口的那刻,眼前人却意外地先她一步出了声。
“桃夭,随我进来吧。”
容忱的话音极轻,话落的那一刻,他怔了怔,不忍般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转身踏入了殿门。
一种莫大的不安感,随着这一句简短的话语,无端开始如同飓风般席卷向心潮。
殿门关闭的那一刻,外界的光线几乎被阻隔在外,仅剩下一片昏暗。
她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师父再一次开口。
从见到容忱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他都不曾过问过自己此时来苍梧山的原因,就连神器碎片,他都未曾提及半句。
可那本不该是他见到她应有的反应。
离开苍梧山那样久,除却那次重伤外,她从未回过苍梧山,见她这样突然回来,师父怎么也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他的表现过于淡然,甚至……有几分闪躲。
桃夭无端就有种可笑的预感,仿佛师父将要宣之于口的那件事,与她想要告诉他的事情,原本就息息相关。
气氛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容忱轻声开口道。
“桃夭,离开苍梧山吧。”
他的话音顿了顿,又很快补上一句,“躲起来,找到一个不被波及到的地方躲起来,不要将神器碎片交给符白,他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
“我知道。”
下一刻,桃夭却兀自打断了容忱的话语。
心间好不容易拼凑而起平整的镜面在顷刻间破碎,而先前的那股偌大的不安却终于如同巨石落地那般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原来师父竟也已经知晓了真相。桃夭抿紧了唇,却没有感到太过意外,似乎在见到魔域中的那一切的那刻起,她便已经变得无比麻木。眼下无论是什么,都难以让她的心间再次生出波澜。
“什么?”容忱的神色有些错愕,像是不可置信她此刻说出的话语。
“师父,我都知道了。”桃夭的话音很低,她停顿了片刻,视线在墙角唯一的烛焰上游离着,终于启唇说道:“符白他们做了些什么,我全都已经知道了。”
有那么一瞬,容忱听见她的声音,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了起来,她的话语在脑海中一遍遍回荡着,他们分明就近在咫尺,却又远如千丈。
在这一刻,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裂出一条巨大的缝隙。
缝隙之间,崖石不断开裂,碎石重重跌入谷底,却再没有一丝回声。
他的目光在听到她的那句话时越发黯淡下去,他失神般地垂下眼眸,自顾自地喃喃着,“你已经知道了……是了。我早该明白的……”
是他自以为是,是他自作主张的以为,她还是先前初入苍梧山那般,是需要他保护的幼小花朵,她是柔弱易碎的,他一直都那样认为。
所以他竭力遮掩着真相,拼命封闭她的视界,仿佛只要她不发觉那些丑陋的一切,她便不会被波及,被伤害。
却殊不知,其实在无数个日夜里,她早已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的姿态,哪怕没有那张被他藏起的傀儡符,她也能够依靠自己找到真相,她不需要完全地依附任何人施舍的帮助,她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脆弱不堪。
这些分明便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只有他的记忆还固执地停在原地,不肯接受她日复一日步步向前。
是他太过自私,他总认为,他遇见过她最初的模样,此后便不愿她的心性再被任何事物改变,因而,即便她有知晓疑点与真相的权力,他也下意识想让她避免那些丑恶的事物,希冀着她永远不会被改变。
可他却忘了,倘若巫冢不曾覆灭,她本该是另一副样子,他所初见时她的模样并不是她原本的样子,她也从来都不该成长为任何人眼中期望的任何模样。
她只需要成为她自己,即便那要跨过无数伤痛。她应该有知晓事物的权力,她能够选择逃离,又或是踏过险境,但永远不该是被他人蒙上双眼。
他以为他所做的全部都是对她的保护,其实那何尝不是另一种禁锢着她的枷锁?
“你准备怎么做?”沉寂许久,容忱终于低低开口道,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掩于衣袖中的手指攥地很紧,几乎要掐出血痕,连身体几乎都在微微颤抖。
良久,他终是不忍地偏转过视线,看向一旁。
他其实知道她的回答。
眼下这样的境地,他又怎么可能会忘记自己从前与她说过的那个传闻。
就连他自己在后来想着要如何对付默影之时,最先想到的,也是这个办法,哪怕他再清楚不过,其实这个办法,无异于自毁。
桃夭怔了怔,收回了落在烛焰上的目光,继而转向容忱,她的眸中闪过一丝哀然,但很快又化作了坚定,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说道:“师父,你曾经给我讲过昭玲树的传说。”
“我需要桑泽古神的力量,”她的话音顿了一顿,“所以,带我去云梦泽吧。”
93 笃定
◎但你会做到的。◎
亦是在同一时刻, 殿外却猝然传来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伴随着细微的推搡声,清楚地传入桃夭的耳畔。
她对此再熟悉不过。
“小师妹!云梦泽你当真要去?!”终于在听见“云梦泽”三字后,白缪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推开了身旁一直拦着自己的师兄与师弟, 紧接着大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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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随着殿门被重重推开的那一瞬间,桃夭的眸中闪过些许错愕。
门外的并不只是白缪,还有着大师兄与林青州,就连蜷缩在他们几人身旁的小葵,此刻也抬眸怔怔地望着她。
白猫如同蓝宝石般的瞳孔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的方向, 眼底漫起稀薄的水雾。
“师父……失礼。”公冶明景微微颔首。
“徒儿并非有意冲撞,只是小葵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来神殿, 我们以为只是寻常玩乐,便也跟来了。”他下意识地轻扯住白缪的袖袍, 指尖用力, 试图将她带向身后,“白缪,你先行带小葵离开吧。”
说来也怪, 小葵平日里虽然总是将苍梧山搅个天翻地覆, 却鲜少往神殿而行。只因那是容忱办公之地,自家小主人桃夭素来最是敬重自己的师父,它也自然被耳濡目染般地极少前来打搅。
“师兄, 那是云梦泽!”意识到公冶明景的动作,白缪一把甩开了衣袖,话间带上了几分薄怒, 视线在他与一旁并未做声的林青州之间回转了许久, “你们分明知道云梦泽是怎样的地方!”
“够了, 白缪,师父自会有他的定夺。”还不等白缪话落,林青州兀自出声打断道,他始终没有抬头,声音却在隐隐发颤。
白缪所说的那些,他与公冶明景又如何不知。
云梦泽虽然如同传闻那般,蕴藏着桑泽曾经封印的力量,可其中亦是诡谲万分,迷障与幻境瞬息万变,若稍有不慎,便很可能永远迷失在其中。
师父一向是最疼小师妹的,倘若不是真的到无路可走的境地,也一定不会允许小师妹以命犯险。
他们几人,都是由师父抚育长大的,自小成长在一起,他怎么可能会不心疼自己的小师妹?
可他们几人,眼下所知道的实情实在太少,就算他们再想如何帮上桃夭一把,也根本无从下手。
若非小葵今日蓄意前来,他们甚至都不会知道桃夭要前往云梦泽的消息,也不会知道,曾以为是统领神族,几度带神族死里逃生的长老们,却一心想要置桃夭于死地。
但他并不埋怨师父,或许只是如同白缪般有几分愤懑,或许在上神的眼中,他们就算再修行上千百年,也仍是如同初生婴孩一般,难以承受苦难,担当大任,所以师父才直到如今都没有告知他们实情。
可那又如何呢?
就算他们的修为远远敌不过长老,他们也会竭尽自己所能与他们周旋,哪怕只能够争取到一刻钟,亦或是一瞬息,也已然足矣。
若是六界的安宁,需要踏上他们几人的尸骨,那便尽管去踏好了。
只要能够换得天下重回安定,他们本就万死不辞。
沉寂了许久,桃夭终于向白缪得方向靠了几步,如往常般用用手轻轻摇了摇她的衣袖,讷讷道。
“师姐,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听到桃夭的回应,白缪的满腔怒气才终于被平息了那般,软下声来。她垂下眼眸,眼底却闪烁着不安。
“方才你们所说的那些,什么符白长老,什么云梦泽的,我和青州还有大师兄都听到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局面一定不可能是毫无转圜的不是吗?师父你是上神,一定有办法能够对付符白长老他们的对吧?”
“为什么非要小师妹去……”白缪的话音停了停,视线最终转向了容忱的方向,满是希冀地望向他,期许着这次,他能够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来挽救眼下这样摇摇欲坠的局面,又或是否认桃夭将要前往云梦泽的事实。
但其实她却比谁都明白那只不过是奢望。
寂然。
一时间殿内再无一丝声音,静得可怕,近乎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容忱动了动嘴唇,终于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已经不只是神族的几位长老了,他们还勾结了万年前被桑泽古神所封印的默影。”
这一回,在听见话末的那两个字眼时,众人都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眼眸,错愕地望着他。
“什么……默影?”桃夭随着低声喃喃道。
她原以为,自己在各界所遇到的可疑之处,都不过是那些个长老们在暗中作祟,而现下想来,事实却并非如此,那些强大到能够将凡人或是妖兽脱胎换骨,乃至起死回生的力量,哪怕是修行许久的长老们,也绝无可能做到。
强行堕魔后却“意外”存活的顾斐,鬼市之中无数被改造成羽人的人族,甚至鲛海中被封印数百年仍未衰减几分的青影。
包括自己数次在各界追寻的那些黑气……或许,那些便是默影的化身。
由顾斐杀生人,练魄灵的还阳祭祀起,再到在鬼市中运送魂灵的血藤,与让她感到几分似曾相识的青影,一切的一切,仿佛在冥冥之中,都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些人,都在以各种手段,暗中收集着魂灵。
而默影身为三万年前被古神桑泽封印的怨念之影,在挣脱封印后,正是最为虚弱的阶段,所以它才急需魂灵来重塑被法阵削弱的本体。
若非她下凡找寻神器碎片,其实根本不会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地方,更不会发觉任何疑点,换言之,那些在她看来无比残忍的事,其实在很早之前,便已然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断进行着,现下看来,长老或许比她想象中要更早与默影勾结,只是他们从未觉察罢了。
同样,桃夭也清楚地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若只是长老,她与师父他们或许还有战上一战的可能,可那是上古时期便存于世间,依靠着古神桑泽之力才被镇压的默影。
此等力量,假若他们不借助于云梦泽中桑泽古神所封存的法力,是绝无胜算的。
他们需要桑泽的力量,而自己身为九黎族的神女,又怀有至纯灵力的护魂珠,能够保护心脉,减小术法幻境带来的蛊惑。
的确,眼下唯有她,才是前往云梦泽最好的选择,也只有她,才最有可能带回桑泽封存的力量。
“可是师父……”白缪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桃夭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她看着满脸不安的白缪,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紧接着,桃夭垂下眼睛,才发现那只原本在殿门附近的白猫,不知何时,已然到了她的脚边。
白猫的眼瞳如同湖水般清澈透明,她几乎能在其间看见自己的倒影。
它没有像以往那样对她碎碎念着,甚至没有向她抛出任何一个问题,只是沉默地抬头看着她,最终它用头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袍角。
然后桃夭听见很轻微的,泪珠坠落的声音。
很奇怪,宠物这样的东西,有时候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它好像其实什么都明白。
它也许是被某种力量驱使着在今日前往了大殿,又或许,只是因为与主人之间长久的羁绊,也让它也开始感到不安与焦躁。
熹微的光线顺着敞开的殿门肆意流泻入殿内,却没有丝毫的暖意,仿若浸润满地寒霜,可寒霜之中,容忱却恍惚地在其间瞥见了从前。
许多年前的某个清晨,他似乎便站在殿内,含着笑意看着四名幼童在庭院间戏耍。
那时苍梧山上也是这样覆盖着很深的积雪,他们脚踝都深深地陷入了雪中,可还是不知疲倦般地笑着闹着,追逐着雪地之间那只四处逃窜的白猫。
到最后精疲力竭也没有抓住后,他们才脱仰面朝天地倒在了雪地里,可孩子们的活力好似永不枯竭,倒下之后,他还能听见他们的笑声。
其实那天他们本该先行完成术法的修习后,才能够有休息的时间,但鬼使神差的,他并没有责备他们没有好好完成术法课业,而是步出殿外,和他们一起仰面躺在了雪中。
孩子们感到有些惊讶,但很快又忘却般的纷纷在他身侧笑作了一团。
这或许是一个上神,在此一生中,唯一做出的带有孩子气的举动了。
感受雪的温度。
其实雪明明是冰冷的,可在那一刻,他却莫名感到温暖。
容忱终于缓缓松开了一直紧攥着的指尖,他的视线追忆般地在眼前的几人中扫动着,最终缓缓地落在了桃夭的身上。
“桃夭。就去云梦泽吧。”
他轻轻地说。
那双曜石般的双眸中仍是有着担忧,可更多的,却是释然。
“桃夭。”
呼唤出少女的姓字,容忱的唇角勾起温润的笑意,他凝视着桃夭,终于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
“我毕生无法站在昭玲树身旁,但你会做到的。”
“所以……去云梦泽吧。”
他的话音停顿了一下,神色却没有丝毫的犹豫:“为师会为你争取时间。”
直到今时今日他才彻底明白,那个他自以为无比脆弱的小帝姬,其实早已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了。
她成长而非蜷缩于他的羽翼之下。故而,如今,她会亲自挣脱所有枷锁。
94 入梦
◎他的每一次凝望都像是在告别◎
乌云散尽, 近乎赤红的残阳肆意倾洒在大地上,仿若荒漠中飘渺的血色。
视野前方的昭玲树一如从前般傲然挺立,繁茂的枝冠遮天蔽日, 在前方落下一大片荫蔽。
大雪纷飞, 不知过了多久, 几人终于将脚步停在了昭玲树的面前。
一时间却无一人言语。
只是寂静。
不再前行后,桃夭愣了愣,行至此地,看见眼前的昭玲树,她陡然有了些许微妙的不真实感, 先前初次下凡时的场景似乎仍历历在目,可转眼之间, 一切却已经物是人非。曾经敬仰甚至追随的神族长老不过是伪善,所谓的正道倒头来也不过是权欲的伪装。
或许这样的利欲追逐已然轮转过无数番, 或许各界的动乱并不会就此终结, 又或许他们将要做的尝试终究会做无用功。
所有都在无声无息地改变,唯有古树长恒。昭玲树自远古时期便矗立在此,想来, 当也如同古神桑泽般, 默然守望着苍生大地,见证一切的变迁。
桃夭不由得抬起头来,仰视着自己眼前的昭玲树。
模糊的光线透过枝叶倒映在她的眼底, 雪地之上是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光斑与阴翳,可那些缝隙中来自落日的光线却没有丝毫的温度,只是冰冷, 与这漫天冰雪一般。
四周素白的雪色仿佛在这一刻迅速向四面八方延展, 蔓延过苍梧山上的每一寸土地, 直到全然覆盖,天地之间,似是只剩下了她,与这无穷无尽的素白。
桃夭想起幼时在苍梧山上的点点滴滴,想起与师兄师姐的打闹、师父的教导,与抚摸小葵时温暖的触感,想起每一个元宵节苍梧山上难得的烟火气。
那些回忆都在这一霎那无比汹涌地向她袭来。
她怎么会不眷恋。
她又如何不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对前路未知的担忧,以及目前难以掌控全局的恐惧,这一切,都像是利刃倒悬于顶,不知何时便会落下。
桃夭微微攥紧了手指,很快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向这个昔日让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只是黯然垂下了眼眸,迫使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感到那么的忧虑。
可也是在这一瞬,她陡然忆起了记忆深处那双深碧色的眼眸,她甚至能清楚地回忆起他每一次望向自己的目光;温柔,又或是说无尽贪恋。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总是这样看着她。
他的每一次凝望都像是在告别。
那双碧色的眼眸如湖水般幽深、晦暗,分明时常让人感到寒冷,可是在眼下时刻,她却无端从中感到一丝慰藉。好像只要是他,便能够让她心安,哪怕,她明明知道他现在并不在这里,此刻缠绕在他身上的唯有刺骨的冰刺。
她的神色终于褪去了恍惚,转而变得明澈。
“师父,开始吧。”
桃夭深吸了一口气,敛去心中杂念,向前了几步,站在了昭玲树下,接着,她缓缓阖上了眼睛。视野完全暗下来的那一刻,她在心中虔诚地祈祷着。
只愿天下顺遂,此后经年,他们之间,永不再有告别。
容忱点了点头,没有做声,只是扬扬手,示意白缪等人向后靠,他闭上双眼,唇齿开合间念出繁复的咒语,瞬息之间,他眉间赤红神印开始闪动,掌心霎时爆发出强光,如同波纹般向四面八方扩散。
那些光线带着神圣的赤金色光芒,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将昭玲树围拢,同样也将桃夭划分在内。
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条显著的分界线,赤金色屏障下方积雪迅速消融成水珠,不断有火焰从底部向上攀升着,带着灼热的温度。
热浪一股又一股地向后方袭来,屏障之内桃夭的身影与火焰交织,那些火舌环绕着她,却又不曾靠近她的躯体,只是灼烧着她的衣袍。
桃夭的袍角窜起焰火,那簇焰火与周身缭绕的火舌相互聚集,最终越靠越近,形成围绕她一人的小圈,烈焰开始越窜越高,直至将她的身影完全吞没。
同一时刻,赤金色光芒在瞬时熄灭,所有的焰火都随即无影无踪。
所有都快得像是一个错觉,唯有面前消融的积雪在明晃晃地提醒着众人方才发生的一切。
白缪的身子微微前倾,脚步几乎要跨了出去,却蓦然被林青州拉住了胳膊。
“师姐。”林青州只是摇了摇头,话音很轻。
昭玲树前的每一个人都望着屏障消失的方向,那里早已不见了桃夭的身影,却再也没有人出声。
直到许久之后,容忱才淡淡的说了一句:“回去吧。”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迟缓地从昭玲树前收回目光,继而转身离去。
周遭又一次恢复了寂寥,静得连自身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不知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直到袍角都被融化的雪水润湿,容忱才垂下了眼睛,不再看向空无一人的前方,而他的眼底却仍有着几分惘然。
直至看见桃夭彻底步入秘法的烈焰中,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担忧。又或是说,那更像是某种对自身能力的自责。
其实早在她想起云梦泽的传说之前,他便已经试着进入过云梦泽,尝试去寻常古神桑泽曾经遗留下来的力量。
但他终究没有成功。
长久以来,他一直都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从未使之外露,可同时,他却任凭心间的情愫暗自滋长,他的爱与妒,交缠着他的偏爱与私心,那些情爱欲念宛若蛛网般将他困在其中,遮蔽了自身身为上神“观世”的本能。
所谓观世,自当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如今的他已再难做到这一点。
他有了私心,有了想要偏爱的人,他已不再公正,谈何能够破开桑泽古神留在云梦泽的考验,得到古神之力?
所幸,桃夭仍有着那样的本能,哪怕她还未身居神职,凭借她自身的能力与体内灵力至清的护魂珠,多少也能够试着进入云梦泽的深处,找到他未曾找到的东西。
除此之外的其他,便由他来应对吧。
漫天雪色倒映在眼眸,容忱深深吸了口气,凝下心神,先前眼中的惘然终是散去。
在将要离去的前一刻,他又一次看了看桃夭曾经站立过的地方,目光留恋地停留了片刻,却没有再犹豫,转身向大殿的方向走去。
殿内灯火如昼。
容忱端坐于正殿之上,轻轻扬手一挥,前方的殿门便在顷刻间合拢,转而现出一道屏障,阻隔了殿门外的全部。那是他步下的结界,这个结界并没有耗去他多少的法力,却足以阻隔所有的弟子闯入。
他不能让他们知晓这一切。
不待犹疑,容忱迅速念出法诀,双手翻转开始结印,浅蓝色的光芒霎时间从掌心中不断涌出,源源不断地向外溢,那些光芒在空中上下悬浮着,直到他口中漫长的祝颂声停止才一刹那悬停在半空中。
紧接着,他双手合拢,闭上双眼,缓慢又清晰地念出最后几句咒法。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那些悬停着的光芒弹指间开始向他逼近,甚至触碰到他的躯体,而后开始如同铁锁般慢慢收紧。
容忱的脸色瞬时变得苍白,再无一丝血色,但他只是直直地凝视着前方,仿若感受不到发生的一切那般。
片刻,冰霜开始在躯体上蔓延,肌肤甚至都出现了几片乌紫,阴冷刺骨的寒意顺着脚踝一点点上身,最后将他全然包围。
他开始觉得冷,刺骨的冷。
周遭似乎是无尽的冰雪,仿若要将五脏六腑冻碎一般,可容忱只是空洞地睁着眼睛看着前方。
他的四肢无法动弹,视线也如蒙了一层翳一般,什么也看不清楚。
明明是这样痛苦的时刻,他却无端感到解脱。
至少,他还能做些什么。
思绪恍惚之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他在迦蓝静修的时候,桃夭抱着小葵走向自己的模样。
少女的眼睛亮亮的,倒映着天边瑰丽的晚霞,和自己的模样,就那样一眼不发地望着他。
她安静地守在他的身侧,并没有出声打扰,一直等到他静修结束后,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与他叽叽喳喳地讲述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其实那本该是一个尤为普通的傍晚,可因为有她的陪伴,原本枯燥的静修,似乎都多了几分生机。
他好像习惯了她的陪伴,习惯了她下意识对自己的依赖。
哪怕在后来,他同样也期待着她能够如从前那般依赖自己。
但他本不该感到枯燥无味,也不该对任何人,任何事怀有任何期待。
多年以前朦胧的动心,在冥冥之中,便早已注定了如今的结局。
冰霜如蛇一般扭动着在躯体上缓慢退去,下一霎,容忱终于支撑不住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顾不上抹去血迹,而是竭力让自己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双手翻转,迅速开始结印。
电光火石间,他的掌心终于慢慢现出一物。
是一只浅蓝色的手镯,通体晶莹剔透,不含一丝杂质,周身流转着淡淡的光芒。
旋即,镯子开始逐渐向他的手腕靠近,直到完全戴入他的手腕的那一刻,原本浅蓝色的手镯顷刻化于无形,不见了踪影,仿佛从始至终都未曾存在过。
长久以来的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容忱终于松下一口气,即使寒冷与疼痛仍未尽数褪去,他还是舒展开了一直紧锁的眉心。
手上的镯子是以他根据秘术凝制而成的,唤作浮玉镯,里面封存了他的半数神魂与修为,但因其术法与神魂紧密连接,唯有施术者的神魂才能够感应其存在。
古籍之中对于默影的描写只不过寥寥数笔,甚至没有如何应对的术法,他也只是知晓古神桑泽曾经封印过默影,并不知道如何封印,所以他一直以来,都以为一切已然穷途末路,无可转圜,可后来想来,却并非如此。
摆在他面前的,其实还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如那日在殿内听到默影所言,它的命珠已经被符白一行人掌控,而它却掌握着神族长老们的神魂之核。
他无法直接摧毁默影的命珠,却能够试着毁掉长老们的神魂之核。
既然默影想要他的躯体,他又何不趁着默影入体后以神魂的姿态,悄无声息地潜入它的本体搜寻神魂之核,最后借机摧毁它们?
若是成功,他们也会有更大的胜算;他在摧毁神魂之核后,符白等人会在瞬间湮灭,但默影的命珠同样也会即刻归附本体,使得默影变得更为强大,他们虽无法阻挠命珠复体的发生,至少能够除去一个敌人。
接下来,只需众人齐心协力一同对抗默影便足够,且在得到了古神之力后,对付默影也只会变得更加容易。
不过,这样做同样也意味着,自己必须承担默影入体后所带来的一切后果。
他的本我会被逐渐腐蚀,占据身体的主导权,若是在默影反应过来的时候,甚至可能会变成受它掌控的傀儡。
而此事的弊端却恰恰是破局的关键之处——浮玉镯。
以他的修为与神魂凝制而成浮玉镯会一直陪伴在他身侧,或许……在最后的时刻,还能够唤回他最后一丝清醒,继而让他夺回身体的主导权,从而摧毁神魂之核。
桃夭已然前往云梦泽寻找古神之力,默影这边,也是他能够为她争取到最后的时间了。
默影会如约夺去自己的躯体,但同样……他也会亲手摧毁符白一众人的神魂之核。
不惜一切代价。
95 对阵
◎如此荒诞不经◎
周身的焰火在高速挪移时仍不曾熄灭, 火源就这样紧紧环绕在桃夭的身侧,带来炙沸的温度,她的脸颊甚至都开始感到灼烫, 脑海中本能地渴望着得到水分与一处荫蔽之所。
不知过了多久, 那些火焰却突然在弹指间尽数熄灭, 身躯亦是站定在了一处坚硬的地面上。
一抹极其刺眼的光亮随即闯入眼帘,恍若当空的烈日,刺目到让人几乎难以目视。
桃夭有些不适应地抬起手,遮盖住眼帘,半晌, 先前随着阵法而产生的强烈眩晕感这才逐渐平息了下来,眼睛也开始慢慢适应着这里的强光。
她试探着放下手, 看向前方。
视线在接触到眼前的一切时,却不由自主地愣了一愣。
从她所在之地向前延伸的目光中没有找到任何的终点, 一切都被笼罩在一层白光之中, 细看之下,那似乎并不是纯粹的白光,而更接近于肉眼难以觉察出来的某种极其浅淡的蓝色。
但与寻常的光源不同, 这些淡蓝色的光芒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冰冷, 反而具有温度。
就像是日光那样。
却比日光更加灼热。
与六界中各界的红日,巫冢的血月不同的是,这里的太阳——是蓝日。
蓝日比红日要更灼热, 也要更加阴晴不定,一切的一切,都意味着云梦泽比她预想中的要危险得多。
桃夭不安地皱起了眉头, 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腰际, 从中抽出缚妖索, 心下默念出法诀,掌心霎时间涌出金光,萦绕在缚妖索周身。
也是这一时刻,她才开始逐渐向前挪动脚步。
周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之间笼罩着白又或是淡蓝色光芒,仿佛四周什么都没有。
甚至一刻之前,桃夭仍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适才分明在经过看起来极其空荡的地面时,脚踝处却感知到了清晰地痛感,像是被什么尖厉的物品碰撞划伤了那样。
桃夭马上低下头,看见脚踝处隐隐的血痕,这才猝然反应过来不对劲。
这里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空无一物。
天地之间,极有可能有着她不曾发觉的另一方视界。
桃夭猛的回过头看向刚刚踏过的土地,再一次回转身,重复地经过方才那一块土地,果不其然,她又一次触碰到了那块坚硬的物品。
按照触感而言,那似乎是一块普通的岩石。
亦是在同一时刻,前方的光芒骤然开始黯淡下去,像是焰火在迅速熄灭那样,四周的光芒以显而易见的速度极速回退,直到视野尽头彻彻底底变得灰暗。
周围立刻开始变得无比寒冷,桃夭几乎能听见脚底下的土地开始迅速结冰的“喀喀”声,一切都像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由灼热变得阴寒刺骨。
眼前的光芒虽然暗淡下去,但周遭却没有立刻变为黑暗,反而,随着蓝日的熄灭后,云梦泽中原本的模样这才得以现出。
无穷无尽的寒冰从脚下一直蔓延到远方,而无论是脚下又或是道路的旁侧无一不是厚厚的冰层,其中都包裹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乃至远方绵延的山峦,奇形怪状的岩石,又或是鲜艳的花草与青葱的树木。不管是什么,全都被坚冰尽数裹挟着。
但奇怪的是,那些本该生长或绽放的植物,在冰层之中,却仍有着微微的拂动。
仿佛它们本就该这样生长着那样。
且伴随着蓝日的暗淡,先前视线四角的被遮盖而从未发觉的光芒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发亮,照亮着四方。
桃夭下意识攥紧了裙裾,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直至此刻,她才终于将云梦泽的真实景致看清。
除却铺天盖地的寒冰外,四方不规律地燃烧着一簇簇烈火,赤红色的光辉倒映在冰面之上,焰火的影子在其中不断舞动,就像是什么巨物的爪牙。而烈火焚烧过的地面,皆是毫无生机的荒漠,而烈火不曾蔓延的所在,则是坚冰。
她终于意识过来,原来先前蓝日猛烈强光的笼罩之下,竟然能够蒙蔽她的视线。
荒漠、烈火,冰川就这样交织在一起。
如此怪诞不经。
这便是云梦泽。
桃夭凝下心神,开始越发小心地向前行走。
狂风时而席卷着寒潮,时而裹挟着难以忍受的灼热,一股一股地向她袭来。
夜间的云梦泽虽能够视物,却也在这样的氛围中,显得尤为诡异,更何况,她时刻牢记着传闻中云梦泽的艰险,一刻也不敢放松精神。
越是往前,气温便愈加酷热,冰层部分开始变得越来越少,转而是冲天的烈焰与更多的荒漠,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耳畔不断地炸响。
直到最后,四周尽数被火焰吞没,桃夭脚下的冰层只剩下狭窄到成为仅供两三人通行的道路,火焰开始舔舐着那些为数不多的寒冰,她眼睁睁地看着冰层竟开始缓缓化开,火舌逐渐逼近自身。
一股强烈的不详之感霎时间涌上心头。
不待犹豫,桃夭迅速念出法诀,掌心翻转结印,赤金色光芒从指尖开始汇聚,顷刻间便如同屏障般笼罩住全身,同一时刻,自屏障的最底端,漫起淡蓝色光辉,光辉在成型的瞬间便席卷向四周,在空中化为阵阵水流。
那些水流很快便倾洒在周围的火焰上,火舌似乎往后方稍稍退了些许,但效果并不大。
看来云梦泽中的火焰并非寻常火焰,而是真火。桃夭的眉心蹙地越发紧。
真火是无法被术法熄灭的,哪怕她用再多的法力,也会是做无用功。她不能熄灭它们,便只能用这些阵法来尽量为自己多争取时间,至少也要撑到她找到昭灵树树灵的那一刻。
心念至此,桃夭不禁感到更加焦急。
她目前的处境并不容乐观,进来云梦泽这样久,她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与疑点,又谈何去寻找昭灵树的树灵,更不用说树灵在云梦泽内的位置千百年来一直都在不停变化,这一切更是难上加难。
可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她在里面多待一分,外界的情形便可能变得更不可控,就算最终长老们没有机会献祭她来重塑神器,在默影的帮助下,他们也一定不会放弃攻打六界的决定,只不过,他们对力量的极端渴望让他们始终得不到满足,除却默影身上的无穷的力量,仍不死心地想得到神器中蕴藏的法力。
恰在桃夭沉眉思索之时,转眼之间,视野中的余光却乍然昏暗了一角,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阴影以一种诡异的速度靠近了她。
桃夭立刻抬起头,看向了那个不速之客。
一双极其硕大的羽翼刹那间闯入了眼帘,玄黑色的羽翼大而舒展,上方却布满了如同刺猬般的尖刺,而一双羽翼的中央,却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种族。
它人面蛇尾,没有下肢,却同时有着四双手,正中的双手里拿着铜锤与锣,下方的蛇身上满是青灰色的鳞片与凸起的骨刺,一双灿金色的竖瞳一瞬不瞬地审视着桃夭,带着强烈的威压感。
它站于熊熊烈焰之间,可那些却仿佛根本灼烧不到它那般。
原本就悬着心弦在看见眼前这样的“怪物”后开始变得越发紧绷,桃夭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脑海中不断回忆着曾经阅读过的古籍文献,可其中却根本没有这个怪物的影子。
它大概率是存在与久远的上古时期的种族,这些年来也一直藏于云梦泽中,才没有被人记载下来。
桃夭死死咬紧唇,又一次快速扫视了一遍怪物的周身,最终眸光落在它手里泛着光辉的锣上。
她虽然从未见过这个怪物,但根据它手中的法器判断,它很可能会使用与音蛊有关的术法。
没有丝毫的犹豫,她旋即念出法诀,脚尖一点腾身而起,随即向怪物甩去缚妖索,一道金光下,缚妖索精准地击打在了怪物的羽翼之上,但如她所料的那般,它的羽翼尤为坚硬,只是溅起了几点火星,并未受到伤害。
怪物显然被激怒了,如同野兽般发出几声尖锐而暴怒的嘶吼声后,开始拍打着羽翼,想要转过身来,趁着这个短暂的间隙,桃夭迅速施法后撤,手中急速结印,淡蓝色的光辉交杂着灿金色光芒飞速从掌心涌出,凝成一道符咒般复杂的东西,那物即刻贴向她的双耳,隐没于无形。
桃夭堪堪松下一口气,但仍是绷紧了神经,不敢放轻松。
与此同时,怪物回转身来,口中不住吟诵着什么,登时敲响了手中的锣。
一道极其尖厉且刺耳的声音骤然从它的法器中响起,地下的真火摇曳的更为剧烈,像是被飓风压弯的树枝一般向后倾倒着,四周的空气甚至出现了如同波浪般的震动。
那道声音无比尖锐地刺入了桃夭的耳膜,眼压一下便开始升高,仿若有什么东西在极力挤压着她的眼球,乃至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就连她的七窍都缓缓渗出血迹。
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能感受到她方才在耳畔布下的阵法并没有被摧毁,仍在保护着她不受到音蛊的伤害,可哪怕如此,那怪物法器的杀伤力仍是异常强大。
96 萦怀(一)
◎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
喉咙间很快涌起一抹腥甜, 鲜血从嘴唇缓缓溢出,桃夭死死咬住唇,全力维持着为数不多的清醒。
视野已经开始变得模糊, 她只能堪堪看清那个怪物庞大的黑影与周围的烈焰映照着, 那些赤红色的真火包围着它, 却更像是像是向她敞开的牢笼。
不行。桃夭掐紧了掌心,若是再想不出对策,她很可能便会败在这个怪物手中。
到时不仅仅是魔族与神族的恩怨,整个六界,都将陷入万劫不复……
她强忍着音蛊带来的钻心嗜骨般的痛楚, 口中再次念出法诀,脚尖点地迅速向后而去, 距离在一瞬被拉开,或许是因为周围强烈的火光, 怪物似乎还没有注意到这微小的变化。
它背对着她, 四处张望着,硕大的身躯在身后投下一片阴翳。
眼下正是能够扳回一局的时机。桃夭意识到这一点。
一切都与她预料中的分毫不差,此怪虽擅音蛊, 力量与修为都显然在她之上, 可毕竟体型尤为庞大,灵敏度肯定比不上像她这般的修道者。
这也便意味着,只要她能够及时拉开距离, 抓住其中的时间差施展法诀,便会有相当的机率能够在这场战役中取胜。
只是……桃夭有些犹豫。
那样就代表了她必须要经历长久的消耗,在一次又一次的闪避之中对其发起进攻, 且不论她的身体是否撑得住这样的消耗, 而是她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通常外界与某个封闭幻境之中的时间流速均不同, 或是其内一天外界一年,又或是其内一年外界一刻,无论是那种,她都不敢去赌。
她已经在此处经历了一轮日落,等到下一轮日升之时,便已是半日,已经没有时间能再给她继续犹豫下去了。
她必须一击必胜,唯有这样,也只有如此,她与所有人才有胜的可能。
与这样强大的怪物殊死一搏……在脑海中拼命搜索着能够做到此等程度的术法时,桃夭的眸光忽然滞了滞,变得有些惘然。
她的修为远不敌那怪物,若想一击必胜,唯有在短时间将自身的法力提高百倍,乃至千倍。
这样的术法的确存在,是一种尤为古老的术法,唤做“昭栾”,此法能够在瞬间让施术者的精血与灵力逆流,并在逆行之时,以最快的速度吸收与汇聚周围灵气为己所用,从而在短时间内给施术者带来超乎寻常的法力,却也因为血液与灵力的逆行,不可久用,若是长久施行此术,轻者,会因为灵力透支过度而陷入昏迷;重者,施术者周身精血燃烧耗尽,不治而亡。
此古法也曾一度成为禁术,但却在符白等人执掌神族时,再次开放了此术的修习,并扬言是为了有朝一日在大战中抵御外敌时能够自保。
她那时便觉得万分不解,此般危险的术法,甚至可以称作禁术的术法,本不应该再被传授,而他们却那样执意地坚持着要让大家修习。
可笑她那时竟没有再去怀疑,直到此刻,在她迫不得已要用上此术的时候,她才终于意识到他们真正的目的——精血耗尽之时,便是魂魄最为纯粹的时候。
符白他们早已料到最终暴露的局面,而他们于与默影协作,掌握着现存于今除却古神之外最强大的力量,如此悬殊的差距倒是只会倒逼那些不臣于他们的神族子弟施以此术与之相抗,而他们便可借此耗尽其精血,夺其魂魄。
真是好生歹毒。
此法违逆修行之道,原本危险异常,但眼下她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
只有战胜眼前的怪物,她才有机会继续走下去。
思绪至此,桃夭唯有按下心神,敛去心中一切杂念,努力让识海快速放空,同时也下定了决心。
她能够做到的,只要她控制好时间。
猝然间,怪物张望的动作停了下来,似乎是发觉了她身影的消失,它旋即回转身来,野兽般低吼着,向四周环视着,直到目光又一次锁定了桃夭闪避的方向,猛地袭来。
再没有丝毫的犹豫,桃夭连忙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符,咬破之间,低声祝颂着。
周身的鲜血霎时开始逆行,在血脉中肆意冲撞着,连带着灵力亦是开始逆流,体温在一瞬升高,她甚至能感受到身体上的每一寸血脉都在涌动喷张,渴慕着吸收四周的灵力,那种对灵力的渴望甚至战胜了灵力与血液逆行的痛苦,仿若罂粟般,让人心间发痒。
桃夭皱紧了眉头,拼命遏制住那股妖邪的冲动。
这是她除却在长老处修习外,第一次使用这个术法。此法在吸食周遭灵气时尤为危险,稍有不慎便会失去掌控,走火入魔。从前长老们一直都在众人修炼时加以法力把控以示此法的安全,故而从未有弟子在此阶段出现过失控的迹象,但此刻唯有她一个人,不得不万分小心。
下一秒,桃夭清楚地感知出无数股灵力在从四面八方向自身汇聚而来,体内每一处的灵力也同样都在被调动着,不断向前涌去。弹指之间,那些灵力便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掌心中涌出,如沙状急剧向四周扩散。
她屏息凝神,死死地盯着怪物的方向,预判着它的下一步动作,也默默估算着自己的身体约莫还能够撑多久。
一秒……两秒……
怪物自左侧向她袭来,就在他锋利的爪牙即将刺向她身体的前一刻,桃夭急速向右后方一避,立于高耸的冰岩之上,吟诵出最后一句祝颂。
身躯周围登时现出无数道透明的光束,分明看起来无比虚无,可此刻它们却如同有着实体的坚冰般闪着寒芒,让人不寒而栗。
骤然间,四周万刃齐发,虚无的光束化为尖厉的冰棱,刺向怪物的每一寸皮肤,最边缘的光束则化作铁锁般,向它袭去。
铁锁触及到怪物的那一瞬间便死死将它绞住,它竭力扭动着身子,可根本动弹不得,下一秒,只无数声轻微的响动,锋利的冰棱刺破它的鳞甲,陷入骨肉,甚至还在不断向内,直到彻底把它钉死在了冰面之上。
望见这般场景,桃夭却没有丝毫的轻松感,只觉得浑身瘫软,险些站不住。
术法的运行在这一刻停止,灵力与血液的后果同样也在此刻带来反噬。
桃夭的体温开始骤降,先前施法时泛红肌肤立刻转为苍白,无尽的寒冷与痛楚如同翻涌的潮汐般不住向她袭来,她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口鼻中不断溢出温热的鲜血。
直到最后,连视野都开始一阵阵地发黑。
在身体彻底失控之前,她总算是解决了方才的那个麻烦。桃夭深深地吸了口气,颤抖着俯下身,狼狈地用手扶住一旁的冰岩,有了支撑点后,她兀自向旁侧靠了过去,接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她做到了。
她解决了那妖物。
桃夭依靠在冰冷的岩石上,胡乱伸手抹去脸上的潮湿的血迹,难得感到了片刻的轻松。只是不过片刻,原本的轻松又迅速平复了下来。
这不过是云梦泽的开始。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继而强撑起身子,口中念出法诀,指尖结印,淡蓝色的光芒随着法诀的运转开始自护魂珠处不断外溢,萦满周身。
她缓慢地吐息着,经过几轮的调息,虽然面上仍是没有什么血色,但也不再似先前那般惨白如纸。
桃夭将手垂下,脱离开依靠着的冰岩,越过已经没了声息的怪物躯体,一步又一步,极度缓慢地向前挪动着脚步。
即便已经调息了几回,可是体内那种嗜人的痛苦却并没有因此消逝,仍是一轮又一轮地向她侵袭着,她每走上一步,那种痛苦便更甚一分。
她分不清是脚下冰面的寒冷又或是四周真火的炎热,她甚至已经失去辨别冷热的知觉,身躯之上唯有疼痛这一无比明晰的感受。
撕心裂肺乃至万蚁噬骨般的痛楚。
前方逐渐亮起微光,熟悉而耀眼的蓝色光芒自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四周的黑暗快速向后退去,转而被朦胧的白光包围起来。
桃夭的意识也随着望见蓝日升起的那一刻迅速跌落。
她的身躯重重地摔倒在冰面上,再没了任何知觉。
蓝日仍在上升,真火开始不断蔓延,由远及近地向桃夭的方向靠近,寒冰在一瞬升腾作雾气,冰面亦是不断缩小,直到最后,周身的冰面彻底化开,只剩下极窄的一座冰桥。
而那冰桥之下,却是一片刺目的赤红,无数道窜起的火焰争先恐后地向上舔舐着。
桃夭身下的冰面开始缓缓开始融化,在某个瞬间,她的身躯似乎动了动,她紧紧皱着眉头,手指用力绷紧,仿佛在拼命尝试着醒来,但也只是一霎,很快便再没了动作。
蓝日全然上升,浮于正空之中,同一瞬间,后方的怪物亦是化为无有。
周围的一切又一次被白光笼罩,除却那个昏迷在冰面上的少女外,一切都不见了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桃夭才堪堪感知到意识的归复,纵使还未醒来,她却能清楚地感知出方才身上的那些痛苦似乎都已经消失不见,身体也不再那般精疲力竭。
虽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但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征兆,桃夭于是拼命凝神静气,竭尽全力让自身意念聚集。
终于,片刻后,她猛的睁开了眼。
她下意识便开始向四周扫视着,可还未等她将周遭的景致看个清楚,只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帝姬。”
97 萦怀(二)
◎就有这么好看?◎
纵使时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但方才那道声音她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错认。
是阿娘安排在她身边从小一直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的贴身侍女——玉绯。
桃夭闻声回过头,不远处,后方的女子撑着竹伞, 欢欣地向她招手, “帝姬, 快回来吧,膳房那边说,已经备好晚膳啦,王君和王后都在等着你呢。”
那女子一边喊着,一遍提起裙摆, 向她的方向快步走来,口中还不忘敦促着她。
雨声淅沥, 无数道细小的雨珠在面前一闪而逝,随着女子的靠近, 桃夭终于猛然看清了伞下的那张熟悉的脸庞, 此刻向她走来的那个女子,的的确确就是玉绯无疑。
在这一瞬,桃夭突然有了几分恍惚, 目光不真实地向四周扫动着, 近乎贪婪的环视着周围的每一寸土地,一切尽是记忆中的模样。
她就站在十方河旁,感受着交杂着雨水的风带起自己的裙摆, 感受着潮湿的水汽濡湿着脸庞,眼眶蓦然就有些发酸。
所以这里是……巫冢?
又或是说,这里是云梦泽幻境中的“巫冢”。
“外头风雨大, 帝姬请速速随婢子回去吧, 这样冷的天, 可万万不要着凉了。”说话间,玉绯已经走到了桃夭的身侧,忙不迭地将暖和的大氅披在了桃夭的肩上。
玉绯一边帮桃夭系着带子,一边嗔怪道:“帝姬下次可不要再因为逃学四处乱跑了,让婢子一顿好找,再差一点找不着,婢子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直到好半晌都没有听见桃夭的应答,她这才有些奇怪地抬起眼睛,看向面前的少女。
只见少女的眼眶泛红,眼底早已漫起了水雾,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哎哟,这是怎么了,帝姬就算逃学被王君知晓了又能如何,王君的性子帝姬难道还不知道吗,从来都是光打雷不下雨的,别怕,别怕啊。”玉绯以为她这是害怕因为逃课被王君责罚,连忙抱住她,又好气又好笑地安慰道。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身后的少女仍是没有应答。
只是沉默。
二人之间,静得唯有雨珠坠地的“啪嗒”声。
玉绯无端就有一种错觉,少女今日的沉默似乎与以往的任何时刻都不同,可她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她感受着少女默默地将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身躯微微耸动着,少女就只是抱着她,小声抽噎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啊……没事的。请随婢子回去吧,饭菜都该凉了。”玉绯有点不知所措,只能如同哄小孩子般的轻轻拍着桃夭的背,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她是看着帝姬长大的,其实并非没有见过帝姬哭泣的模样,可此时此刻,她却能明显地觉察出不同,眼下少女身上那种浓重,又难以名状的哀伤宛若向她袭来的巨浪那般,带着沉沉的压抑感。
可不该是这样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最后,玉绯也只是听见少女轻轻地“嗯”了一声,怀抱转而被松开,少女就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般,只是无声地随着她一步步走向宫殿。
“真的……没事吗?”到了宫殿门口,玉绯收了竹伞,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没事的。”少女对着她摇了摇头,唇角是一如既往的轻松笑意。
玉绯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怔怔地目送着少女的背影。
直到步入殿门后,桃夭还是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明明知晓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云梦泽精心布下的幻境,可是直至身躯真正在此的时候,她仍是忍不住感到有些怅然若失。
巫冢是她的软肋,从来都是。
从前到如今的每一时每一刻她都在后悔,后悔着自己当初为什么没能做点什么,纵使她分明知道当初的她,本也没有足够的能力能够改变当时的局面。
那只不过是幸存者的一些痴妄。
门外倒灌进来的冷风浸满了霜寒,让桃夭忍不住身躯发颤,她下意识裹紧了大氅,寒冷无疑让她的意识清醒了几分,她不由得掐紧了掌心,迫使着自己定下心神,敛去脑海中的那些杂绪。
无论如何,这里也只不过是幻境罢了。云梦泽之外,才是她此刻应当关心,与在乎的全部。
她不再犹豫,而是径自快步迈向了内殿。
暖色的烛焰摇曳生姿,在墙壁上投下一圈圈的光影,一入内殿,里面的温暖连带着扑鼻的菜肴香气便都铺面而来。
“阿夭来了啊,快坐下,坐到阿娘身边来。”瞧见进来的那个身影,宥莲连忙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着桃夭过来,另一只手也不闲着,用调羹盛着热汤。
“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呀,是外面的寒风把我们的小阿夭冻傻了么?”好半晌都没有瞥见桃夭挪动脚步,宥莲有些不解地望了望桃夭的方向。
“过来吃饭吧。阿爹没有怪你。”桃玄清轻咳了一声,接着宥莲的话说道,虽然极力想维持着严肃的模样,但眉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关切。
“是呀是呀。只是逃个课,你呢虽然很少像今日这样逃学,但这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哪回见阿爹真的罚你了?”宥莲笑着调侃道,“快来吃饭吧。这些可是你阿爹亲自下的厨,阿娘打的下手。”
桃夭的目光不由得一怔,她预料过会在这里与他们相见,此处毕竟是巫冢,不管怎样,她都一定会见到他们。
可她没有料到,再次相见,居然会是这样的场景。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这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不是阿爹送她一针一线绣出的绣裙的那日,也不是阿娘带她去佛桐崖溪涧戏水的那天,更不是她周岁生辰的时候。
这一切都好像是某个普通的下午,她如往常般修习完术法下学回家,见到他们的模样。
这样的下午分明就在记忆里多得数不清。
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没有那么多的宿命轮转。
在这一瞬间,他们仿佛真的处于那样平凡的时刻。
她多希望,这样的时刻,哪怕再多一分,哪怕只是一秒,该有多好。
可这些不过都是编织好的幻境。
眼角无端就变得潮湿,桃夭感受着水雾在眼中弥漫,眼前的一切在她的视野里清晰又模糊,阿爹阿娘的身影就在她的眼前,笑着、闹着,像极了一场美好的幻影。
而后她的视线开始慢慢变得模糊,脑海中原本在进入内殿前一遍又一遍提醒着自己的坚定信念开始逐渐瓦解,她像是陷入了一场柔软的梦境那般,周身都被那些温暖、又轻柔的回忆包裹着。
她甚至意识不到自身心绪的松懈,只是自然而然的觉得,这一切仿佛本就该这样。
无论是阿爹阿娘,又或是早已覆灭的巫冢,本来就该在这里。
而那些曾经让她恐惧、甚至害怕的那些记忆,从来都不曾发生过。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躲进了回忆的囚笼。
“嗯,来了。”意识清醒的最后一秒,桃夭听见自己这样应答道。
“这才对嘛。虽然你的确是不该逃学,但既然能被你逃出来,也实属夫子管教不力,该罚他俸禄。”
桃夭正喝着汤,原本还有些怔怔地望着某处出神,却在听到这句话时突然一口呛住了,继而思绪才像又活了过来那般,对阿娘方才说出的惊人之语万分不解。
她是巫冢唯一的帝姬,阿爹阿娘从来对她都不算太严厉,从前她私下犯下一些不大不小的错误时,他们也多数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有怎样责骂过她,但这次却这样反常,她属实想为夫子喊冤,怎么说也是她顽皮,怎能罚在夫子头上。
“阿娘……咳咳……罚俸禄还是不必了。夫子也没做错什么,是我自己贪玩才溜出去的。”桃夭忙不迭补上一句,生怕晚一秒,阿娘就真的下令要罚夫子俸禄了。这世道,谁赚点灵石都不容易,要是真罚了夫子的俸禄,她怎能过意得去。
“什么?怎么不该罚,就应该罚,还要重重地罚,最好是先拖出去仗责五十大板,然后再剥削官职与俸禄,阿娘给你请的全巫冢最好的夫子,连你一个半大孩子都看不住,要他干嘛?”宥莲一边替桃夭拍背顺气,一边接着说道,语气半真半假的。
桃夭呛地满脸通红,连连摆手。罪不至此,真的罪不至此,要是真这样,冥界的阎王就该立刻下位,让她阿娘来当才对。
“宥莲,别逗她了,不然她真该信了。”好一会后,桃玄清笑着开口道,又接着补了一句,“下次好好修习术法就是,身为九黎族的帝姬,也应当给其他孩童们作出表率。”
“嗯嗯。”桃夭仍在咳个不停,但终于在听到阿爹的这句话时放下心来,立马含糊地应声,原来阿娘刚刚只是在逗她玩,不过阿爹说的也是,她的确已然不小了,身为帝姬,更是不应该这样放纵。
“想明白就好。我们阿夭是个懂事的孩子。”看着少女凝眉苦思的模样,宥莲知晓她是想通了,同时也心下也不禁冒出几分稀奇。
身为阿娘,她最是知晓自家孩子的秉性,虽然桃夭在课业上偶尔会有些犯懒,但大多修习术法的时候,她还是能够一板一眼地跟着夫子认真修习,像这样逃学的次数,在她懂事以后,是少之又少。
“阿夭,能告诉阿娘今日为什么没有跟着夫子修习么?”想了想,宥莲还是问出了口。
“我站在十方河旁,好像是……在等什么人?”没有丝毫的犹豫,桃夭几乎是不假思索道,以至于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这样说。
片刻后,她才意识到适才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心下不由得窜起几许疑惑。
等人……她在等什么人?
“等人?”宥莲反问道,思索了许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是在等苍梧山的神官容忱吗?”
“听闻他仪表堂堂,在族中颇负盛名,今日也正要来巫冢与你阿爹商议些两族之间的要事。说起来…巫冢里好像也有不少的孩童或是少女聚在宫门口,等着一睹尊荣呢。”宥莲后半句话里带上了几分揶揄,仿佛在调侃着一向孩子气的桃夭原来也已有了少女的小心思。
“哦……”桃夭盛了一勺汤,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不知怎的,她只感觉,她等的好像并不是他,但究竟是谁呢?想了半天也没有答案,她只好应道:“或许是吧。”
既然阿娘都提到了那个神官容忱,她好像也没见过,那就去看看吧。用过晚膳后,桃夭这样想着。
已经到了傍晚时分,雨势渐小,天色却并没有变得昏暗,耀眼的蓝日悬在半空,白光包裹着着几乎整个天幕,连带着下方的景致都被笼罩上了一层宛若轻纱般的柔光。
似是月光,却又非若是。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景象,都不该出现于将要步入夜幕的巫冢,奇怪的是,巫冢的各人或是行色匆匆,赶往某处,又或是忙于眼下,甚至包括桃夭在内,竟是无一人觉察出这与以往不同的景象,仿若那天幕间的蓝日与异常的强光,本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并没有过上太久,桃夭便已经到了十方河的河畔,她不想太过张扬,于是只是撑着竹伞,站在了一颗参天古树下,透过这棵树,正好能远远地望见宫门的方向。
她只要远远地瞧上一眼就好,这样便能够确定方才自己话中等的那人究竟是谁了。桃夭心念,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宫门口,如同那些聚集在宫门口的孩童与少女般,等待着宫门打开的那一瞬间。
而不过过去短短一刻钟,突然间,桃夭蓦然感受到有什么人像是拎小鸡一样揪住她后颈的衣服把她提了起来,乍然远离地面,她有些慌乱,视线随即宫门处收了回来。
紧接着,那人用了些术法,让她的身体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悬浮着,不至于太高,却也不贴地面,这个位置不高不低,正好让她上不去,也下不来。
所以她的手脚只好在空中胡乱扑腾着,但丝毫都不起作用,压根就没办法从半空中下来。
究竟是谁想让她这么难堪!到底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捉弄,桃夭又羞又恼,皱紧了眉头,极其不适应地扭动着身体,试图转过头来看究竟是哪个罪魁祸首敢这样把她揪起来,而后者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并没有闪躲,而是径自向前了几步,站到了她的面前。
桃夭不由愤愤地抬起头,却在看清眼前那道身影时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天光云影间,少年一袭玄色外袍,广袖暗金滚边,三千青丝任意流泻在肩头,薄唇轻抿。
他垂下眼帘,也正看着她,漆黑如鸦羽毛的睫翼盖住碧色的眼瞳,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刹,少年的瞳孔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清冷无情的神色。
他挑了挑眉,声音中带着明显地不爽。
“就有这么好看?”
她根本就没有对这人的印象,但是奇怪的是,眼前这人却并不让她感到陌生,相反的是,在那人身上,她竟能感知出久违的熟悉与亲近感,仿若他们早已相识许久。
桃夭几乎脱口而出地叫出了他的姓字。
“阿落……你怎么会在这?”
98 萦怀(三)
“看来我不该在这。”少年稍稍颔首, 眉心轻蹙,在见桃夭并不再望着宫门后,他才低声念出法诀, 将她放了下来。
他没有再言语, 只是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少女, 眼中神情错综复杂。
双脚终于触及到了地面,桃夭总算找回了几分实感,接着抬起头,打算继续追问那少年,却在一瞬之间与他少年视线相撞。
明亮的蓝日在少年那双碧色眼眸中一览无遗, 无端的,一抹异样感乍然窜上了她的心尖。
她平白觉得, 少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那种异样,伴随着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 让桃夭忍不住分了心, 以至于她几乎都没有注意到,在某个瞬间,面前的那个少年用力攥紧了掌心, 身躯似有片刻微颤。
但随即, 一切便又恢复如常。
“难道不是吗?”见少女没有回答,少年忍不住冷哼了一声,终于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随着少年话音落下, 桃夭这才像是刚回过神那般,下意识开了口,“阿落, 你别误会, 我没有那个意思。”
有关于少年的记忆也在这一刻在脑海中如同潮汐般席卷而来。
少年唤作祁落, 是魔域的少尊主,不过不知为何,魔域似乎一直都没有魔尊或魔后,只有他这一位少尊主。
少尊主年少,而魔域,又恰巧毗邻巫冢,两族之间因此时有往来,尤其是这位少尊主,更是三天两头就往巫冢去,只不过,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做,通常来了,也只是静静地待巫冢的某处,一待便是一个午后。
就这样一来二去,桃夭见惯了这个身影,与他也就慢慢成了熟识。
无论是自身的记忆,又或是适才见到他时心下的熟悉之感,都在万分清晰地告诉她,他与她之间,一切向来如此。
她亦是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仅是少年的姓名、身份,她竟清楚地记得与他相处的每一个点滴。
自他们相熟以来,所有的回忆都在此刻于脑海中鲜明地涌动着,就连他们数年之前,她与他的初见,她都记得万分清晰。
她想起来,其实他们并不是在巫冢遇见的。
两年前的一个冬日,她偷溜出了宫门,就在暗冥之森的不远处,隐隐看见了一个人影。
那人立于树下,逆着光,他的面容交叠着阳光与树影,在视线中清晰又模糊。
桃夭忍不住上前了几步,想要将他看个清楚。
寒风浮动,大雪纷扬,那人一袭玄衣浸润霜雪微寒,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宛如堕世的神祇。
他有着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睛,深碧色的眼瞳似是潭水般,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而那双眼瞳中蕴含的,却是如同霜雪般的彻骨寒冷。
“你是谁?”
彼时,她初次离开宫门,对一切都抱有好奇,也并不知晓在巫冢之外,还有着另一方唤为魔域的世界,她于是试探着朝少年问道。
她看见少年的唇形翕动着,最终轻轻吐出两个字。“祁落。”
“那我就叫你阿落吧。”
桃夭仰着脸,话音中带着雀跃,几乎是无比自然地念出了这句。
少年垂下眼帘,半晌没有回应,许久之后,她才听到他轻轻说道。
“好。”
恍惚之间,看着那个少年的眼睛,桃夭的脑海中猝然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或是刺骨的坚冰,又或是蓝紫色的火光,她看见那人的周身萦绕着的近乎冰冷到白炽的光芒,周遭烈焰熊熊,几近要将他吞噬。
继而霎那,那人的身影在快速倒退,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光点。
从始至终,她都未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那人……究竟是谁?
并没有过太久,在源罗节到来之前的某一次灯会上,她再次遇见了不久以前见过的那个少年。
桃夭的心下不由得泛起几分惊讶,但更多的是疑惑。
只因这次并不在宫门外,而是在巫冢之中,巫冢分明一贯不让外族进入,可祁落又为何能够到了这里?
这一夜是灯会,四方街道都挂满了各式花灯,暖色融融,橙黄色的光芒映衬在少年的衣袍上,带着迷离而虚幻的暖意。
他就站在那街道中央,手中提了许多东西,像是在等什么人。
似乎是觉察到桃夭的注视,少年回过眸来,目光短暂地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你怎么在这里?”屏退了身旁一直和自己伴行的玉绯,桃夭小步上前,走到少年身边压低了声音,悄悄问道。唯恐少年是偷溜进来的,若是如此,被族人发觉了可就危险了。
“送给你。”少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了她的手上。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什么温度,眼底也不起一丝波澜,仿佛眼下送给她东西的人其实并不是他。
桃夭愣了愣,接过那些物什,低下头来大致扫了一眼,那些大袋小袋里装着的都是些什么稀奇玩物、时兴饰品之类的,甚至还有吃的。
总之,但凡是她能想到的东西,无一不有。
“给我的?为什么。”
“不喜欢吗?还是说……我给的就不喜欢?”少年皱了皱眉头。
仍旧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桃夭只觉得莫名奇妙,再怎么说,他们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他这是又为何说出这样奇怪的话语?
但到底自己是面子薄,不好拂了少年的好意,桃夭也只好点了点头,再度低下头望了望那些物什。
“喜欢。”
话音才落,桃夭突然又觉得,好像这一句“喜欢”的程度太轻,不太够得上他送的这么多东西,她想了想,又认真补上了一句:“不,是很喜欢。”
“是吗?”她听见少年低低地念道。
听他话音间似乎仍不太相信,桃夭抬起眼睛,原本想要再对他解释一二,却在抬眸的瞬间,骤然发觉了少年此刻落在自己身上灼灼的目光。
似乎从方才开始,他便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与他四目相接的瞬间,她望见少年的唇角边,有着浅淡的笑意。
桃夭顿觉面红耳热,动了动嘴唇,试图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自灯会以后,她便时常在巫冢见到少年,也逐渐知晓了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进了这里,就连素来对族规无比严苛的阿爹都默许着这一切的发生。
少年时常在巫冢随意进出,如入无人之境。
他会给她带许多巫冢没有的东西,会手把手地教她术法,偶尔也会带她偷偷溜出巫冢,去往魔域做客。
巫冢与魔域处于一界中,就连那天边耀眼的蓝日,都是同一轮。
蓝日初升,日光灼热,万物大明。蓝日落下,寒风凄厉,夜幕降临。
她就这样与他一起,陪伴在彼此身侧,见证了无数次的日升日落。
这便是她眼下已有的记忆。
应当是这样的。
适才想起的全部回忆都似是她真真切切经历过的那般。
可不知道为什么,桃夭还是感到莫名的不真实,这一切都太过美好,乃至她几乎有一种错觉。
那些回忆……仿佛是易碎的泡影。
“在想什么?”正当她怔神之际,却听少年蓦然出声道。
“没什么。”桃夭摇了摇头,按下心神,敛去了脑海中方才的杂绪,“走神罢了。”
“阿夭……”少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很快便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他下意识蹙起眉,眉宇之间似有焦急,掩于衣袖中的手指微动,似乎是想要伸手拉住桃夭,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克制地收回了手指,神色亦是在顷刻间恢复如常。
“派人找了你许久,阿夭,原来你在这里。”桃玄清温声说道,微微俯下身,摸了摸桃夭的发顶,在看见她手中提着的物什后,接着又望向了一旁的祁落。
“这些都是你送的吧。少尊主有心了。”桃玄清笑道,还不望打趣桃夭,“你也要记得给少尊主回礼才是,人家对你这样上心。”
阿爹,别说了。”桃夭立刻唤了一声,不知为何,阿爹此番的打趣,让她觉得面上一阵燥热。
“只是一点心意。”祁落微微颔首。
像是猜出桃玄清与桃夭有话要说,片刻后,他又淡淡补了一句:“方才多有打扰,魔域之中仍有一些事物需要本尊处理,便先告辞了。”
桃玄清也随之点了点头,目送着少年的离开。
在少年的背影彻底消失于视线后,桃玄清低下头,看着直往自己身后躲的女儿,无奈地勾起唇角,半揶揄半询问道:“我们阿夭等在这里,也是来看那传闻中的容忱上神的吗?”
桃夭闻言,点了点头,又很快摇摇头。
她是来等人的。
只是顺便看一下是不是那容忱上神而已。
说到这里,也是奇怪,自己明明是在此处等人,可眼下她才忽然发觉,原本那一直缠绕着自己等待的念头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荡然无存了。
但她明明就没见几个人,总不能是祁落吧。
“既然是来看容忱上神的,阿夭便也不必在专门此处等候,待到阿爹与他议事完毕后,他很快便会过来寻你的。”
仿佛是下意识忽略了桃夭刚刚最后的摇头,桃玄清自顾自地说道。
“阿爹,这又是为何?”桃夭疑惑道。
她与那上神素昧平生,他为何要专程过来寻她?
桃玄清牵起桃夭的手,领着她向凌霄宫缓步走去,边走边道。
“除却神族与九黎族需要商定的事物外,在他来之前,派神鸟朱雀特地给我送了一封信。”
“在那信中,点名要收你为徒。”
99 萦怀(四)
◎那算是她的秘密吗?◎
收她为徒?
桃夭无端怔了一下, 某种复杂的情感在心底不断翻涌,可只不过一瞬,那也只化作不解。
这些年来, 自己似乎早已习惯了巫冢这样与世隔绝的日子, 和阿爹阿娘, 还有族人们一起,虽然比不得外界自由,但她也从未感到过无趣。
但这一切好像都有了转折。
先是魔域中的那个少年,再是今日的容忱上神。
记载于祖训中千百年来封闭巫冢的禁忌,仿若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那般。
是一切向来如此, 还是……只有自己记得?
桃夭不禁有几分犹疑,但到底是孩子心性, 彼时的她并未放在心上。
并未过多久,他们便抵达了霄云殿。
殿门大敞, 白玉铺就的地面在阳光的倾洒下带着和暖的光芒, 周遭缭绕着袅袅的香雾,模糊着视线。
远远的,桃夭依稀能够瞥见内殿之中, 有着一名男子的身影。想来, 那约莫便是他们口中的容忱上神了。
她的神色不由得有了几许好奇,脚下,亦是加快了脚步。
入了内殿后, 桃玄清领着桃夭站在了那个男子的面前,他望了望容忱的方向,又低下头看向自家女儿, 面上满是笑意。
“眼前这位, 便是容忱上神了。从今往后, 你便是他的门下弟子。”
桃夭紧接着向着那个身影抬眼望去。
一袭素白神袍,衣袂翩然。
男子恰好也在这一瞬垂下目光,他额间有着一抹朱红神印,睫羽纤长,曜黑色的眼眸中分明是一片的寂然,却在瞥见她的那一瞬漾起笑意。
宛若无悲无喜的神明,只是多了几许并不该有的温情。
望着这张面孔,桃夭有一霎的走神,脑海中莫名想起方才在宫门离去的祁落,想起他先前在阿爹来之前那句欲言又止的话语。
像是某种突然窜起的执念那般,她没来由得就有些在意他那句未曾说出口的话语。
桃夭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自顾自地盯着脚尖出神,片刻,她才听见男子开口说道。
“这段时间我都会留在这里,教导你的术法,但神宫事物繁忙,我不能停留太久。”容忱的话音顿了一顿,微微俯下身,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又继续道。
“等我回去后,我会将朱雀留在这里,若是你想,随时都可以来苍梧山上看看。”
“学术法也好,看风景也好,怎样都可以。”
容忱的面上仍是那一抹儒雅的笑意,话音之中亦是化不开的温柔。
“好。”许久后,像是终于回过神那般,桃夭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
但停了停,她又兀自接着轻轻地念了一句:“师父。”
往后的日子桃夭大多都是在与容忱学术法中度过。
其实容忱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师父,他虽然对课业的要求极度严格,为人却十分温和,从未因为任何事情责备过她,只是……
他给自己布置的课业,实在是太多了。
多到她几乎都没有什么闲暇的时间,偶尔空余下来的时候,也会因为一些课业上的问题需要时不时往师父那里跑。
她也因此许多次不得不拒绝祁落的邀约。哪怕他就在巫冢之中,她也抽不开身来和他多待一会。
直到有一日,她又一次准备去往师父的处所时,少年出声叫住了她。
“最近又在与容忱学术法么?”
说起来,那个少年,从来不称呼他为上神,每每提起他时,
銥誮
也都是直呼名讳。
“对呀。”桃夭应了一声,没有太在意,刚准备抬脚的瞬间,又听到少年开口道。
“哦。”
少年皱着眉头,刻意没有去看她的方向,而后,她又听到用他不悦地在后面补了一句,“这些我也能教你。”
桃夭莫名觉得好笑,故意没有应答,就那样站在他面前,想探探他会作何反应。
“再多留一会。”似乎因为身为魔尊,祁落几乎从未请求过任何人,分明该是轻柔的语气,他的言辞中却无端显得有些生硬。
“好吧。但我不能留太久。”虽然术法的课业的确很急,但鬼使神差地,她还是停住了脚步,乖顺地走到他身边,坐在了他的身侧。
少年仍是没有看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上次在宫门前,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沉寂许久,桃夭陡然开口道。
这么久了,她还是对那日祁落未说出口的话语念念不忘,只是近来太过繁忙,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向他问个清楚。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祁落的方向,期盼能够在他这里得到答案。
可良久,少年都没有任何的回应。
她看见他深碧色的眼瞳中似乎有一瞬的惘然,但那又在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为什么不问问容忱上神呢?或许他会知道答案。”又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听少年这样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不是认为,他最是精通术法这一类么?”
他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好像对此丝毫都不在意,但那措辞之中,又足以让她觉察出他字里行间微妙的不悦之感。
他总是会把这种阴阳怪气表现的很有风度。
“我……”桃夭顿时被他这一言噎得无话可说,她不是不明白,他言下所指为何,自己这些天来,的确因为需要在师父那里学术法而拒绝过许多次他的邀约。
可那明明就不是她不想,她是真的抽不开身啊。
“既然如此,魔域中还有要务在,本尊也该回去了。”或许见少女许久都“我”不出个所以然,祁落只说,径自起了身,便准备离去。
“那是你想说的话,我师父怎么会知道。”见到少年又要走,桃夭的神色终于有了几分焦急,脱口而出道。
闻言,他的脚步顿了顿,又回转身来,站在了她的面前。
“那么,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她吗?桃夭的思绪游离了片刻,想起这些时日来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尤其要告知于他的话语。
桃夭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少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而后慢慢俯下身,与她的视线平齐,玩味般轻笑着,
“所以阿夭,不是只有你才能有秘密。”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那一刹那,那双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仿若闪过一霎的失落,又或是说,那更近似于哀怜。
“你说什么呢,我没有秘密。”桃夭立刻反驳道,赌气般地躲开少年的手指,别过脸不再看他。
她不明白他为何答非所问,又为何会突然提及她有着什么秘密。
她怎么会有秘密?相识这样久,她从未欺瞒过他一丝一毫。
见她躲开,少年并不恼,只是沉寂地垂下了手指,淡淡道。
“你有。”
“当然,我也是。等你足以明白你所掩藏的一切时,我们才会交换彼此的秘密。”
“用一个秘密,交换另一个秘密。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而后,他并没给桃夭太多反应的时间,也不再解释什么,就这般径自转身离去了。
一开始,桃夭或许有些气恼,可到最后,也只剩下奇怪,怎么也琢磨不透少年话中的意思。
在那日之后,她与祁落仍是会在闲暇之时见面,仿佛那日的不欢而散从未存在过,她与他之间,也都心照不宣地对那日发生的一切绝口不提。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
很快,除了一些更为繁复高深的法阵尚未修习以外,其余的各系术法,在容忱的教导下,桃夭几乎都已无比熟练。
术法近乎大成,便也正是容忱该启程回神宫的时候了,临走前,他如约将神鸟朱雀留在了她的寝殿旁,便返回了苍梧山。
桃夭依靠在寝殿的床榻上,窗外的阳光肆意倾洒在锦被上,荡漾出温暖又迷离的色彩。
她下意识地抬眼向窗外望去,天际明亮到甚至有些泛白,蓝日几乎能够与云层融为一体,只剩下一道模糊的白炽光晕。
一切仿佛都离她很近,又无比遥远。
“所以阿夭,不是你才能有秘密。”
无端的,她突然想起这一句。
她能有什么秘密呢?
但也许,是有的吧。
她想起少年那双如同湖水般沉寂而幽深的碧色眼眸,陡然便回忆起那一日,那日漫天雪色间的遥遥一望。
那算是她的秘密吗?
她自己问自己。
可是最终没有得到答案。
片刻,桃夭收回了在窗外的视线,只是她并未注意到,几乎是同一瞬间,天边的那道蓝日,肉眼可见地向西面挪移了一寸,天光顷刻暗淡。
不知是因为近来师父不在,自身疏于对术法的修习,又或是有着什么其他原因。她最近总是失眠多梦。
夜间偶尔入睡时,桃夭的脑海中时常会闪过一些走马观花般的回忆。
无数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影像仿若席卷而来的潮汐般,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上涌,又如同泡沫般在顷刻间破碎。
快得仿若错觉。
她甚至都来不及触碰它们。
紧接着,她便会毫无征兆的醒来。
每每醒来之时,桃夭只觉得头疼欲裂,身躯亦是如同沉溺深海般喘不过气,有时似是被烈火灼烧般灼痛,有时又似是被寒风倒灌进身体那般冰冷刺骨。
而随着天幕亮起,这一切便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实在抱歉,最近工作昏天暗地更新的比较慢,但绝对不会水更新的,萦怀这篇目作为收尾,和其他的篇目里的小故事比起来,会长很多,辛苦大家的等待!我会继续的
100 萦怀(五)
◎永远吗◎
起初, 桃夭也曾猜测过这些只不过是偶然的噩梦,并不足为奇。
但日复一日,如此梦境却变得愈发频繁, 原本或许只是一月之中某几日, 到后来竟几乎成了夜夜缠绕她的梦魇。
雾气、冰面, 冲天火光。
以及……记忆深处,那道模糊的身影。
她看见无数道飘渺的影像重叠在一起,化作硕大的黑影,向她越靠越近。
仿若有什么在脑海中不断盘旋、叫嚣着,试图冲破记忆的桎梏。
“阿夭, 醒来。”
“醒来……”
“快醒来!”
影像再度破灭之际,不知谁人声嘶力竭的叫喊, 宛若惊雷般劈下。
下一瞬,桃夭在顷刻间睁开了眼,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额头上尽是细密的冷汗,甚至连身躯都在隐隐发颤。
她下意识地撑起身子,想要坐起身来, 却还未等她动弹, 额上蓦然传来手帕柔软的触感,抬眼望去,阿娘不知何时竟已坐在了她的身侧。
“阿夭睡醒了?”宥莲轻轻用手帕擦拭着桃夭的额角, 秀眉微蹙,话音中是难掩的担忧。
“你最近睡得都不好,阿娘每每来看你时, 你常有盗汗, 连手脚都是冰的, 可是近来有何不适?”
宥莲收了帕子,接着将桃夭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掌上,合上掌心,轻柔地捂着。
“要是有,就告诉阿娘,阿娘让族医帮你看看……”
手背上分明是阿娘掌心温暖的温度,与昔日别无二致,却偏偏在今夜,这一切都像是尖刺般缓慢地缠绕上她,带着难以名状的违和与不安,一寸一寸地刺进她的心间。
她本不该拥有这些才对。
鬼使神差的,这样的念头在桃夭的脑海中一闪而逝。
耳畔阿娘似乎仍是在不断说些什么,却不知为何,阿娘的字字句句仿若都变得虚浮而飘渺,她竭力想听清阿娘想说些什么,可到最后,只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哀叹。
桃夭莫名有些发怔,不自觉地从宥莲掌心里抽回了手,接着往被子里缩了缩。
她并没有将这些日子的梦中所见说出口,只是随口说着;“或许是最近术法练得不勤吧,阿娘不要担心了。我没事的。”
甚至都没有等到宥莲应答,她又立即接着说道。
“阿娘,我还是有些困,想再睡一会。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继而,桃夭几乎是逃避般地紧紧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向阿娘的方向,可她又说不清自己在逃避什么,只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与焦虑,像是被人死死扼住喉咙般越发喘不上气。
她失去了什么?
或是说,是她正在失去什么?
桃夭陡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耳畔渐渐不再有任何声响,天地似乎也在一瞬化为虚无,唯剩下死寂,落针可闻。
恍惚之间,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场梦魇之中,没有巫冢,没有她此刻的一切,也没有阿爹阿娘。
只剩她孤身一人,伫立于梦中那片荒诞不经的冰原之上。
似梦似幻,亦真亦假。
自容忱离开巫冢后,桃夭终于不再如从前那般忙于术法的课业,只是偶尔会修习一些容忱给她留下的术法总志中不熟悉的部分,其余的时间,她几乎都与那少年形影不离。
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从日升至日落,可视线相撞的更多时候,她却时常能够瞥见少年的目光落于天穹之上。
茫茫雪色之间,桃夭看见那轮蓝日渐渐下沉,四周的温度似是在一瞬下降,刺骨的寒意随即包裹住全身,白炽般的光芒在视野间渐趋暗淡,直至幕塔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周遭全然归于黑暗。
少年就这般凝望着蓝日的下落,碧色的眼瞳中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寂然,可莫名的,她却从中读出了另一种情感。
在那些漠然中掩藏着的,是渴望,与祈求。
少年开始变得越发沉默寡言,她已经几次三番撞见他瞥向自己许久,但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一直都有想告诉她的话。或许在更早之前。
桃夭同样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而每每追问少年时,他却从来都避而不答。
少年的刻意隐藏,交叠着脑海中这些天扑朔迷离的梦魇,让桃夭开始变得越发惴惴不安,仿若从她初遇他的那一日起,时光便如窃来的那般。
“阿落,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吗?”静寂许久,桃夭终是迫使着自己开口问道。
她攥紧了裙裾,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开口。
“没有。”
少年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随即回答道。
而后,她看见少年别过脸,视线又一次瞥向开始泛白的天际。
桃夭亦是追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万里无云,暗淡天穹之中,唯剩下那轮逐渐上升的蓝日。
耀眼的白光自蓝日的周身一圈圈弥散开来,短短一霎,天光顷刻破晓。四周似乎也在这样的日光下镀上了一层虚无而飘渺的暖意。
又是一日的日出。
就在她以为少年不会再出声时,却蓦然听他开口问道。
“桃夭,你想离开这里吗?”
没头没尾的问句。
“离开这?巫冢吗?”像是奇怪于少年突如其来的问题,桃夭有几分不解道,”为什么要离开巫冢,我喜欢这里。我想永远待在这。”
“永远……吗?”祁落轻轻反问道。
有那么一瞬,提及巫冢的时候,少女的话音变得雀跃起来,眼底燃起一簇光亮,像是忽略了祁落的反问般,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对啊,这里有阿爹阿娘,我的族人,还有你。一直留在这,不好吗?”桃夭的话音停了停,转而看向祁落,又道。
“阿落……那你呢?你想留在这里吗?”
好半晌都等不到少年的回答,桃夭不自觉地便垂下了头。先前的雀跃在霎那间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却是狐疑与不安,她掐紧了掌心,竭力克制住那种情感,仍是试探着唤起少年的姓字。
“阿落?”
却在下一瞬,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周身骤然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随即被人用力地拥入怀中。
少年比她高出许多,要微微俯下身,才能将下颚抵在她的颈窝处,颈间呼吸急促而灼热。腰上的手亦是愈发用力,像是要将她嵌入怀中那般。
哪怕如此,少年的身躯仍有些发颤,像是竭力在克制着什么。
她从未见祁落这样失态过。
印象里,少年贯来矜傲乖张,他似乎鲜少展露过自身的情感,便是连与她一起时,亦是鲜少才有笑意。在她眼中,他似乎更近乎于蛇类那般,漠然蛰伏于暗处,伺机而发。
而方才他却为何……
桃夭有些发怔,思绪游离着,许久,才同样也抽出手,回抱住他,就这样无声地依靠在少年的身上。
仿佛唯有身躯的贴合才能够让少年平静下来。
她能感受到彼此越发紊乱的呼吸,与逐渐急促的心跳,仿若在瞬息之间,万物静止。
“桃夭。”
许久,她才依稀听见他低低地念着。话音微不可闻。
“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才轻轻松开了她,再次对望时,他的眼底又一次恢复了素日的平静,好似方才的失态,只不过是她的一个错觉。
他们之间的对话就这般无疾而终,桃夭仍有些没回过神,她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再提及些什么,而下一秒,少年的声音却自耳畔传来,兀自打断了她的思绪。
“桃夭,百年一度的溯望要开始了,今夜要一起去魔域吗?”
祁落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就这样低声询问道。
溯望是魔域百年一回的节日,在这一日,魔族上下都会前往都定王城祭奠先祖魔神,以及祈福,与九黎一族的源罗节相差并不大,她在很早以前便听少年提及过,只是那时一直都觉得遥远,今日乍然又听闻他提及,她不禁有些恍惚。
百年。
时间竟过得这样快么?
初遇祁落的时候,便是在百年之前的溯望,想不到一晃之间,竟已过百年。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从前,桃夭先前绷紧的心神逐渐安定了下来,她收回了神,最终点了点头,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