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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214; 茕怀·寒冰暗语 &128214;
81 重逢·他的过去
◎眼前这人……竟是祁落?◎
半晌, 那温润的笑意却一点一点自眼底褪去,容忱望向少女苍白的脸庞,眉头微蹙, 似是在思索什么, 又非若是。
“今日感觉如何了?”许久, 容忱才低声问道,可思绪却是游离的。
相同的脉息,其实他根本不必开口问,就能感应出有关她的伤势的一切。
许是护魂珠的缘故,桃夭体内的神魂愈合的很快, 只要他对她再行疗愈一回,便可完全痊愈。
那样的事, 他本该高兴,可此刻, 不知是因为毫无头绪的调查, 又或是拼命按捺住的不安,他竟然无端感到低落。
她不会在苍梧山上留太久了。
他所探寻的真相,真的与她无关吗?
诸如此类的念头无法抑制地盘旋在容忱的脑海中, 让他感到烦躁, 他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指,指骨甚至都用力到发白。
担忧、不安、可更多的却是想留住她的私心,每一种情感都宛如藤蔓一般纠缠在一起, 让他觉得陌生。
有时候他会认为自己是自私的。他也厌恶自己这种自私。
那本是身为上神不该生出的妄念。
“比昨天要好很多啦。”闻言,桃夭旋即抬起眸,随后, 又补上一句, “多谢师父挂念。”
“嗯。”容忱轻轻应了一声, 对上少女的眼眸,他的眸光一颤,似是竭力想说些什么,但停顿了许久,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护魂珠是她不得不背负的宿命,尚未查明真相前,他没有理由能够留下她。
“那就坐到师父前面吧。我替你疗伤。”容忱扬了扬手,敞开的殿门在顷刻间关闭,一小股风随着殿门的关闭涌了进来,又在顷刻间消散;殿内霎时暖和了许多。
桃夭依着他的话语坐在了他的正前方,屏息凝神。
容忱亦是闭上了双眸,轻念法诀,双手结印,银白真气缓缓从他的掌心间不断涌出,一点一点传输向少女的方向。
那些真气将桃夭虚浮的包围着,然后逐渐渗入,顺着经络向周身游走,与丹田处的淡蓝光辉交织在一起,体内一切的缺损都随之缓缓愈合。
少女的脸色终于开始逐渐变得红润,呼吸也慢慢平稳起来。
少顷,容忱才收了法诀。
“觉得怎么样了?”
桃夭舒展了一下筋骨,感受着体内再一次充盈起了法力,眉目中难得带上了一抹欣喜,“谢过师父,徒儿已经痊愈,今日便能再次下凡找寻最后一片碎片。”
最后一片神器碎片……吗?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容忱的心中唯有不详。
可那种不详毫无来由,无言良久,他也只能点了点头,“也好。”
“时候还早,和师兄师姐们一起用过膳后再走吧。”容忱起了身,向殿外走去,从桃夭旁边经过时,掀起了一阵微风。
望着那道素白背影的离去,桃夭怔了怔,无端想起了昨日她在师父书案上匆忙瞥见的古籍。
她总觉得,有什么在困扰着师父。
桃夭又接着摇了摇头,容忱身为他们的师父,自他们来到苍梧山的那一刻起,便不曾让他们遭受过一丝一毫的危险。
但那都是从前,彼时他们尚且幼小,手无缚鸡之力,如今她与师兄师姐们,已然长大,不再是只需要师傅保护的幼童了,若是真有什么危险,师父约莫也会与他们相商。她这样想着。
和师兄师姐用过午膳后,桃夭才踏上了下凡的路,这次离去苍梧山并不如初次那样匆急与担忧,反而是从容。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凡间的种种,哪怕是重重险境,此刻对她而言,也不再似从前那般可怖。
她的确成长了许多。可……
她还是忍不住想到曾经与自己同行的那道身影,想起他无形之中牵引着自己作出的每一件事,寻到的每一条线索。
她每一步的成长,并不仰赖他,却都与他息息相关。
他们曾密不可分。
脚下的长剑随着她的分心开始变得缓慢,她旋即收回神,凝神望向前方,扬指一挥,加速了御剑的速度。
根据护魂珠的指引,最后一片神器位于东南的尽头——利斯卡冰域。
那是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只听长老们从前提起过。
传闻神魔大战时,魔族曾在此地将神族逼入绝境,也是在冰域中的离恨天,血洗了神族一脉,故而直至今日,离恨天仍是白骨如山,怨气不散。
想像出那样残酷的景象,桃夭有些不忍地皱了皱眉,眸中满是怜悯。
她有时很难将祁落与传闻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尊联系起来,他在她的身侧,从来都是收去利爪的温驯模样,所以她一直以来都忘了,他曾那样漠然践踏过无辜者的性命。
可她不会偏袒他,哪怕她对他的确有私情。
她称不上绝对公正,因为她的私心一定会偏向他,但她分得清孰轻孰重。
错了,便是错了。
春日繁茂的景象在视野中一点一点倒退,眼前的一切开始慢慢变得荒凉,甚至阴冷。
越是往前,那份冷意便愈加刺骨,桃夭咬紧了牙关,可还是忍不住开始颤栗。
不知过了多久,灰蒙蒙的视线里才慢慢有了一个光点,她立即加紧了御剑的速度,近了,知道她足以看清那道光点时,却猝然一怔。
那不是什么光点,而是骇人的血色寒光。
阴寒彻骨的狂风席卷着血腥气,铺天盖地地向桃夭袭来,如血的残阳笼罩在无限延伸的的寒冰上,冰面上绛红的血色与周遭弥漫的紫色瘴气交叠着,眼前的一切,宛若另一个人间地狱。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从长剑上飞身下来,站定在坚固的冰面上。
一颗残破的颅骨碎片顺势滚到了桃夭的脚边,但根本不止那些,自她的视野向前望去,那些碎裂的骸骨,密密麻麻的,几乎充斥了整个视线。
这样的情景,和曾经遭受灭族的巫冢,何其相像。
桃夭的心脏骤然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双手亦是开始翻转,涌出灿金色的光芒。
可是曾经让桃夭无比害怕的一切却并没有到来。
禁闭的双眼里,唯有令人安心的黑暗。这一次,她没有再入梦魇。
可她明明都还未来得及念咒。
桃夭缓缓睁开双眼,看着那些灿金色的在指尖不断纠缠着,最后一点一点没入掌心,仿若从未出现过。
她的眼神中有一瞬的惘然,但片刻,像是蓦然想起了什么,那份惘然又黯淡了下去,连眼眶都开始变得酸涩。
那日的幻境中,她知道是他。
但她却未曾料到,如蛛丝般缠绕着她数年的心魔,也因此被尽数化解。
他们之间……真的是不亏不欠吗?
这个念头无可抑制地出现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桃夭强忍着按了下去。
她用力攥紧了裙裾,直到掌心都钝钝生疼,才迫使着自己不得不敛去纷杂的思绪,加紧了步伐,向前走去。
她必须尽快赶到离恨天,只有找到神器碎片,才是她目前唯一要紧的事。
桃夭对自己一遍遍地重复着,却仍是眸光怔然。
血色残阳在眼前迅速隐没下去,眼前再度归于死寂的黑暗,眼前唯有她施法变出的一片浅金色光辉,堪堪照亮着前路。
通往离恨天的道路比桃夭想象中的要长,因为瘴气横行,她的御剑术也无端失灵了,这般漫长的道路,只能以步行缓缓前进。
周遭的紫色瘴气如蛇一般将桃夭缓缓围住,但惧于她身上的威压,不敢太过近身;自神魔大战后,利斯卡冰域便成了无人踏足的禁地,眼前的少女,是它们盘桓于此数年来第一次见到的生人。
只不过,她身上的气息让它们感到畏惧,却又渴望。
那些瘴气上下窜动着,与从残破骸骨间升腾而起的怨气与恶灵交缠在一起,成为黑色的残影,在某一瞬间,竟然隐隐有着类乎人的形状。
终于,在望见一个硕大的洞窟时,桃夭望了望手中的罗盘,步子停了下来;罗盘的指针嗡鸣,已然停止了指向,眼前的洞窟,约莫便是离恨天了。
灿金光芒随着桃夭扬手的瞬间更盛几分,将眼前照得通明,一切都随着光源的亮起而猝不及防地闯入了眼帘,同一时刻,她的脊背乍然一寒。
四周尽是骨骸,无数锋利的冰棱悬挂于洞窟的顶端,俯视着下方的一切,白气从冰层之间升腾而起,却是带着彻骨的寒意,依稀间,似乎有着什么冷硬的东西,在暗夜中闪着寒光。
顾不得身躯的寒冷,桃夭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前,直到靠近了那物后,她才将它看了个清楚。
是玄铁锁链。
桃夭的目光一顿,下意识皱了皱眉,心下忍不住有了一瞬的怀疑。
玄铁锁链通常用于镇压修为较高的妖魔,一般都位于各界的妖塔之间,为何在此地出现?
目光从周围的景象之间收回,桃夭再度向那锁链靠近了几步。
纵使过去数年,玄铁上仍是隐隐流转着冰冷的光辉,大片大片的干涸血迹附着在铁链的表层上,让桃夭忍不住心下一揪。
仿佛蛊惑,又仿佛谁人的呼唤,桃夭下意识地伸手想要触向锁链。
指尖的温热与阴冷的玄铁相接,她无端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很熟悉。
那一霎那,似乎有什么在转瞬间破开,璀璨的白光从冰层中透出来,却是温暖的,如湖水般将桃夭缓缓包围起来,她的身体开始慢慢变轻,意识也缓缓陷入了黑暗。
再次睁眼的那一刻,四周已然化作了陌生的场景,桃夭缓缓站起身来,微微摇了摇头,像是还没从方才发生的一切中回过神来。
她这是…在哪?
桃夭咬紧了唇,强行使自己凝聚起心神,警惕地四下打量着,直到视线接触到正前方时,没来由地停住了。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方向,无意识地攥紧了裙裾,直到指尖刺向掌心传来轻微的痛楚,才敢确定眼前的并不是幻觉,可那道身影,却仍是让她难以克制地感到无尽的虚幻。
视野的正前方,寒夜之中,一位少年静静地坐在崖石间打坐。
他身着玄衣,青丝披散,身后是不断翻涌的黑气,邪意肆虐,只是脸上却是一种尤为病态的苍白,他紧抿着唇,整个人看着单薄而羸弱。
但不同于勾黎时期的柔软无害,眼前少年的容貌孤傲又昳丽,似邪魔,又似仙者,两种矛盾的气质在他的身上交缠着,却并没有显得突兀,反而带有极强的倾略性。
仿佛是觉察到桃夭打量的目光,少年也在那一刹睁开了眼睛,他对上她的眸子,深碧色的眸中沉若幽渊。
“你是谁?”只是一霎,那个少年便瞬移到了她的面前,速度快得惊人。
少年垂眸看她,漂亮的眸子里漠然又阴沉。
桃夭神色错愕,好半晌,才从那种不真实感中挣脱出来。
眼前这人……是祁落?
82 血影
◎她很想他,一直都是◎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望着眼前与祁落容貌极其相似的少年, 桃夭仍是有些不敢置信,她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 竟忘了自己究竟为何来此。
充满酸涩的思念上涌着, 在心间掀起狂风巨浪。
她几乎听得到自己逐渐急促的心跳声。
眼眶无端就变得潮湿, 这些天来关乎祁落的一切情感在这一刻都铺天盖地地向桃夭袭来,而她任凭心下起伏的浪潮将自己吞没。
只是幻境。
这一切都不过是虚幻。
桃夭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却还是无法让自己平复下来。
她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与他为敌的准备。
她以为再次相见,他们之间会成为敌人。
可一切的一切,在见到那道心心念念的身影时, 终溃不成军。
她很想他。
一直以来都是。
从鲛海分别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 一直都是。
桃夭的脚步顿了顿,终是不再犹豫, 径自上了前, 轻轻地抱住了那道身影。
“祁落……”埋首于少年温热的颈窝,她低喃着。
她感受到他温暖的体温一点一点传递向她的周身,与往日的任何一次触碰都不同。
在幻境中, 他是温暖的。
像是美好而易碎的幻觉。
只有在幻境中, 她才敢这样拥抱他,只有在幻境中,那种背叛神族的愧疚感才不会将她淹没。
就这样放纵一回吧。
少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却并没有急着推开她,他垂下眼眸,瞥向怀中的少女, 或许是因为从她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碧色的眼瞳中有着警惕与戒备, 但更多的是探究。
很奇怪, 分明是第一次见面,他却对她感到熟悉,熟悉到仿佛他们早已相识多时。可他明明从未见过她。
她是谁?
“你是谁?”许久,少年才低声开口道,又一次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他莫名有些迫切。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缘由。
他期待着她的答案,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那份关于她的情意,源于迢迢万里,却于此刻与他遥相呼应。
“我……”桃夭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一抹绯红霎时爬上了她的双颊,她垂下双手,有些无措。
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所为,到底有多荒谬。
她主动抱了他。在清醒的时候。
她怎么会去拥抱一个幻觉呢?
“我——”她讷讷地开口,沉默了许久,每日更新在南极生物峮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才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句话,“就叫我桃夭吧。”
“桃夭……”少年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他垂着眼睛看她,阴郁的眉眼里戒备并没有丝毫的减少,可话音之间却似乎带着几分克制的颤抖。
但那很快被他掩饰的一干二净,片刻,少年瞥了她一眼,又淡漠地开口问:“你知道我的姓字,而我却从未见过你,你从何而来?”
桃夭低下头,又是一阵沉默。
“这……可以不问这个吗?”想了许久,桃夭也给不出回答,她实在无法向幻境中的他解释这一切。又或是说,其中掺杂有她的不忍。
本就一直处于幻境中的人,是无法意识到周围的一切都是假象的。她也不想让他觉察到这一点,对于一个少年而言,那毕竟太过残忍。
出乎意料的是,少年沉寂了片刻,似是在思索什么,却意料外地没有追问,他别过脸,状似不在意般点了点头。
“好。”
见少年不再追问,桃夭总算松了一口气,原本起伏的心潮也渐趋平稳下来,直到全然冷静下来之后,她才觉察出一丝微妙的不对劲。
空气中弥漫着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先前在冰域之间待了太久,受到浓重腥气浸染的她在初入幻境之时,便下意识忽略了这里并不重的血腥味。
但眼前的地方不是离恨天,那血腥味,又是从何而来……
她循着腥气,抬起头,目光却又一次回到了少年的身上。
少年身着玄衣,暗褐色的血迹在他的衣衫上并不明显,只有她细看之下,才能堪堪看出,他的身上遍布着细碎的伤痕,破碎的袍角上,是全然浸湿的。
血液从伤口处渗出,在衣袍之间蔓延、渗入。
桃夭愣了愣,惊愕地望向他,心下只觉得不可置信。
祁落…在成为魔尊前,不是前魔尊之子吗?魔尊之子,理应备受尊崇,受尽族中拥戴,为何……会沦落如此?
视线四下转动着,将周围的景象收入眼底,直至此刻,桃夭才恍然发觉,在这暗夜之中,她所在的地方,并不是什么魔族的行宫,而是崖谷的谷底。
下一刹,甚至还未等桃夭反应过来,一股幽森的寒气缓缓从她的背脊处升起,似乎有什么东西,席卷着寒风,向她急速靠近着。
寒毛瞬时竖起,她警觉地回过头,在那一刻,彻底看清了背后之物。
密密麻麻的魔物匍匐在地,身躯是佝偻的,背脊上布满了凸起的骨刺与鳞甲,浑浊的瞳孔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们的方向,满是贪婪之色。
它们渴望着那个少年身上的血肉。
觉察出他们已然觉察了自己的动向,魔物们急躁地低吼着,弓起脊背,瞬时向他们的方向袭来。
“小心!”
桃夭下意识护住了身后的少年,双手翻转,浅金色光芒不断从掌心涌出,如水波纹般飞速向前扩散,最后汇聚成一道屏障。
“淮荆,开阵。”
少女的声音在暗夜中冷冷响起,不轻不重,却足够震慑。
看见法阵在眼前成形,桃夭却并没有感到轻松,她警惕地望着那个方向,等带着法阵起效的那一刻。
结界成形的瞬间,金色光辉猛然开始向魔物反扑,将其震出数米远。
她这才松下一口气。
“没用的。”像是早已预见了什么一般,倏然间,桃夭似乎听到身后的声音淡淡说道。
她有些不明所以,回过眸,却在那一霎那猝然望见,原本已经瘫倒在地的魔物们又一次向结界处席卷,似潮水般涌来,嘶吼着,暴怒地撞击向结界,一记又一记。
“砰……砰……”
恍若沉闷的丧钟。
桃夭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坚固的屏障在自己面前变得透明,一点一点土崩瓦解。
同一时刻,魔物穿透了结界,却径自略过了她,向少年的方向扑去。
獠牙。
血影。
鲜血四溅。她看着触目惊心的血迹从少年的七窍缓缓渗出,顺着脸颊流淌;看着他的衣襟变得破碎,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着魔物拥挤在他的身前,将他当作食物般啃食。
眼眶霎时变得赤红,她箭步上前,竭力想做些什么,却什么都阻止不了;她甚至都触碰不到那些魔物,只能看着他们穿透自己虚幻的身影。
她以为她可以救他。
多么可悲。
那些魔物似乎永远也不会感到餮足,它们甚至不仅仅满足于啃噬,而是施虐;它们撕扯开他的皮肉,观赏着鲜血从伤口溢出,然后再用尖利的爪子,生生将他的血肉一点一点剥落。
她看着少年一直望着灰暗的夜空,他死死地咬住嘴唇,用力到甚至渗出血痕,只在痛到极致时,她才能隐约听见几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他压抑着自己。
终于,直至少年濒死的那一瞬,一道刺目的蓝紫色光芒瞬间从少年的身躯蔓延开来,急剧扩散着,最终在虚空中形成一道类乎触角的东西。
继而,那些“触角”在顷刻间卷向周遭的魔物,旋即用力刺入它们的心脏,暗沉的光辉顺着触角向上汇聚,最终凝聚向少年的躯体,或许是因为反噬了他们的力量,他的血肉开始缓缓弥合,脸上也慢慢有了血色。
魔物的躯体在“触角”的反噬下渐趋变得干枯,终于消散于无形,周遭又一次恢复了寂静。
这场残酷的暴行这才彻底在桃夭眼前终止。
桃夭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冲向了那道奄奄一息的身影,她将少年的身体扶起,任由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他的躯体不再温热,此刻,冷如寒冰。
浓稠的鲜血顺着他的衣衫浸染到桃夭的裙裾上,血色交汇,她的衣衫开始变得黏腻而潮湿,可她却顾不了那么多,不断地尝试着各种术法,试图让少年不再那样痛苦。
却如她所料,她的一切术法,都无法在他的身上起效。
她一遍遍地尝试,一遍遍地失败,最后,少女的声音几乎带上了不甘的哭腔。
“魔族的其他人呢,你的父尊母尊呢?为什么…没有人来救你……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人来帮帮他救救他……他不是魔尊之子吗?为什么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少年麻木地睁着眼睛,乌云在天幕间不断翻腾,逐渐遮盖住最后一缕残月的光芒,视野在那一刻完全陷入黑暗。
“他们不会来的。”他的喉咙有些发紧,唇齿间尽是甜腻的血腥味,沉寂了许久,才这样漠然说道。
声音没有丝毫的波澜,仿佛在说什么与己无关的事那般。
不会有人来救他的。这一切……从来便是如此。
少年深碧色的瞳孔中没有一丝光亮,宛若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可桃夭却能在其中觉察出竭力掩饰的茫然与害怕。
这是她从未在后来的祁落眼底看见过的东西。
魔尊,意味着凌驾于万人之上,占据在权力之巅,意味着每时每刻,都会有无数双眼睛觊觎着那个宝座,试图将他拉下神坛。
而后来的祁落,有着千年难遇的魔血,绝对的力量让他不必再畏惧任何人,任何事。
可数年前幼小的他,也曾有过惊惧与仿徨。
他也曾期待着自己的父母能够将自己从崖谷中带走,那样,他就能假装这里可怖的一切都从未发生,哪怕明明是他们亲手将他关入崖谷。
他也曾希冀过,哭泣过,无望地祈求过,但神明从未聆听过他的祈祷。
他在魔域的崖谷中,一遍又一遍见证着自己的“死亡”。
直到全然麻木。
83 心意
◎我喜欢你。◎
少年痛苦的神情恍如一根尖刺般刺入眼帘, 钝钝生疼。
不甘心。
眼眶充斥着酸涩,连带着眼尾都变得赤红,桃夭死死咬住唇, 竭力按下心神, 置若罔闻般地念着法诀, 但那些光芒只是从她的掌心涌出,根本无法抵达少年的身上。
害怕、担忧、怜悯,与强烈的不甘。无数种情感在心下交织着,几乎要让她发疯。
真的……只能如此吗?
就在桃夭又一次机械般的扬起手,试图使用法诀时, 手腕处却猝不及防被人扼住。
少年攥着桃夭的手腕,望着她, 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用的,桃夭。停下来吧。”
他的声音微不可闻, 像是哀然, 又像叹息。
手腕的温度寒凉,那只手分明还在发颤,却仍攥紧了桃夭的手腕, 想要阻止她。
寒风呼啸, 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四周,桃夭突然有些发怔,愣愣地抬起头。
暗夜之中, 两侧崖壁在视野中无限延伸,交叠着中央堆叠的骸骨与血迹,一切似乎都在这样的景象中变得渺小, 嘲笑着她先前的不自量力。
这片土地上, 经历过太多的虐杀, 那些成堆的白骨无一不证明了这一点。
桃夭感受到自己的心绪也随着视野中的一切缓慢地冷了下来。
没有用的。
什么都没有用。
这里的所有,都在无数次循环中成为了不可阻挡的闭环,容不得任何干扰,光靠她一人,又如何能够逆转。
可她还是不甘心。
又或许因为身处幻境,心间的一切微小的情绪都被无限放大,那些情感如同蛛丝般缓慢地缠绕上桃夭的心绪,逐渐收紧。
那一刻,深深的绝望与无力感像是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那般,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无法挽回巫冢的覆灭,无法拯救曾经的自己,也无法背叛正道与祁落在一起。
所以方才在幻境中,她才那样偏执。
她想救他。
仿佛救了他,她的执念,与他们之间的所有不圆满,都能够得到短暂的解脱。
但那是危险的。
幻境会放大所有人的欲求,故而人们常常在幻境中迷失自己,也再难找到现实的出口。
可她却自欺欺人地沉溺于这种危险。
她有时候会想,作为背负着拯救天下使命的她,似乎是不合格的。她无法完全舍下关于他的情感,也始终难以全然摒弃个人私欲
桃夭怔了怔,目光迟缓地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再度望向了怀中的少年。
少年的面色仍旧无比苍白,带着血迹的脸庞上却没有丝毫的血色,他紧紧抿着唇,深碧色的眸中晦暗不明。
他似乎一直都在看她,直到她的眸光又一次回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幻境中的初次相见,他难掩对她的好奇。
觉察到少年挪开了视线,桃夭原本紧绷的心弦却无端松了松,像是抓到了他的什么把柄一般。她有些好笑的低下头,追着他的目光看去。
在一瞬,对上了那双幽深的眼睛。
四目相对,她在少年清澈的碧色眼眸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在她幼年幻境中,她与他的初见。
她记得他俯下身,平视着幼小的她,对她温柔又清晰地念出自己姓字。
心中的悸动如同碎石击向湖面般,漾起层层涟漪。
少年似乎有些无措,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突然地看向自己。
桃夭从未见过祁落这样不知所措的模样,在她的印象中,关于情感方面,他一直以来都是引导者的姿态,在无形中牵引着在这方便并不敏感的她。
所以此刻觉察出少年的无措,她忽然萌生出几分逗逗他的心思。
既然他们无法逆转这一切,既然这幻境迟早都要消散,为何不趁它消散之前,做一些以前从不曾做过的事情?
例如,逃离。
这个念头无疑是荒唐的。
身为神女,她追随与信奉着她所谓的正道,也遵循着所有的应当遵循的规矩与条例,不曾有过半分的反叛。
可也只有她自己明白,从巫冢覆灭的那一刻起,一切鲜活的情感都在她心间死去了,她只是如同傀儡一般麻木地活着,渴望以曾经的痛苦提醒自己,为世人多做些什么。
苍生安定后,如巫冢一般的惨剧便不会再发生。
那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
为了那个愿望,她能够放弃一切,甚至与他为敌。
可此刻,她纵容着那份荒唐,第一次将自己的情感宣之于口。
“祁落。”
少女轻轻启唇,认真地看着那个少年,像是看着曾经在自己面前一次又一次欲言又止的祁落,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说。
“我喜欢你。”
少女的声音穿透经年岁月,在那一霎清楚地落在了祁落的耳畔。
他有些错愕地望着她,眸光微微颤动,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好像在期待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而后,少年听见她含着笑意的话音。
“要不要和我一起……从这里逃出去?”
她从来都是克制的,哪怕在觉察出彼此之间的情感后,她仍是克制着自己,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他们之间,只不过是朋友。
可他们之间,真的只是朋友吗?
那不过是她对于自己的警示,她害怕自己深陷于这段情感,害怕自己会变得不理智,害怕自己的一个微小的决定,便会让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及时抽身而退,而他却在这段感情中步步紧逼。
他曾经的利用是真,欺骗是真,可他对她的爱意亦是真。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这样的荒谬。
而现在,她同样任由自己变得这样荒唐。
少年喉结动了动,眼底的情感错综复杂,但最终,他注视着少女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好。”
哪怕他早已知道,逃离不过是短暂一刻,可在望着那双明亮的曜黑色的眼眸时,他还是无法抗拒地答应了她的提议。
明明是第一次相见,他却对她熟悉到像是早已陪伴了彼此无数个日夜。
他们曾亲密无间。
他平白就有这种感觉。
不能使用术法,他们便徒步爬上崎岖而陡峭的崖壁,顺着崖壁一点点向上攀爬,抵达崖谷的顶端。
崖顶是狭小的,唯有一方并不大的平面,上面孤零零地长着几颗枯树与成片的杂草。
天色已经有些发亮,透着晨曦的微光向下俯视而去,桃夭能够望见崖谷下的景观。
没有想象中成片的幽紫色瘴气,云雾缭绕间,她甚至能看见下方蓬勃的新绿与波光粼粼的溪流。
他们就坐在悬崖的边际,垂眸望着下方。
但视野所能及之处并没有太远,他们也只能望见那些景象,更远的地方在视线中是模糊的,甚至都没有一个明晰的边界,透着无尽的虚幻之感。
乌云散尽,阳光难得照耀在了他们的身上。
然后,他们心照不宣般站起身来,沐浴着阳光,第一次像个孩子那般在这片并不大的崖顶上追逐疯玩着。
不知疲累般地笑着,跳着,往对方身上不断地砸堆积在枝桠间的雪团。
许久之后,他们才脱力般地栽倒在草地上。
他们躺在彼此的身边,感受着这一切都像是混乱而无序的梦境。
而后看着对方的脸上,发髻上都狼狈地挂满了杂草、泥土,与尚未化开的积雪,又一次放声大笑起来。
他们第一次感到那样轻松。
这样的反叛是暂时的,但那却是他们短暂脱离现实唯一出口。
“魔域并不好看。”
不知过了多久,桃夭才听见少年轻轻地开口说道,他仰着头,看着蔚蓝的天际,然后又转过头来看她。
话音顿了顿,才有些犹豫地问:“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不知是否是桃夭的错觉,在说那句话时,她似乎能感受到少年语气中一闪而逝的低落。
“你来的地方,是怎样的呢?”见她没有回答,少年换了个说辞,又问。
“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桃夭回过神来,下意识答道,她接着轻声念出法诀,双手翻转,灿金色光芒在掌心涌出,交汇于指尖,最终缓缓在空中展开成画卷。
画卷中,血色天幕长明,巫冢的一切都与她幼年时一般无二。
那样的山明水秀,富有生机。
望着画卷中的景象,桃夭有些怔然,眼神却忍不住黯了黯。
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回忆,如今的巫冢早已不复从前。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很美。”少年夸赞道,阴郁的眉眼中难得有了几分光亮,话落的那一刹,他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少女似乎有些失落,可他却不明白原因。
“是我让你不开心了吗?对不起。”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一瞬不瞬地盯着桃夭的方向,试图在她的神情中找到那个让感到她低落的答案。
他不想看见她难过。
“没有没有,”桃夭旋即收回神,摇了摇头,然后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我以前没有来过魔域,还以为魔域是瘴气肆虐很可怕的地方呢,现在看来,其实也和我来的地方差不多。”
“是吗?”少年接着她的话淡淡反问道,却没有赞同。
“我不喜欢这里。在这里,一切都是死物。”
他的语气停了停,收回了目光,接着望向湛蓝的天幕。
和煦的阳光带着暖意倾洒在身上,也落在他深碧色的眼底,他的眼睛里带着细碎而明澈的光芒。
“但是我很开心,遇见你,我很开心。”
少年的话语欢喜而真挚,与他素来冷漠淡然的模样一点也不同,桃夭也被那样的情感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感到了欢欣,先前胸腔中的沉闷也一扫而空。
但片刻,她又想起少年方才的话语,他说,“在这里,一切都是死物。”
那是什么意思?
她莫名觉得不安,向少年追问着,可他只是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
这个话题也因此无疾而终。
作者有话说:
一点无聊的碎碎念,其实最初在设定这一章的章纲的时候,并没有设定女主表明心意的这一段。
但在我今天真正写到了这一部分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如果女主在这里,她会这样做的。虚无缥缈的幻境带来的不仅是无需克制的情感,还有难得的勇气。她便不必在此继续压抑自己。
有些感慨,有时候真的会觉得,真的是人物本身在指引着具体剧情的走向。
84 拥抱
◎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可惜的是, 连逃离都是暂时的。
夜色又一次暗下来的时候,二人的身形再度回到了崖谷中,而这一回, 无论他们如何尝试, 都再无法离开崖谷半步。
熟悉的魔物再次如海啸般急剧涌来, 肆虐着,又在少年体内力量的反噬下化为灰烬。
一切的一切,都与她初到幻境时的所见,一般无二。
仿佛宿命。
可她却只能成为旁观者。
她改变不了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正如那时的祁落无法改变她幻境中的命轨那般, 全部都脱离了掌控。
日子就这样一日日的过去,桃夭也逐渐摸透了些许幻境中的规律, 魔物通常是夜晚来袭,白天的时候, 少年都在调息, 他们也勉强会在白天有着短暂的自由。
也是在白天,他们发觉自己可以离开崖谷,去向视线所及的任何地方。
但不能离开太远, 或许是因为幻境, 一切发生之事都只局限于方寸之地,远方的地界是全然模糊的,仿若蒙上了一层翳那般, 纵使靠得再近,也无法看清。
这大约便是幻境的边界,只不过在幻境崩塌之前, 他们无法突破边界罢了。
桃夭初次看到“边界”时, 少年就在身侧, 她的眼底有一瞬的惊慌,但很快又遮掩的一干二净。
先前在崖顶望向这一切时,她原以为此处那样模糊是因为距离过于遥远,可此刻她的眼中所见却清楚地否决了她先前的猜想。
桃夭看了看身侧的少年,又看了看眼前扭曲而模糊的景致,下意识想去遮挡他的视线,可末了,也只是有些心虚地开口:“这里……看起来,像是什么法阵的结界。我先前在典籍上读到过,只是尚且还未学到破解之法。”
“等我学到了,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了。”
见少年没有应答,她又慌忙加了一句。
她始终不愿让他知晓这一切只是假象,
“是吗?”少年沉默了许久,也只说了这一句。
他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如雾气般诡谲的景象交织着日光,倒映在少年的眼底,可他的神情却没有一丝对于所见的怀疑或害怕,反而类乎了然。
这样的景象,他似乎比她更早便见到过。桃夭莫名就有这种感觉。
少年的指尖轻轻触碰着“边界”,雾气在他的指尖上涌,交缠于掌心,他盯着自己的手掌,怔了怔,蓦然挪开了目光。
而后,桃夭听见他轻轻开口说。
“桃夭。其实我不想离开这里。”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那一抹不含任何杂质的碧色似湖水般幽深,但此刻却让桃夭无端感到几分哀伤,她看得出来他似乎有话要对她说,于是她也回应着他的目光,试探地追问着他。
“阿落,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不。没有。”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少年闪躲地收回了目光,很快反驳道,好像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他没有什么要对她说的,可真的是这样吗?
夜幕再度下垂的时候,二人回到了崖谷。
他们始终被困在这片方寸之地里。一旦到了入夜,便会被迫回归崖谷,无一例外。
再次经受魔物的袭击后,少年终于虚脱地瘫倒在地。
鲜血从每一道伤口中渗出,整个人都充斥着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而魔血反噬而来的力量却在体内肆意流窜着,蛮横地弥补着缺损的经脉与血肉,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块已经碎裂不堪的骨骼,又一次被强行拼凑了起来。
那让他恶心。
但更令他感到厌恶的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却仍痴妄着自己能够活下去。
活下去,日后觉醒魔血后,他便有机会摆脱这样的困境,便不会再受人制衡,为人鱼肉。
少年仰头看着空荡的天幕,漆黑的视线一点点明亮起来,耳畔也传来细微的声音,五感终于缓缓回归到了躯体之间。
今夜无云,一轮圆月悬挂于天际,温和而皎白的月光倾洒在魔域的每一个角落,而在他的视角里,那却更像是嘲讽。
他讽刺地偏过头,似有预料般地望向了崖顶上方。
月色照耀下,崖顶上的两个声音同样也向下投下目光。
魔尊与魔后看着崖谷中混乱而可怖的景象,眼瞳中却没有丝毫的心疼或怜悯,只是漠然,直到他们的视线移到了少年身上时,才隐隐有了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
疯狂、贪婪。
宛若是在欣赏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顺着少年的目光向上望去,桃夭同样也看清了那两道人影,相似的眉眼让她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他们的身份。
他们是祁落的父尊与母尊,亦是魔族的魔尊和魔后。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们,她本以为他们的出现,是为了能够将祁落从这里带出去,可他们只停留了不到一刻,在确认了魔物已被尽数反噬后,便急不可耐地离开了。
他们甚至不愿意多留一会,看看自己诞下的骨肉。
桃夭只觉得周身的血脉似乎都在剧烈涌动着,困惑与怒火在心中翻涌,充斥着她的每一根神经,但很快,那又化作了深深的无力感。
是她太自以为是。
她出生于巫冢,自小便是受尽爹娘与族人宠爱的帝姬,便理所应当地以为,天下的父母都如同自己的爹娘那般,对孩子爱护有加。
可是不是这样的。
有些父母并不配为人父母。
孩子并非所属于父母的物品,他们凭什么要他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凭什么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期望,便让自己的孩子背负上如此沉重的枷锁?
现在想来也是,她与祁落在崖谷中这样久,崖谷分明就在被魔族掌控的魔域内,魔尊与魔后又怎么可能不知情?
桃夭哀怜地收回了目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俯下身,将少年从湿冷的地面上扶起。
“很惊讶吗?”少年虚弱地倚靠在她的身上,自嘲地说。
他垂着眼帘,纤长的睫羽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翳,让人看不清眼底的神情,他的话音顿了顿,讽刺地吐出几个字,声音极轻。
“一直都是这样的。一切都是。”
少年的话语很轻,但桃夭还是清楚地听见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但他说的那句话却让她莫名觉得奇怪,可她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会好的。等到我解开阵法的那一日,我们就能从这里出去了。到时候……一切都会变好的。”许久,她才讷讷地开口道,拙劣地安慰着他。
少年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眸看着她,然后吃力地抬起了手,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近乎叹息地说:“你不属于这里。”
“告诉我……你到底从何而来?”少年的话语顿了顿,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从初见那一日后,他们便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他从未询问过她的来处,她也再不曾提起。
他装作他不在乎的模样。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意得要命。
他记得她第一眼望向他的模样,愧疚、欢喜、惊讶。那不会是初见应当有的情感。
她在透过他看向谁?
他偏执地想知道她的来处,想知道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她所看向的那个人与自己之间的联系。
但理智告诉他,他不该追问下去。
他探寻的越深入,便会有什么开始在幻境如同镜面般逐渐破碎。
他一直都知道这一点。
可他还是忍不住去猜测,忍不住怀疑,甚至嫉妒。
他们在幻境中明明是初次相见,可她却对他这般熟悉,熟悉到,在她眼中的自己,甚至比此刻的他,要更鲜活。
少年的指尖带着潮湿的鲜血,于肌肤之间缓慢摩挲着,桃夭忍不住一颤,她别过脸,刻意不去看少年探究的目光,许久之后,才不忍地开口道。
“祁落,你知道的,这个问题我不能给你答案。”
哪怕真相早已摇摇欲坠,哪怕这一切终究会彻底倾覆,她仍是极力遮掩着。
倘若只剩下片刻时间共度,她宁愿用谎言编织一场永远不会到来的美梦。
这一点上,她和祁落尤为相像。
少年垂下手,用力地攥紧了手指,连指骨都逐渐泛白,可是片刻,他又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指,状若无事发生般点了点头。
这一次,他仍旧聆听了她的话语,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伤口还疼吗?”桃夭又开口道,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少年身上的伤口处,那一道道可怖的伤痕并没有让她觉得害怕,只是怜悯,还有愧疚。
她停了停,接着说,“对不起。没有办法帮到你。”
可话落的那一秒,原本安静下来的少年却突然有些暴戾地打断了她的话。
“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为这种事情道歉。”
少年收回了在桃夭身上目光,又一次看向了那一轮圆月,那轮高悬的圆月宛如寒冰般,冷冷地俯瞰着苍生大地,终于让他感受到片刻的平复,但无论他如何放空思想,心中却从始至终都有一团无名怒气缠绕。
他讨厌她此刻眼底的情绪,像是愧疚,她想在他这里弥补在谁身上错过的感情呢?
“桃夭。”少年坐起身来,面对着桃夭,忽然低声唤出她的姓字,深碧色的眼眸里带着少有的阴鸷,但更多的是骇人的占有欲。
下一刹那,少年伸出双手,将她拥入怀中。
他紧紧地抱着她,用力到像是要将她揉进身体里。闻着少女发丝的馨香,他才终于有了一丝触碰到她的实感,于是他的话音又软下来,类乎哀求的问着。
“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怀中的少女似乎颤了颤,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死寂。
没有一丝声响,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沉沉地蔓延在四周,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个瞬间,像是有什么光亮猝然在少年的眼眸中熄灭了,永久的熄灭了。
但他还是不甘心地继续追问着。
“桃夭。你会为了我,留在这里吗?”
少年一遍遍地问着那个自己早已明晓答案的问题,他的下颚抵在她的肩上,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模糊的远方,眼底压抑许久的不安与害怕第一次倾巢而出。
可是等了许久,也等不到少女的答案,他终于放弃了毫无希望的询问,怔怔地将手从她的身上抽离。
“对不起。”
85 画像
◎他的爱与妒,都被埋藏于六尺之下,不可言说。◎
少年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他垂下眼帘,不再说些什么。
惨淡的月光倾洒在少年单薄的身体上,透着无尽的不真切感, 仿佛那不过是一张漂浮在湖水上的宣纸, 沉重的水会逐渐浸染纸背上的每一个角落, 最终将其彻底四分五裂。
桃夭忍不住回头看他,可觉察到她的目光,少年却闪躲了一下,背过了手,将手缩到了身后。
她感到有些奇怪, 却又讷讷地说不出口。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里不过只是一个幻境, 她不可能一直留在此地,何况她还有任务在身, 应当以找寻神器碎片为重, 但她又无法直接答应他的请求。
她不能给他许下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诺言,最终又在他的面前亲手打碎它。
她可以这样做,但那样太过残忍。
所以她只能给他留下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 桃夭抬起头, 才轻轻开口,打破了这冗长的死寂。
“阿落,你应该对我的过去很好奇吧, 趁着现在还没有再次入夜,我就告诉你一些吧。”
她无法让少年知晓自己和幻境外的祁落相遇的一切,但可以告诉他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也算是对他微不足道的弥补。
“好。”少年也只是低声应了一句, 他的视线游离了片刻, 终于又一次看向了她, 眸光中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似乎方才二人之间的沉默从来就不曾发生。
桃夭坐的离少年近了一些,开始与他讲述自己从前。
她告诉他自己曾是巫冢的帝姬,最终巫冢覆灭后,拜入了苍梧山。她告诉他自己有一只仙宠猫咪,是师父送她的,颇为通灵性,也一直是苍梧山上的团宠。她告诉他自己很喜欢元宵节,也很喜欢师兄师姐煮的汤圆。
还有许许多多细枝末节的小事,少年都听的很认真,他迫切的想从桃夭这里知道更多有关她的事情,也会向她询问一些自己不了解的事,桃夭同样也会一一回应他的问题。
不过桃夭所说的一切,都刻意略过了她与祁落的相遇。
少年并不知道他本身不过是祁落过去的一个化身,他只是本能地对桃夭有着好奇,以及倾慕。
在她的面前,他从未掩盖过自己的爱慕之情。
后来的祁落或许在情感上更为内敛,对爱意的表达的也更为隐晦,所以他们之间,才有那么多次的欲言又止,乃至连对彼此的试探,都仅仅止于轻微的触碰。
而此刻少年对心上人的爱慕,却是万分真挚且不加掩饰的。
他的爱与妒,都那样分明。
这是后来的祁落所失去的,他因爱生愧,以至于后来的一切情感都被愧疚左右,连同着他的爱与妒,都被埋藏于六尺之下,不可言说。
那天在崖谷中,桃夭与少年难得谈了许久,看着漆黑的暗夜一点一点亮起,远山升起红日,再看着斜阳西下,被夜幕反扑。
这一日与幻境中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可他们却无比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还是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不再谈起彼此的过去,他们总是在沉默时刻意的找寻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他们在靠近彼此时开始变得闪躲,甚至无意识地躲避着对方的目光。
少年也再没有请求过她留下来。
其实有关于那一日的答案早已万分明晰,但他们仍是自欺欺人地闭口不言,彷佛只要不再试探彼此,那个即将到来的结局便不会发生。
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却又可悲的默契。
这样的日子尤为平静,有时候几乎会让桃夭有一种这里就是现实的错觉。
其实她又何尝不想在这里多待一会?
破开幻境后,最后一片神器碎片就会现形,她便会不得不向长老们复命,等到长老们重塑神器后,她与祁落之间,就会站在对立面上。
他们会成为敌人。
这种对于未来的设想让她感到恍惚,但她还是强行按捺着自己的情感。
这些天来,桃夭一直陪伴在少年身边,相同的日子日复一日地过去,一切都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并没有任何可疑的景象,但不知为何,她开始感到越发不安。
少年也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总是一言不发地望向远方模糊的尽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有在桃夭出声后,他们之间,才会有简短的言语。
更多的时候,他并不回答,只是避开了她的目光,深碧色的眼瞳中错综复杂。
他有什么想对她说的。
可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桃夭还是会时常在圆月之时见到魔族的魔尊与魔后,每一个圆月,他们都会前往崖谷,探查少年的修为究竟精进了多少。
直到那一日,圆月被晨光淹没,天幕间漫起傍晚才有的妖异的血红色时,魔尊魔后都没有出现。
而后,桃夭看着身侧的少年,似有预料般仰头望向如血一般的天际,声音低不可闻。
“他们不会再来了。”
几乎是话落的一霎那,桃夭眼睁睁地看着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变化,血色天幕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翻滚的乌云,隆隆闪电在其间翻腾着,一次又一次地将天空四分五裂。
而在阴云密布的远方,桃夭却猛的望见了一个熟悉的东西,让她猝然心中一寒。
无数道银白色的光芒在天幕中穿行着,交汇着,最终在空中形成一道繁杂的法阵,而法阵的中央,正在隐隐形成紫色的天雷。
那个法阵,桃夭再熟悉不过。
那是神族特有的法阵,唤为“天罚”,是神族术法中最高级别的法阵,只有真正的神族血脉才能动用,便也是唯一唯有长老们才有资格开启的阵法。
风云剧变,狂风席卷着远方的厮杀与哭叫,忽远忽近地在耳畔盘旋,宛若鬼魅的低语。
巨大的不安开始如同蚂蚁一般在心间攀爬着,桃夭想起长老们曾与她说起的神族与魔族的过往,想起他们所说的,是魔族将他们神族逼向了绝境,屠戮了神族全族,那些让她昔日无比相信的话语此刻却让她觉得害怕,与不安。
为什么……神族的法阵,会出现在这里?
正午强烈的日光透过窗棱探入空旷的大殿内,却没有带来丝毫的温暖,唯有无尽的寒冷;那样的冷意似乎是彻骨的,甚至让人感到隐隐的刺痛。
容忱站定在大殿的入口处,向内扫视了一眼,却没有在殿内看见一个人影,心下不禁涌起几分狐疑。
今日一早时,他便收到了长老们的传音,让他来行宫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长老们不像是会不守时的人,但殿内此刻却不见他们的身影,这不由得让容忱感到有些古怪。
但既然今早已经应下他们的邀约,于是容忱还是在原地等待着,猜想着或许长老们只是一时被某事绊住了手脚,很快便会回来,可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们的身影。
这般长久的等待,不禁让容忱开始疑惑,是否是长老们定错了时间,他顿了顿,终是转过身,准备先行回神宫,到时再与长老们相商;他还有太多的事情尚未做成,尤其是有关于那道傀儡符上的谜团,这些都容不得他在此浪费时间。
却是在他转身的那一瞬,像是预料般,耳畔隐隐传来一道轻微的声响。
那道声音尤为细小,若是不仔细听,根本无法听出来,
仿佛是为了引诱他的刻意布下的诱饵。
容忱的脚步一停,那一霎那,一股不详的直觉席卷着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几乎让他呼吸一滞。
容忱旋即偏过头,望向了那座空无一人的大殿。
殿内没有一个人影,而声音却仍在继续,一下一下,宛若瓷器碎裂的声音,低低地呼唤着他。
那里一定有着什么。
哪怕心知眼前发生的景象如此的可疑,恰到好处的缺席,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声响,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引诱他步步深入的陷阱。
但长久以来探寻不到真相的不安与担忧却紧紧地攥住了容忱的心弦,让他感到不详。少女几度受伤时苍白的模样始终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旋着;他不想让她再受伤,也不愿看见任何危险的事情再次发生在她的身上。
他想保护她。如同他一开始收她为徒时承诺的那样。
他会护她一世周全。
甚至没有半分犹豫,容忱转身便踏入了殿门。
冥冥之中,他莫名觉得,今日,他便会在这里找到他一直以来寻求的真相。
光线随着容忱不断前进的步伐开始逐渐暗淡下去,内殿门户紧闭,唯有几缕惨淡的光线透过窗纸倾泻进来,却是模糊的,让人难以看清殿内的一切。
半晌,容忱终于在内殿中站定,耳畔一刻也不曾停歇的声响随着他的到来在顷刻间停止,四周又开始变得鸦雀无声,仿佛方才的那些声音只不过是错觉。
向四周扫视了一圈都没有发觉声音传来的源头后,他旋即闭上双眸,双手翻转,低声念出法诀。
赤金光芒在顷刻间于掌心源源不断地涌出,如水波纹般扩散开来,迅速笼罩了殿内的一切。
而后,那道光芒停在了他面前一幅画像上。
86 威胁
◎她的生死,可是掌握在你的手中啊◎
那似乎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山水画, 悬挂在旁侧的墙壁上,与周遭朴素的陈设融为一体,乍看之下, 并没有任何异常。仿佛那只是一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画像罢了。
可是术法的判断不会有错。
容忱皱了皱眉。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到内殿, 但他还是对这幅画像有着依稀的印象, 似是他初次进入内殿之时,画像便已在此地了。
只不过,他从前从未对此留意过。
容忱的脚步上了前,停在画像面前。
赤金色光芒与画像不断纠缠着,似有预料般, 就在光辉彻底笼罩住整张画像的那一刻,几缕黑色的烟雾急不可耐地从画像的一角逸散开来。
周身的神经亦是在看到眼前这一幕而霎时变得紧绷, 容忱的眼中有些错愕,但更多的是警惕,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 法诀在指尖成形,蓄势待发。
紧接着,像是猝然挣脱了长久以来的桎梏一般, 那些黑气源源不断地从画像中涌出, 盘绕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又汇聚于容忱的面前。
“你终于来了……”几乎是黑气成形的同一时刻,一道尖厉而沙哑的声音瞬时从黑气中传出, 接着,是一阵讽刺地嗤笑声,像是嘲讽, 又像是压抑许久的贪婪。
话落的那一刻, 黑气再度如烟雾般散开, 四散作无数道细小的黑烟,盘桓在容忱的身侧。
也是在这一瞬间,容忱敏锐地感知到了眼前这些黑气的气息。
周遭的这些黑气,与他长久以来一直想破除的傀儡符上的气息,竟是一般无二。
怎会如此?
长老的内殿中……为何会有这样的东西,又为何……会与那傀儡符扯上关系?
强烈的不安与无数道猜测随着黑气的狂舞而越发加重起来,几乎抑住了他的呼吸,他收去法诀,不敢再细想下去,强作镇定地抬起了头,望向身旁的黑气。
“你是何人?”容忱旋即开口道。
直至此刻,他都不愿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与长老们有关。
或是说,他不敢设想,若是二者真的有所勾连,对于神族上下无辜子弟而言,该是多么的残酷与不公。
“某名默影。”黑气低低的笑着,虚幻的躯体聚拢起来,成为类乎人形的残影,不断徘徊在容忱的身躯旁,似是在打量着什么。
片刻,它又一次开口道,话中带着轻蔑,却又蛊惑的气息。
“某早已知晓汝心下所求。与某并力吧。如此……”
默影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猝然被容忱打断。
“我没有理由相信你。”
他从未在任何古籍中读到过默影这个名字,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存在,但直觉却告诉他,眼前那团自称为默影的黑气,带着极端危险的气息。
不知是因为心中汹涌的不安,又或是默影方才似是而非的话语让他有了一瞬的慌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这句话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话落的那一瞬,容忱掩于袖袍中的手指不由得攥紧了,微微用力,像是在警醒着自己不要自乱阵脚。
他本能地觉得眼前的黑气知道些什么,却又担忧从它口中听到自己长久以来的最不愿猜测的事实。
“是么?”默影陡然放声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谬的笑话。
“哈哈哈哈……还真是可怜啊。需要某告诉你什么吗……”它刻意地低声喃喃,身躯在幽暗的殿内上下浮动着。
“够了。”默影的话语平白给容忱带来一种不好的直觉,他又一次下意识打断了它的话语,指尖捏起法诀,“你究竟是何人,若是再不说,莫怪我不曾手下留情。”
“某名…默影。”默影牛头不对马嘴地再次重复着自己的姓字,刻意敛去了自身来处。
少顷,它周身离散的黑气聚拢成形状,径自从容忱的捏起法诀的手上穿过,嘲讽地开口。
“不过…凭汝之力,可杀不死吾。”
容忱指尖微微颤动,却不曾收去法诀。他绷紧着神经,静静等待着默影的下言。
见眼前人没有应答,默影又一次出声道。
“不想知道为何么?”黑气在容忱的周身缓缓游走着,宛若蛇类正在缓慢地缠绕上自己的猎物。
“这一切……可都是因为符白啊……”
它低声念着,恍若蛊惑人心的低语。
“他们拿走了某的命珠,掌控着某的命脉,让某只能成为一团虚无,本就虚无的东西,又如何能被杀死呢?”
像是哀叹,默影的话音顿了顿,猛的又变得尖厉起来,几乎是咬牙切齿。
“他们这般待吾,而某却还要汲取这世间魂灵来助益他们的修行,此番所有,何其不公!”
默影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带上了愤恨与不甘,同一时刻,房内的黑气从四面八方开始汇聚,几乎充斥了整座内殿。
“若如你所说,这些便只是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却为何要帮你?”容忱下意识皱紧了眉。
他对默影的过往一无所知,自然也无从知晓符白他们究竟对它做了些什么,他不可能只听信默影的一面之词,但也难以控制地开始感到怀疑。
只因这些过往,他从未听神族众长老提起过。
从那时符白与众长老第一次寻到苍梧上,祈求他救救濒死的桃夭的那刻起,他便下意识地认为,他们是慈悲良善之辈。
他们拼命拯救着各界被魔族屠杀的族类,竭尽所能保护着从神魔大战中幸存的神族弟子,救出了灭族灾祸中唯一活下来的神女。为了早日安定天下,他们甚至时常昼夜不眠地苦修。
这是容忱的眼中所见,也是他自以为的真相。
这些年来,他从未有过片刻的怀疑。
但今日,他却在他们的内殿中,发觉了默影这样邪佞的的存在。
它是默影,亦是在桃夭身侧的傀儡符上附着的气息。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意味着他们之间,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却一直对此浑然不知。
“倘若某告诉你,这些……与你亦有关呢?”默影的声音不再刺耳,它很快抑制住了方才一闪而逝的恨意,转而变得低沉下来。
一字一句,万分清晰地开口。
“汝之所求,是桃夭。”
默影的语气万分讥嘲,却意外的笃定。它肯定着它所说的一切。
容忱的心意昭然,所以他的弱点是在太过轻易。
它甚至都不需要猜测。
容忱那样隐晦地爱慕着九黎族的神女,而师徒的身份,却让他从未逾越雷池半步。
她始终都是他的弟子。
哪怕他对她有着偏爱,他也一直恪守身为师父的本分;教导她何以立世,传授她以术法,疗愈她护魂珠伤的裂痕,就连对她受伤时的关切,也仅仅局限于对待寻常弟子那样。
平静无波,无悲无喜。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姿态,如同任何一个脱离尘世,拂去七情六欲的上神那般。
但只有他自己知晓,不是这样的。
数年间,他小心翼翼地守候在她的身侧,不敢让她觉察出自己的心意,可就算再清心寡欲,这数年来的日日夜夜,他又怎会没有哪怕一刻,感到不甘过?
但适逢魔族动乱,苍生悲苦,他的个人私欲,又如何能够在此时说出口?
是以,他在等待。
等待着重塑神器后,天下重返安宁,那时,他便不会再有任何的顾虑。
他便能对她表明自己的心意。
“住嘴!”容忱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如往常那样镇定,可呼吸却抑制不住地开始变得急促,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一般。
他比谁都知道此刻在默影口中听到桃夭的名字代表着什么。
意味着,他曾经忧虑的一切,都极有可能是现实。
他从来都不是那样容易感到慌张的人,可一旦触及到桃夭,无论是什么,都会让他在顷刻间方寸大乱。
默影冷冷嗤了一声,讽刺地观赏着容忱慌乱的神色。
七情六欲,果然是人心最致命的弱点。
它没有理会他方才的话语,只是缓慢地开了口。
“不妨再告汝一事,汝可知晓那神女身上护魂珠的裂痕何以形成?”
它的语气停了一停,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容忱神色由慌乱转为了极度不安,继而说道。
“是九黎一族上下无数冤魂,举全族之念力,对护魂珠的最后的庇佑。只要裂痕存世一日,便无人能够夺去护魂珠,亦无人能够让神女献祭。”
接着,它的话音如同毒蛇吐信般,字字句句,真切而残忍。
“而重塑神器的代价,是神女的献祭。符白他们从一开始便知道,却独独瞒了你一人。”
“可笑吗?从始至终,你自以为的拯救,其实都是在害她。”
耳畔的一切似乎都在此刻变得模糊起来,容忱几乎快听不清它接下来的话语了,只觉得周遭似乎都在一瞬变得无比阴寒,让他如坠冰窖。
似是不敢相信默影方才的话语般,他颤抖着,近乎失神地喃喃自语。
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曾知晓这一切。
为什么这些年来他对符白一众长老,都从未有过怀疑。
原来他一直以来对护魂珠的疗愈,却是加速她被献祭的催命符。
容忱啊容忱,堂堂一介上神,竟也这般无用。
满意地将眼前男子的反应收于眼帘,默影嘲讽地狞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汝竟以为,那是在救她么?哈哈哈哈……”
“只可惜,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她身上的禁锢已解,待到重塑神器的那一日,便会是她的死期。”
“不甘心吧。为什么心爱之人要承受这般不公,而自己却根本没有能力护她周全……”
“够了!这些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让我如何信你?”
不甘、懊悔、与深深的无力感在这一刻铺天盖地地向容忱席卷而来,几乎让他窒息,而他却仍是近乎无望地反问着,希冀着默影所说的一切,只不过是用来欺骗他的假象。
却是下一瞬,似乎是有所预料,默影轻声念出法诀,原本虚无的躯体中,隐隐涌现出什么。
那是几道淡蓝色的光点,散发着近乎刺目的光芒。
而身为上神的容忱自然清楚那些是什么,又来自于何人。他能分辨出那些光点的气息。
是符白一众长老的神魂之核。
他们与默影交换了自身的命脉。
而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交换命脉,须得双方认同后,经过繁杂的阵法,方可实行。
于是,容忱的眼眸中只剩下了悲凉。
绝望而无力的悲凉。
耳畔是默影快意的低语,他却觉得自己逐渐变得麻木,仿若傀儡一般,只是怔怔地听着。
“如尔所见,某不过是一团虚无,连命珠都掌握在符白的手中。所以……某想要你的躯体。”
“只要汝让出身体,某便替你护住她,如何?”
见他不答,默影的躯体浮动着,仿佛在回忆从前那样,接着缓缓开口,这一次,话中却带着几分威胁。
“那日在鸾镜的禁地前,某便曾蛊惑过她一次,同样的事,某自然可以再做一次。”
“不过……这一切,都要看容忱上神的意思了,不是么…”
“她的生死,可是掌握在你的手里啊。容忱。”
87 并肩
◎我们会永远执手并肩◎
霞光浸染天际, 透着凌厉的肃杀。
少年的目光一寸一寸从远方收回来,最终轻轻落在了桃夭的身上。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将暮未暮的天光下, 少年的身形似是有了一瞬的透明。
但他似乎对此毫无察觉, 他只是望着眼前的少女, 晚霞辉映下,少女的脸庞映上了一抹绮丽的瑰色,在这一刻,仿若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为鲜活。
有那么一霎, 少年的眼睛里燃起一簇恍惚的光亮。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个方向,望着与瑰丽的霞光交织在一起的少女, 也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地将心中早已明晓的一切抛诸脑后。
什么法阵。什么神族。
都不过是重复无数遍的幻影。
他不在乎。
在他短暂却冗长的一生里, 在此刻, 他只想凝望着她,将那个身影,反复、千遍万遍地刻入脑海, 乃至周身每一寸血脉。
“桃夭。”少年唤着她的姓字。
那道唤做“天罚”的法阵就在天际高速运转着, 适才无数的猜测与不安充斥着大脑,乍然被少年一唤,桃夭似乎还未收回神, 怔了许久,她才回应了一声。
“别再看那些了,桃夭。”少年只说。
“好不好?”
他的眼睛被霞光映得很亮, 语气中带着几分哀求。
而不动声色在眼底敛去的, 却是落寞。
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此刻他在无望地期许着什么。
一个绝无可能实现、也无法说出口的愿望。
所以,他只能凝望。
少年的话音宛若虚无缥缈的云烟般,回荡在桃夭的耳畔,很快又化为乌有。
她觉察到他此刻灼灼的目光,那仿佛与往常的任何一次彼此相望都不同,那样的炙热,却又极尽哀然。
像是告别。
她忽然感到没来由的慌乱,却又不明晓原因,他现在不是还好端端地站在自己身边吗?为什么她会感到这样的慌乱、甚至害怕。
“为什么?”避开了少年的请求,桃夭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裙裾,感受着自己的心绪被强烈的不安反扑,呼吸亦是逐渐变得急促,似是缓慢沉溺入深湖般,几近喘不上气。
少年没有回避她此刻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碧色眼眸中清楚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而后,她听见他轻轻地回答道。
“我想让你看着我。”
少年的话音顿了很久,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再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句。
“桃夭,只看着我,好不好?”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带着试探与不安。
心下那种隐约的期冀仿若沉没于湖底的浮木终于挣脱了厚重的铁索那般,正在缓缓上浮,而他在浮木接触湖面的前一刻,仍是选择了将其负上巨石。
于是浮木继续下沉。
腐烂的浮木就该沉没在湖底,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它被湖水侵蚀后的不堪模样。
一切就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无波。
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期待,期待能够打破这样虚伪的表象,哪怕假象破碎的那一刻,一切都会化作泡影。
飞蛾扑火,却是少年祁落真挚的爱意。
桃夭愣了愣,像是没有预料到他的回答。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间弥漫,但更多的是从看见法阵起便一直缠绕着她的不详,她的喉咙紧了紧,良久,才回应了他的话语。
“好。”
她不明白他此刻问题的用意,却不自觉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鬼使神差般的,她同样不再看向运转着法阵的天幕,而是越过血色的天空,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她莫名觉得,这一刻时间流动地似乎异常缓慢。
缓慢到那一眼对视,分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遥隔数年。
过去的她在幻境中遇见了来自未来的祁落,他们因此分道扬镳。
她本以为他们绝无可能再相见,可未来的她又在最后一片神器碎片的幻影中进入了他的过去。
他们都在不经意间,瞥见了彼此最为不堪的过往。
像是一个没头没尾的循环。
其实此时她应该有很多疑虑。
诸如少年并非不通术法之人,应当认得出法阵并非本族所为,却为何没有半分惊讶。诸如他一直遮掩在身后的手臂,如何会与从前在幻境中祁落的闪躲如出一辙。
可在看向他的那一刻,她还是选择了闭口不言。
就算即将到来的会是血雨腥风,但那又如何呢?
他们此刻望着彼此,他们此刻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对彼此的心意。
那就足够了。
血色残阳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暗淡下去,被浓重如墨的夜色取而代之。
天边的银白色的法阵散发着刺目的光芒,四方雷电交加,最终都汇聚入法阵的中央。
那道法阵开始扩大,越发扩大。
一道硕大的紫色雷电在法阵的中心凝聚成形,在一瞬爆发出强光。
崖谷开裂,碎石滚落,树木倾倒,周围可见的一切都以诡谲的速度化作齑粉。
那种超乎生死的强大力量让人从心底滋生出恐惧,仿佛天地之间有一双巨手,正在以最为粗暴的方式,将这里夷为平地。
“祁落,快走!我们离开这里!”桃夭的声音几乎都有些发颤,上前径自牵住了少年的手,转身就要带他离开。
她开始感到害怕。
长老们从未对她提起过此处发生的一切,一直以来,他们告诉她的都是魔族将神族逼向了绝境,最终屠戮了神族。
神族从未想要参与权力的争斗,只想要守护天下安宁,但一切都被魔族毁了。是他们害得神族几近走向覆灭,害得神族流离失所,只能永远在世间躲藏。
可他们为什么对魔域发生的这些只字不提?
具有那样恐怖力量的“天罚”法阵,真的不曾对魔族造成分毫的伤害吗?
她不信。
感受到少女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少年亦是紧紧地攥住了那只温热的手,但他却没有应答她的话语。
桃夭不知道的是,其实对他而言,逃离与否,从来都是一样的。
没有什么会改变。
可他还是想试着与她一起离开这里。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一个怎样的结局。
但他义无反顾。
少年轻声念出法诀,幽蓝色光芒从掌心不断涌出,将他们二人的身躯包围,光辉笼罩下,他们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靠近那个模糊的远方。
那是唯一远离法阵的地方。
视野尽头处的那个远方在这一霎带着迷离的色彩,仿佛触手可及。
却是在他们几乎要抵达的那一瞬,周遭泛起妖异的光芒,那些光芒驱使着他们又一次离开了本该到达的“边界”。
他们来到了魔域。
眼前的一切几乎都被浓稠的血色覆盖,腥臭的血液在魔域中如同蛇一般流淌、蔓延着。
魔域之中,尽是魔族的尸骨。
而前方带兵的为首者她却再熟悉不过,是神族的五位长老。
他们骗了她。
其实在崖谷中看见“天罚”的法阵时,她便猜想过这个可能,只是一直不敢相信,在她的面前,长老们素来都是一幅良善的模样,何况他们曾救过她,所以她对他们一直以来都不曾有过怀疑。
可他们还是骗了她。
倘若连这个都是谎言,那他们所编织的谎言,到底还有多少?
她已经失去了愤懑与不可置信,此刻有的只是失望,与无尽的懊悔。失望他们的真正面目竟是这样的不堪,懊悔自己一直都错信了恶人。
她看着神族将少年抓走,看着他们将他与一众魔族一同扔进离恨天,看着他被捆上玄铁锁链,看着秃鹫啃食着他的血肉。
十二根冰柱正在向少年靠近。
锋利的冰棱几乎要触及到少年的身躯的那一刻,她突然发觉,漫天霜雪下,他的身体竟是那样的透明,透明到几乎能映出身后的所有。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他祈求自己留下的那一刻,还是从他开始变得闪躲的时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在自己的眼前这样一步步走向虚无,而她居然毫无察觉。
少年垂着眼帘,看着自己的躯体变得愈发透明,纤长的睫羽在他的眼尾处落下一片阴翳,也让桃夭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
随着他看向自己躯体的那一瞬,周遭的景致陡然在一刹开始动摇,四周告诉旋转着,连带着一切的景象都变得模糊而扭曲,像是曾经他们在尽头处望见的“边界”那般。
那是幻境将要崩塌的景象。
冰柱仍在靠近,那些锋利而虚无的东西伤不到她,却会在少年的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她不愿看见那样的景象又一次在眼前发生。
桃夭几乎是扑到了少年的身侧,她竭力挡在他的面前,哪怕心知是徒劳无功,她还是试图以肉身抵挡住越发靠近的冰棱。
她的口中念动着繁杂的法诀,一遍又一遍地施法、结印。
可如同预料般,那些灿金色的光芒只是从冰柱上穿行而过,什么也不曾改变。
她早该知道的,她从来都改变不了什么。
但她不甘心。
她如何甘心?
冰柱降下,耳畔是血肉被贯穿的声响,骨骼似乎也在那一瞬开始碎裂。
眼前鲜血飞溅,桃夭几乎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液此刻正在她的脸颊上滴淌。她的视野被血色模糊,可其中只有少年的影子。
冰柱将少年彻底贯穿的那一刻,四周的一切似乎变得愈发扭曲,模糊地扭动着,几乎要化作烟雾。
她忽然感到无比悲哀。
无力、绝望,却无可奈何。
少年终于在这一刻抬起头,他的身体透明到接近消散,而他只是直直地望着周遭变化的光景,仿佛他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刻。
觉察到少年的目光落在四周逐渐消散的幻境上,下意识地,桃夭慌张地伸出手,覆在少年的眼前,企图挡住他的眼帘。
“不要看。”
她喃喃念着,覆在他双眼上的手克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但少年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缓缓从自己的眼睛上挪开,那双犹如翡翠般的深碧色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同样也望着她身后飞速消逝的一切。
“不要看。”
“祁落,不要看。”她几乎是哭喊出声,肺部的空气似乎被尽数掠夺般喘不过气。
“不要看……”
少年的眸光颤了颤,似是叹息,又似是爱怜,他终于轻轻唤出她的姓字。
“桃夭。”
他的声音带着痛苦的吸气声,几乎低不可闻,但他望着她的眼睛,还是竭力地开了口。
“其实……你不用试图瞒我,我一直…一直都知道,这里……只是幻境。”
伤口处血流如注,少年的面色开始变得异常惨白,虚弱喘息着。
“从前……我…不敢和你太过亲近……也不敢和多你说话。是……是因为…你不属于这里。
“我怕……我怕,因为我的靠近,这一切…就都会消失。”
是啊。
其实他从在幻境中诞生的那一刻起,便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假象。
这样冗长的回忆中,他几乎日复一日地经历着相同的事物。
从崖谷中的历练,再到被神族屠戮。千百年来,一次又一次地循环。
他试过逃离崖谷,试过逃离离恨天,其实他比她更早来到过“边界”,但什么都没有用,每当入夜之时,无论他如何尝试,他都回到原地。
这世间又怎会有哪个世界,永远被困于方寸之地,日复一日如同梦魇般经历相同的回忆呢?
而这一切,直到桃夭的出现,才变得有些不同。
她是那样的鲜活,明艳,和这里所有都不同。
他可以与她交谈,可以触碰到她的温度,可以与她一次又一次毫无意义地逃离。
那是他从未体验的人生。
在这场冗长的梦魇中,她是第一抹明亮的颜色。
躯体的疼痛与逐渐消失的痛苦让少年几乎再难发出任何音节,但他攥紧了她的手腕,逼迫着自己保持着清醒,断断续续地出声。
“桃……夭……”
少年轻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许久之后,他才艰难地开口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想要问她的问题。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桃夭压抑住自己此刻哀怜的心绪,连忙接着他的话说:“后来……你会成为魔尊,会有很多的拥趸者,魔族一直渴求的力量,也在你身上应验了。”
“是吗……但…那又如何呢……”
少年的神情并没有任何变化,像是他所等待的回答,本就与此无关。
他的躯体变得更加透明,仿佛薄雾般,在下一秒便会彻底消散。
那些透明的色彩仿佛噬人的蚕茧般缠绕着他,越来越紧。
身躯彻底消失的前一刻,少年用尽全身气力,气若游丝地问:“我们呢…桃夭……我们呢……我们最后怎么样了……”
从始至终,他想知道的,从来就只有这些。
自从少女来到崖谷那样熟悉地唤出他名字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们的未来,有过交织。
但他还是想从她嘴里听到那个答案。
“我们……”桃夭的眸中有一瞬的惘然,但很快又变得坚定,她轻轻抱着他,坚定地说道。
“暂且还是朋友,不过…我们会永远执手并肩。”
像是终于得到了自己渴求已久的答案那般,少年如释重负般松下了一口气。
他望着眼前的少女,最终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尖带着潮湿的血迹,缓慢又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太好了……还好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他的话音停顿了一下,直到四周的景致半数消弭,露出了幻境外原本的模样,少女的身影与外界的一切交织着,成为他此刻眼底唯一的真实。
少年的瞳孔微微放大,近乎贪恋地看着这一切,想要将这一幕永远映入脑海。
他的身影开始如同雾气般慢慢飘散,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只是那样看着她,眸中充满了不舍,唇形翕动着,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着。
“桃夭……我喜欢…你…”
“不要……为我难过……”幻境在那一霎尽数消散,连带着少年的话音,也被揉碎在了呼啸的风中,逐渐模糊不清。
虚幻与真实交织,二者同时并存的那一刻,他算不算也曾来到过她的世界?
88 契约
◎一步错,终将步步错。◎
那道素白的身影离去的同一时刻, 昏暗的内殿几乎被默影铺天盖地的黑气所充斥,却仍有源源不断的黑气从画像中涌出,倏尔散作尘烟, 倏尔聚拢作一团。
它似乎心情不错。
即便容忱并未当即应下它的要求, 但它比任何人都清楚容忱此刻的处境, 他很快便将别无选择。
容忱虽修为高深,若只是孤身一人,却根本不是它的对手,何况维系它命脉的命珠又早已交与符白,命珠存在一日, 它便永不消亡。
从一开始,容忱的价值, 不过是弥合护魂珠的裂痕,为神女日后的献祭铺平道路, 而现下裂痕早已弥合, 他之于神族,便不再具有任何用途。
相反,因得他自身的修为与他对神女的情意, 反倒会成为他们重塑神器阻碍。
他已是神族的弃子。
六界动荡, 各界皆自顾不暇,除却曾受过容忱照拂的神族子弟外,无人会对其伸出援手, 而寻常神族子弟的力量,根本不足一提。
他杀不死它,又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子为了重塑神器而献祭。
为了得到更强大的力量, 阻止符白等众长老对神器的重塑, 他终将回到这里, 与它协作。
那便意味着,它将一点一点侵蚀他的神识,最终全然夺去他的躯体。
这是它与符白共同设下的局,长老们刻意将容忱引到此处,希望借它之手除去他这一祸患,使得日后的献祭更为通坦,而它则需要一具强大的躯体立足世间,也只有修为至高的躯体,才不会被它的力量所反噬而亡。
这本是一桩美差,双方皆能达其所欲,只不过,符白等人千算万算,终究错算了一步。
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它一旦有了躯体,便能够借助躯体凝出新命珠,新旧更替,原本的命珠自此作废,它便能趁此机会,彻底摆脱神族对自己长久以来的制约。
默影只觉得快意不已,只要夺去了容忱的躯体,修炼出新的命珠,凭它所掌握的力量,届时无论是神族,亦或是魔族,六界的所有生灵,都将如蝼蚁般匍伏于它脚下。
它在泾水神域中等待了三万年,等得不就是这个结局么?
虚幻的黑气宛若巨龙般盘桓在偌大的殿内,透着诡谲的,难以言喻的兴奋,似是要将这一方空间尽数摧毁。
旁侧的木窗微微敞开着,透着窗外晨曦的微光,冰冷而明亮,也是在那一瞬,席卷在殿内的黑气骤停。
默影心间沉寂了许久的愤恨与不甘心在此刻如同狂风巨浪般翻涌起来。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它仍是感到无比的怨恨。
它本是三万年前由世间无数恶灵与恶念汇聚而成的怨影,世人的恶念与魂灵日益滋养着它,让它的力量变得越发强大,它便开始在各界作乱,肆意屠戮六界生灵。
起初,只是无意义的杀戮,仅凭自己的力量让生灵陨灭,但渐渐的,它开始不满于这种无聊的杀戮,转而下手生生剥离众人的魂灵,而后将其躯体如同齑粉般一点一点碾碎。
但那还不够,在众人饱受折磨之际,它始终不愿给他们一个痛快,反而报复性般地用术法强行维持着他们的意识与痛觉。
看着那些生灵哭号、尖叫、在满目血色中向自己一刻也不停的求饶,这样残酷的折磨,它只当作游戏般乐此不疲。
它喜爱人们由心底滋生而出地恐惧与绝望,那种骇人的惊恐会深深浸染在人们脱离躯体的魂灵上,对它而言,是最好的养料。
它本就是恶念所集,无情无欲,自然不会感到悲悯,只有生来便有的“恶”。
血流成河,枯骨成山,世间遍布瘴气。
那便是三万年前六界的模样。
只是后来,它的作乱被古神桑泽所发觉,削去了它的半数功力,将它彻底封印在了泾水神域。
它曾是六界皆为惧怕的所在,到头来却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何其不甘,可古神的法阵异常强大,它全无突破之法。只能在这万年间不甘地等待着,感受着自己的修为逐渐被法阵所侵蚀。
却是在它即将消陨之前,古神的法阵,被几名神族所闯入。
许是因为过去万年,法阵不再如从前般强大,又或是因为神族本为古神一脉的后裔,法阵对其气息感到亲近,原本全然封闭的法阵竟也让这几人误打误撞地闯了进来。
那几人面目苍老,衣衫上布满了血迹,默影却察觉出他们身上有几分修为。
它猜测他们约莫便是神族后来的掌权者,内心只觉得嘲讽,想不到万年过去,连曾诞生出世间最为强大的古神的神族一脉也已没落至此,掌权者竟然变得如此弱小不堪,让人鄙夷。
不过……既然他们是神族一脉,他们既然能够进法阵,便一定有办法能够带自己出去,若是它能够蛊惑其解开法阵,它便能重出这世间。
彼时古神桑泽已然化境飞升;化境之神以己身化作清风雨水,令世间灵气复苏,为天下降下福泽,重塑几近摧毁的苍生。虽躯体最后仍能在九重天外再度修炼成形,却只能做天下的守望者,永远也无法干涉六界苍生的命轨。
桑泽化境后,从此,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能够成为它的对手。
看着眼前那几位孱弱,甚至奄奄一息的神族,默影心下的鄙夷
弋
不禁越发浓重,但表面上,它仍是作出一副蛊惑的姿态,铺天盖地的黑气向那几人席卷,它的声音如同鬼魅般虚浮地低语着,只要他们能够替它解开封印,它便会授予他们无尽的力量,协助神族东山再起。
它并不在意究竟是何等人将这几位神族逼入了此般绝境,它想利用的从始至终都是他们此刻的落魄,那种落魄会让他们无比渴望它的力量,从而被己身欲望所驱使,替它解开封印。
至于帮助神族东山再起,自然也不过是个谎言,待到它逃离泾水神域,杀这几人灭口还来不及,又谈何与其协作?
力量的天平绝对倾斜向己方的时候,它自然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哪怕,那是曾经古神的后裔。
只可惜,或许是因为对古神的封印有所耳闻,那几位神族并不如它想象般那样愚昧,哪怕皆是身负重伤,气若游丝,他们仍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它的请求。
这让默影几度感到无比恼火。
若非法阵的克制让它日渐虚弱,已无多少时日可存活,它又怎可能会仰赖这几位软弱无力的神族来解救自身?
它不断尝试着说服他们,可那几位该死的神族到最后竟然说,若是想让他们解开法阵,便需要它先交出掌握己身命脉的命珠,否则,他们甘愿就这样死在泾水神域。
哪怕与它玉石俱焚,赌上身家性命,他们也需要一个控制它的筹码。
倾斜的天平是无比危险的,神族不可能就这样轻信它的诺言。
这世间,无论何种承诺,皆为虚无。诺言只会在任何一方掌控主导权时顷刻倾覆,爱意会在下一瞬化为怨恨,协作亦会化作背叛,没有实质性的平衡,他们又怎敢相信默影会如约履行自己的诺言。
此言在初听之时,默影还觉得无比荒谬。要它交出关乎自家身家性命的命珠,凭什么?
神族的条件太过大胆,大胆到甚至有些荒唐。
它忍不住出言讽刺他们的异想天开。
而那些神族却似乎比它更为了解它的境地,他们虽修为弱小,对它却并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是不卑不亢地平视着他,陈述又或是更像嘲讽地念出它此刻的处境。
泾水神域万年间,已然无人涉足过此地,更不用提会有人能够替它解开这封印,若是今日,它再将他们几人杀死,往后破开法阵的希望,只会愈发渺茫。
法阵会继续侵吞着它的修为,要不了多少年,待到它的力量再也不足以保护自身命珠的那一刻,它便会在法阵的侵蚀下彻底消失殆尽。
它赌不起。
神族的话音极轻,却万分笃定。
他们料定了它别无选择。
默影没有料到他们竟一眼看穿了本质,虽仍是蔑视,可心间的嘲讽之意到底也消去了些许。
诚如神族所言,若想脱离它此刻的困境,它的确需要他们。
亦或是说,他们互相需要者彼此。
神族需要它的力量,而它需要神族替它摆脱法阵,离开泾水神域。
只是……假若真的需要与他们合作,那条件,还需要多加一条。
如同他们需要它的命珠那般,它亦是需要一样能够控制对方命脉的物什——神族的神魂之核。
唯有这样,才称得上是公平。
自那刻起,它便与神族达成了协议,他们互相交换了自身的命脉,在往后的日子里各自履行着己身对于对方的承诺。
这样的协作本是牢不可破的。
但时间日久,它却开始觉得越发地不满。
从泾水神域逃出后,为了确保彼此皆在控制范围内,它只能待在神族的禁地鸾境中休养生息——亦是内殿中画像所联通的背面。
它能够通过鸾境施展力量,却极少被应允从中出来。
多数从禁地中出来的时候,也只是为了助益符白几人的修行,传授他们禁术,赋予他们自身的法力,而符白等人供给它世人的魂灵,滋养它的力量。
它分明在日渐强大着,却始终需要待在这一方小小的禁地中,甚至连自己的命脉,都仍掌握在他人手中。
这让它感到恶心,与不快。
它必须尽快摆脱这一切。
于是它开始刻意在那些长老面前表现出贪婪与不满,甚至有意无意地威胁着他们。它如今再强大,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团虚无,它需要一副能够让它立足于世间的躯体,唯有那样,它才能够继续忍耐困于鸾境的不甘。
而这一回,只怕是重塑神器在即,他们急着早日解决掉容忱这个祸患,对它真正的企图并无察觉。
他们答应了会在日后设法让它夺去容忱的躯体。
此言也正中默影下怀。
它需要借容忱的躯体凝出新命珠,从而摆脱神族的掌控,而他们却对此浑然不觉,只当它是贪婪成性。
一步错,终将步步错,最后全盘皆崩。
神族长老那样狡猾,竟也没能料到,它其实另有所图。
它与神族之间,从来都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它一向厌恶那样的平衡,不过很快,这种平衡,便会被打破了。
想到即将到来的那一切,默影旋即收回落在窗棱上的目光,按捺下先前心中的怨恨,紧接着,一种诡异的喜悦缓慢的爬上心间。
快了……很快……它就能够彻底摆脱这令人不快的处境……
&128214; 未央·沉月昭玲 &128214;
89 魔域
◎他们之间,本该如此。◎
绮丽的光辉在眼前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最终如同烟尘般弥散。
幻境中的一切都在此刻消失不见,连同着那个少年一般,消散在了视野里, 只剩下冰窟内惨淡的雪色。
手臂上依稀还有着少年温热的温度, 桃夭似乎还未从中反应过来, 只是怔怔地盯着他曾经站立的那个方向,厚重的玄铁锁链静静地垂落在冰面上,上方布满了深褐色的,干涸的血迹。
像是谁痛苦的悲鸣。
直到此刻她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先前在幻境中所见的一切于此刻如同雷鸣电闪般在脑海中炸响。
那是……祁落的血。
长老们骗了她。明明……是神族……是神族先行不义, 可他们却骗了她。
她突然觉得无比可悲。
不知是为了那个少年,亦或是为这天下。
可笑啊。真是可笑。
原来她苦苦追寻的正道, 也只不过一块为了掩盖长老们真正欲求的遮羞布。
谎言遮住了曾经不堪的过去,所以让她觉得, 一切都是值得期许的, 只要她能够集齐神器碎片,重塑神器后,便能够为天下带来安宁, 百姓们便无需再受苦。
但那一切全都是假象。
其实她一直都明晓, 这世间并无绝对的正道,哪怕是寿命比肩古神的神族,也会有欲求与野心, 他们先行屠戮魔族,约莫便是为了占据魔域,壮大神族的力量。
而若是魔族先行觉醒了魔血, 大抵也会为了扩张势力而进攻神族, 在权力的争夺下, 战争的先后难以论对错,当权者自然能够有野心,有时,他们的野心能够很好地保护自己的族人,却会在无形之中伤害到他族之人。
她从不否认掌权者的野心,只是,野心并不能成为滥杀无辜的理由。
她之前一直追随神族,只是因为她觉得,他们是善类。
她信任着他们,认为他们日后若是能够一统六界,定能为天下降下福泽,可是没想到,原来他们也是一样的不堪。
神族错就错在,他们本非善类,却故作姿态地骗过了所有人。
长老们平素的和蔼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以往对她的教导也不过是道貌岸然的说教,他们曾对魔族犯下那样残酷的罪行,她怎么可能放心将神器碎片尽数交与他们手上,又怎可能放心将天下交到他们手中。
当权者对战争乐见其成,因为上阵拼杀的不是他们,往日里被压迫被奴役的也不是他们,他们只需静坐于幕后,等待着他人的赴汤蹈火,便能坐收其利,而将士与百姓们,却只能成为权力争夺中的牺牲品。
她不愿看见这一切再次发生,
她必须与他们站在对立面上。
否则,这样的厮杀永远不会结束。
桃夭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下心间翻涌的情绪。
她抬起眼眸,原本坚韧的目光却是在触及玄铁上的斑斑血迹时,猝然变得无比酸楚,她怔怔地看着那些血迹,忍不住抬起手,轻轻触向冰冷的铁链。
指尖上是崎岖而尖锐的触感,带着锁链刺骨的寒意,一点一点渗入周身。
曾经与祁落一起的回忆席卷着幻境中的点点滴滴仿若巨浪般涌上心头,让她呼吸一滞。
人族少年勾黎、魔尊祁落,与幻境中的那个少年,每一个身份都是他的化身,鲜明地存在于记忆中的角角落落。
她与他之间有着太多的回忆。
她很想他。
她想见他。
她想与他共度日月,想与他并肩而立。
他们之间,本就该如此。
原本眼底的那一丝哀恸与惘然在此刻尽数消失不见,唯剩下坚定。
这一回,就换她去魔域找他吧。
在少年消失前许下的诺言并不是为了短暂的宽慰,而是她的真心。
如同誓言中的话语,她与祁落……会永远执手并肩。
她坚信不疑。
同一时刻,冰面蓦然泛起阵阵白雾,一道柔和的光芒缓缓从地底下浮起,带着温暖又熟悉的气息,呼应着胸腔间的蓝色光芒。
感知到护魂珠的法力在流动,桃夭旋即将视线投向那个方向。
白雾散尽,霜雪消融,她终于看清了先前被雾气裹挟的那个物什。
一块形如碎玉般的碎片悬浮在正空,上下浮动着。
是神器碎片。
没有再犹豫,桃夭旋即念出法诀,牵引着护魂珠的力量触向神器碎片,最终将碎片收于掌心。
散落各方的神器碎片终于在此刻集齐,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长老们一直寻求的神器碎片,从此再也不会属于他们了。
神器碎片浮现后,周遭原本的怨念与戾气瞬时消散,先前的那股沉闷的压抑感亦是散去了不少,不再抑制着体内的法力,屏息凝神,桃夭启唇低声念出法诀。
眼前瞬间幻化出一柄长剑,她当即踏了上去。
衣袂随风而动,长剑快速向前行进着,不久,桃夭便彻底离开了利斯卡冰域。
长剑开始向着南方前行,随着利斯卡冰域的远去,四周的幻境终于不再似方才那样阴冷,可不知为什么,她分明离魔域越来越近,可心下却无端开始变得不安。
那种不安在心间不断流窜着,叫嚣着不详。
仿佛有什么掩藏许久的东西,随着她的前进而慢慢浮现。
她皱了皱眉,强行压下那股异样感,转而加快了御剑的速度。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开始一寸一寸变得幽暗,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环绕的瘴气。
魔域就在眼前了。
她的眸中不禁涌出一抹欢喜,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隐隐的失落,自那日一别后,她与祁落便再无相见过,也不知他如今究竟如何了……
越发近了,高大的石墙矗立在桃夭的面前,上方的魔域二字笔锋凌厉,透着威压,可在此刻却唯有凄冷。
桃夭本以为魔域的入口处会遍布着可怖的魔物,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偌大的魔域通口处,竟是空无一人。
她有些奇怪地从长剑上下来,试探着向内走去,手中却警惕地握紧了缚妖索。魔域中除却祁落与那条唤做阿沐的小蛇,并无人知晓她的存在,若是在此遇见了魔物,免不了要先经历一番恶战。
但为何此处会空无一人,甚至连守卫都没有一个?
是祁落告诉他们了吗?为什么?
桃夭只觉得越发地古怪,绷紧了神经,一步步向前挪动着。
现实中的魔域与幻境中所见的很不一样,历经了□□与灭族后的魔域再不复往日生机,只剩下残破,一切都透着死气沉沉的衰败感。
幽紫色的瘴气阻碍着视线,桃夭几乎快看不清前路了,只是凭着模糊的方向感一点一点向前走着。
并没有走出多远,她却在成片的紫色瘴气中,依稀瞥见了一个身影。
那道身影与川一般大小,远远地看起来不过是一位小童。
但她还是紧了紧心弦,蹙着眉,小心翼翼地用术法敛去了自己身上的气息,继而悄然向那道身影的旁侧走去。魔域那样危险,好在前方只有一人,她还能暂且掩藏着气息避一避,不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她不想引发任何的战斗。
谁知,那道身影像是觉察出她的方向那般,竟是径自向她的方向靠近着。
桃夭心下暗道不妙,唇齿开合间,迅速念出几声法诀,可却是在她几乎要结印的那一瞬,那道身影来到了她的面前。
眼前的小童面孔看着无比稚嫩,可眉目间却透着一股老练,与阴郁的气息,与川身上的活泼截然相反,这张面孔在记忆中无比陌生,但她竟然莫名感到一阵熟悉。
片刻,桃夭才反应过来,让她感到熟悉的并不是小童的样貌,而是他身上的气息。
面前的这位小童身上的气息,竟然与祁落先前带在身边的那条小蛇,一般无二。
他是他的属下?
也是。那样有灵性的小蛇,想来也定非凡胎,更何况祁落身为魔尊,身旁又怎会带着无关紧要的东西。桃夭收回了神,虽然心中已经将眼前人的身份猜了个七八分,她还是有几分试探着开了口:“你是……阿沐?”
“是。”云沐登时应道,似是有些讶异她竟这样快就将他认出,他的眸光颤了颤,唇形翕动了几下,像是有话要对她说,却控制般地令自己低下头,止住了。
“祁落呢?阿沐,能带我去找他吗?”云沐的话音才落,桃夭便迅速接着说道。
不知为何,自己分明几乎在刚进魔域不久便见到了祁落的属下,她本该在此刻感到安心,至少她不必在偌大的魔域中不断摸索才能找到他,可是此刻,她却觉得愈发不安,甚至连呼吸都开始变得短促。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不安,以至于烦躁。
她想尽快见到他。
云沐的眼底涌现出一抹异样,却又迅速消失得干干净净,掩藏于袖中的手微微颤动着,他仍是迫使着自己冷静下来,装作与往常那样平静地开口道:“尊上大人他……”他的话音无意间停顿了一霎,带着轻微的颤音。
紧接着,像是为了减少桃夭的怀疑,他很快又再次开口道:“尊上大人说,让属下带您去个地方,他随后就来。”
这一回,小童的语气波澜不起,甚至带着几分不容置喙,仿若那真的是祁落的命令那般。
桃夭不由得点了点头,讷讷地应了一声,不再说些什么,只是任由着阿沐带领着自己前进。
但她仍是感到心绪不宁。
90 乞求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视线被成片的瘴气模糊着, 几乎难以视物,但随着脚步的不断前行,桃夭却逐渐觉察出视野前方, 有着几分隐约的光亮。
那缕若有若无的光芒穿透着厚重的瘴气, 在她的眼底不断游走。
心间无端就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仿佛,她此刻靠近的地方,正与记忆中某处柔软的角落遥相呼应着。
近了。
前方迷蒙的光线透着微弱的朱红,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桃夭突然一怔, 接着又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将心下那个可笑的妄念否决。
可身体却在颤动着, 加紧了步伐,一步步地向前。
只是一眼, 她便几乎有了答案。
但她不敢妄想。
她对他那样绝情, 甚至不曾留下半分情面,他又怎么可能那般为她……
越发近了。
终于,破开迷雾, 瘴气随着桃夭的术法散开的那一瞬间, 明亮的朱红色光芒如约闯进了眼帘。
同一时刻,她的眸光微微颤抖着。
记忆中颓败的宫殿被重新砌上了色彩,远处的“霄云殿”三字仍旧大气辉煌, 清晰可辨;各色的花草沐浴在血月长久恒明的光芒下,随风微微浮动;她甚至还能看见十方河涌动的河水,此刻正漾起粼粼波光。
这里与魔域的一切都不同。
没有厚重的瘴气, 没有常年笼罩着阴云的天幕, 没有让人恍惚的昏暗。
这里是明亮的, 富有生机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是祁落重建了这里,让巫冢在蒙尘无数年后,终于有机会得以重见天日。
她知晓祁落的过去,知晓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他曾遭受过怎样的不公,所以更明白他那样的人,原本从来不会在意这些。
无论是景致,或者样貌,对他而言,都不过是一张虚无的皮囊。
皮囊下的,才是支撑起一切的骨骼。
只要魔域仍有绝对的力量来抵御所有的进攻,又有谁会在意表面的景致是否光鲜?
更何况,死亡与衰败,本就是他所偏执追求的事物。
所以即便是在将神族重创后,掌握有魔血那般强大力量的祁落,仍然让魔域保有着曾经被神族入侵后的模样。整片魔域长久以来,都被残破而压抑的气息笼罩着,像是另一个炼狱。
而他默许着这一切的发生。
可此刻,在魔域那般衰败的地方,他却为她亲手筑起这样一方净土。
桃夭不禁感到有些恍惚。
他为什么要做这些?
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好?
哪怕……明知她曾经一次都没有坚定地选择过他。
祁落之于她,就像是一片幽深的湖水。
湖水之上,宛若平整的镜面,不起丝毫波澜,而湖水之下的,却是暗沉而汹涌的爱意。
他将爱与欲,都掩藏于湖面之下,不曾言说,却选择在魔域之中,一点一点,重新筑起她往昔最温暖的回忆。
这片唯一不被所有污秽笼罩的地方,自此,成为魔域冗长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强烈的不真实感在心间扭动着,桃夭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踏入了这个自己曾无比熟悉的地方。
她的身躯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贪恋又恍惚地抚过宫墙。脑海之中,过往的回忆鲜明地涌起,她想起幼时与阿爹阿娘的嬉笑玩闹;族人们温暖的关照;同样也想起梦境之中,与祁落相处的日日夜夜。
那些回忆褪去模糊,终于不再隔着长久的岁月,而是向她不断靠近着,在这一霎,几乎是触手可及。
巫冢中的一切的没有变。
所有的所有,都与她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分毫不差。
除却那些,她甚至还在霄云殿的不远处,望见了父母与族人们的墓碑。
曾经散落四处,未曾得到安息的骸骨们,此刻都被掩埋于尘土之下,立上了一座座的墓碑。
墓碑前的长明烛火随微风跃动着,明亮而温和,在桃夭的眼底缩小成一个个微小的光纹。
她的目光在墓碑上缓慢地移动着,直到将墓碑上每一个名字都映入眼帘。
那一刹那,她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般夺眶而出。
她想起了那一日,他问她的问题,想起了自己随口一提般说出的自己想要回家的心愿。
原来……他竟一直都记得。
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滑落,脸颊上尽是温热的湿意。
桃夭望着墓碑的方向,带着无尽的思念与眷恋,近乎虔诚地落了跪,叩首一拜,又抬起头,再次一拜。
直到三拜之后,她才堪堪起了身。
这三拜,是弥补曾经未曾做到的祭奠,亦是短暂的告别。
时间如此紧迫,哪怕她再不舍,也不该在此久留下去了。
她要尽快找到祁落,在那之后,她便会回到苍梧山,与师父还有其他不知情的神族子弟们,一起携手对抗神族长老。
在回到苍梧山之前,她还是想要再见他一面。
就像在彼此的过去中那样,她会一字一句,向他明晰自己的心意。
桃夭的目光留恋地在族人们的排位上停留了片刻,眼眶仍是酸涩的,她胡乱地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终是坚定地转过了身,向着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
身后的长明烛焰轻微摇晃着,带着暖色的光晕,轻轻拂过少女的衣袂。
像是在告别。
九黎一族的魂魄或许早已散尽,,融于天地之间,在某些时刻,那些长久以来的思念仿佛仍会汇聚在一起化作最虚无,却温暖的注视。
视野中熟悉的一切在眼底快速倒退着,桃夭强行按捺住心下翻涌的情绪,只是不断地往前飞奔,终于,她的步子顿在了巫冢的入口处。
血月的辉光笼罩着整座巫冢,而前方却是幽深的瘴气,但奇怪的,她却没有看见阿沐的身影。阿沐与她一同前来,也本该在此等候的。
桃夭的心下蓦然变得有些不安。
她陡然想起了初入魔域时,阿沐对她说,祁落很快便会一道前来。可此刻,不仅是祁落,竟是连阿沐也不见了踪影。
她连忙大步向前,可脚步还未彻底踏出巫冢,却突然被几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守卫给拦住了。
桃夭随即抬眸望去,那几位守卫看着是魔族的打扮,修为想来约莫也是高深,否则哪怕有瘴气做掩,也不可能让她一直都毫无觉察。
“烦请姑娘在此等待片刻。”为首的守卫出声道,神色一丝不苟。
“为何?”桃夭旋即开口问道,目光有些警惕。
“是副使大人令属下们守在此地的,说是等到副使大人归来后,才能放姑娘您离开。”那守卫接着说道,身后的几人同样也是附和般地望向她,目光中丝毫没有退意。
“副使大人……”捕捉到守卫口中的这几个字眼,桃夭喃喃地重复了一声,又很快反应过来,守卫口中的副使大人,大约便是阿沐在魔族的职位了。毕竟,也只有祁落与阿沐知晓她此时在巫冢。
不知为何,先前那股不安变得越发浓重,恍若有什么细丝在这一瞬骤然将她的周身缠紧,竭力叫嚣着不详。
桃夭下意识皱了皱眉,立即开口道:“你们的副使大人,就是阿沐吧?我与他是旧识,直接放我走吧,阿沐他不会怪你们的。”
她的话音冷然,身躯亦是向前了几步,笃定了他们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谁知,那几位守卫却陡然将手中长剑一横,拦住了她的去路。
“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属下,否则属下也难以向副使大人交差。”
桃夭的眉头皱地越发紧,弥漫在心间那种不详之感在此刻几乎到达了顶峰,她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径自从腰间抽出缚妖索,灿金的光芒自掌心不断涌出,萦绕在法器的周身。
“让开。”
唯有两字,却几乎透出了危险的杀意。
几刻钟,几个时辰她的确是等得起,可若是……阿沐一直都不回来呢?
她也要一直在此地等下去吗?
冥冥之中,这个原本荒谬的设想却让桃夭像是猝然反应过来那般,心下猜疑骤生。
方才进入魔域时所经历的一切都历历在目,眼下想来,所有的细节,似乎在一开始便都透露着不对劲,只是那时的她因信任阿沐才并未深究。
倘若知晓了她要来魔域,祁落不可能不亲自来迎接,更不可能让副始阿沐接应她之后,让她在巫冢等了许久,都不曾前来。
祁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全部的疑点,在此刻,都导向了这样的一个猜测,她甚至都开始变得有些害怕。
桃夭不敢去猜测太多,只能拼命逼迫着自己保持冷静,但神经却是极度紧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这里的每一个令人不安的疑点。
理智的弦几乎就要崩断。
守卫们没有应答,只是纷纷举着刀剑,一副势不退让的模样。
桃夭叹了口气,接着蹙紧了眉心,扬起手中的缚妖索,冷声威胁道。
“我只再说一遍,让开。”
几乎在桃夭以为不得已要向守卫们出手的那一刻,一道熟悉的声音蓦然间响起。
“都放下刀剑!谁准许你们对桃夭姑娘这样无礼的?!”远处传来一声厉吓,那些守卫们纷纷放下手中长剑,恭敬地退至一旁。
不过片刻,一道身影遂即闪至守卫的前方。
云沐站定了脚步,抿紧了唇,面上却是有几分苍白。
就在桃夭抵达巫冢的那一刻,他收到了下属的传音,他们似乎找到了与玄草类似的仙草,于是他便马不停蹄地返回了大殿,尝试着用那些药草,唤醒被冰封已久的祁落。
祁落已经陷入冰封半月余,在这样长久的日子里,他一刻都不曾醒来。
这一次的冰封比以往都要严重。
饶是在祁落身侧,见过无数次冰封的云沐亦是感到无比害怕。
其实他明明知晓的,世间除却玄草,以及护魂珠的献祭,再无任何药物能够疗愈破损的神魂,可他还是一刻也不停地命令心腹去寻找类似玄草的药物,妄图能够缓解如同牢狱般的冰封。
为了当年的救命之恩,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恩人受此劫难?
“阿沐,你终于来了。”桃夭连忙将手中的缚妖索放下,眉目间的担忧亦是舒缓了几分。
可不过片刻,她却有些不安地望着云沐的身后,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只是,等了许久,视线的尽头,都只有幽深的,仿若能够将人彻底吞噬的黑暗。
她预想中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眼前的景象,几乎验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想,不知过了多久,桃夭终于恍惚地收回了视线,看向自己面前的小童。
她的嘴唇动了动,艰涩、却还是抱有侥幸地轻轻问道:“阿沐……祁落呢?”
云沐不敢抬头看她,他紧紧攥着自己的袍角,指骨因用力而显得泛白。
他的唇形翕动着,胸膛剧烈地起伏,身躯似乎都在颤动,良久,像是下定决心那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登时向着桃夭地方向落了跪,话音罕见地颤抖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桃夭姑娘,尊上大人他……不会来了,是属下骗了您,但属下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还请您,救救我们尊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