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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萦怀(六)
◎本尊更忙◎
风声呼啸。
成百上千盏灵灯悬浮在魔域上空, 散发着莹莹的光芒,低空之间,是两头硕大的浮鲸, 蔚蓝而澄澈的躯体在空中不断盘旋游动着, 激荡起一圈圈的光晕, 将魔域照得通明,恍如白日。
今夜是溯望,魔域中一改平日的冷寂,街道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嬉笑、吆喝声络绎不绝, 就连一些尚未化形的魔物,都像模像样地穿上了玄色的斗篷, 与人群凑在一起,欢快地在地上打滚。
只是, 在见到祁落与身旁少女的那一刻, 众人皆屏住了声音,退至道路两侧,垂首下拜, 为他们让出一条通道。
“躬迎少尊主。”
祁落只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垂下手,像是不经意般触碰到桃夭的手指。
指尖相碰, 少年的手指带着熟悉的寒凉温度,就这样顺着指尖传递向周身。桃夭晃了晃神,
先前那种恍惚之感又一次在此刻疯狂地涌上来, 甚至开始让她感到晕眩。
桃夭迟疑地抬起眼睛, 望向少年的方向, 他的身影逆着光,交叠着魔域光怪陆离的色彩,在视野中模糊又清晰。
她突然感觉,眼前的这一切,似乎离她无比遥远。
这些不属于她。
从来就不属于。
这样的念头在心下一遍又一遍地叫嚣着,带着莫大的不安,席卷而上。
桃夭掐紧了掌心,将自己从那些思绪中抽离出来,却仍是无可避免地感到没来由的狐疑。这些天来,自己所见一切,当真为真吗?
她忍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地去想这个问题,却根本找不到丝毫的答案。
阿爹阿娘还有那些族人,他们分明都是真真切切,与自己日夜相处的人们,其中包括眼前这个少年,与他们每个人之间点点滴滴的记忆,又怎么可能是假。
桃夭尝试着在心中说服自己,却还是压不住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之感,她只能下意识地将目光挪到了少年的身上,想要借此转移一部分注意力。
而少年的面上却并没有什么神情,只是寂然地望着前路,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直到觉察到她的目光后,他才偏过头,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桃夭停顿了许久,最终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最后,少年又自然而然地向桃夭的方向靠近了一步,勾住了她的手指,慢慢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他们就这样穿过拥挤的人群,一步步地沿着魔域的道路往前而去。
穿过山林、宫殿后,视野开始变得越发开阔,直至最后,眼前现出一片及其宽阔的江面,江面的正中央,是一尊硕大无比的铜像。
铜像的底部被底座的法术托举着,半悬浮在江面之上,几乎占据了视线的绝大部分,幽幽的铜质光泽交叠着银白的月光,在夜色中显得尤为肃穆。
眼前的雕像,大概便是魔族的先祖魔神了。
从小到大,在源罗节上,她拜过许多次古神,但她几乎从未向古神求过任何东西。
或许是下意识地认为神明化境后,便无法干扰任何世间的命数,又或是她本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愿望,再者,族中的大小事务也用不上她操心。
可在此刻,感受着掌心的温度,桃夭却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假若神明真的能聆听到她的祈愿的话,她希望,巫冢与魔域可以一直平安顺遂。
她与少年,也能,永不别离。
桃夭抬起头,望着那尊铜像,转而松开了少年的手,轻轻合上手掌,最终虔诚地向着神像的方向缓缓一拜。
末了,她抬起眼睛,发觉少年也刚刚站直了身体,目光瞥向自己,有着几分诧异。
看少年此刻的动作,他似乎也刚刚祈愿结束。
直到这会,对上少年的眼睛,桃夭才电光火石般地回想起自己方才下意识之下究竟做了什么,她的脸上顿时一热,低下头,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她竟然直接拜了魔族的先祖,还擅自许了愿。
祁落邀请她来参加朔望,本来便只是作为外族之客,前来参观罢了,她本就不是魔族中人,却又怎好去拜他们魔族的先祖。
更何况,魔族一直都没有先魔尊与魔后,说白了,她方才那样,在旁的不知情的人眼里看起来,好像……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像是嫁进魔域之前提前来拜见夫家的祖上。
总之。这并不不那么合乎礼数。
她确实平日里总喜欢粘着这位魔域的少尊主,他们之间的关系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可毕竟尚未真正嫁娶,他们之间到底还只是朋友,阿爹知道了,一定又要在她耳旁不住地念着成何体统了。
况且,要说嫁进来,未免也太快了吧。她一点也没有准备好。不行不行。
此时此刻,桃夭甚至能够清楚地感知出少年的目光落在自己越来越红色脸颊上,她尝试着想要止住脑海中那些飘的没边的念头,可思绪却如乱麻般越扯越远越扯越乱。
直到最后,她终于想起自己似乎还未及笈,她也正好以此为由,让自己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半晌,才平复下来心情。
气氛便这般沉寂下去,仿佛是不想让祁落注意到自己此刻的尴尬,桃夭轻轻咳了两声,伸手摇了摇他的衣袖,故意将话题转移到他身上。
“阿落,你刚刚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少年只是摇了摇头,碧色的眼瞳中印着波光粼粼的江面,不经意般避开了她的视线。
“就告诉我嘛。”
但少年还是摇头,只说。
“秘密。”
桃夭摇了摇少年的衣袖,似是还想追问,但末了,还是怕少年借着自己方才擅自在先祖魔神前祈愿一事揶揄自己,便乖乖止住了话头。
“对了……”过了片刻,想起这个月已经到了月末,桃夭又扯了扯祁落的衣袖。
“怎么了?”
“下个月的初一,是我的及笈之礼,我……”
后半句话她甚至都还未问出口,便听到少年在耳畔清晰地回答道。
“我知道。”
“所以你……”
“我会来。”
“当然会来。”
但很快,在说完这句后,桃夭又听见他扬长了尾音,怪怪地又加了一句,“当然,如果你只邀请了我一人的话。”
“……”
“所以,你也邀请了他人?”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少年的话音开始变得有些不悦。
“……”
“看来多个人,巫冢或许还真会热闹一些。”
“……”
“本尊不记得九黎一族及笈之礼有需要邀请恩师的习俗。”
又过了许久,少年的声音终于开始变得咬牙切齿。
在一旁暗暗忍笑许久的桃夭也总算禁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师父在神宫那样忙,就算我想请,也请不到呀。”
她半是开玩笑,半解释道,却没注意一旁祁落的脸色在听到这一句时彻底阴了下去,抿紧了唇,整个人都透着幽幽的不悦之感。
“本尊更忙。”少年微微颔首,一字一顿道。
桃夭笑得越发厉害。
说起来,她的确很少看见祁落这样的一面,他好像总是在她提到容忱的时候格外较真,也格外幼稚。几乎是次次如此。
但也唯有在这样的时刻,桃夭才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少年是鲜活的,熟悉的。
是一个真真切切,存在于她身边的人。
而不是可悲的幻觉。
与祁落的相知相伴都太过虚浮,以至于她一直以来都对此抱有疑心,疑心这样的一切从来都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这样的猜疑在许久之前便伴随着她,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从未停歇。
所见一切,当真为真?
先前被压抑住的念头再一次疯狂上涌,连带着那份晕眩之感一并席卷上脑海。
桃夭只觉得眼前陡然一黑,变得天旋地转起来,耳畔骤然陷入空寂,一瞬之间,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感受到那股强烈的不安与眩晕感如同蚕蛹般紧紧地包裹住自己,让她喘不过气来,身躯亦是宛若失去了支撑般变得软绵绵的没有气力,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视野中的一切仿若都在飞速地倒退,江面、神像、沉闷的夜幕,一切的一切,都在迅速倒退着,归入无尽黑暗。
可闭眼的刹那,原本昏暗的视线却仿佛迸裂出强光,将紧闭的眼帘照出一片血红,桃夭下意识皱起眉,用尽全身气力强撑着将沉重的眼皮睁开一条缝。
模糊的视野之中,唯有空芒的天穹。
她又一次看见,蓝日上升,天际大明。
在某一瞬,桃夭瞥见少年的嘴唇不住地翕动着,似乎在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穿不到她的耳朵里。
她只能那样无声地看着他,直到天幕之上,蓝日全然升起的那一霎那,她依稀听见少年口中,那一个个虚浮的字眼在不断靠近。
最后,少年的声音穿透层层厚重的空气,伴随着冬日里猎猎的寒风,清晰的传到她的耳畔。
“阿夭,快走。”
“阿夭,离开这里。”
“阿夭,离开这里。”
少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他的字字句句开始变得飘渺,最终扭曲成了这样一句。
“桃夭……醒来!”
102 萦怀(七)
◎他失约了。◎
“啊!”
桃夭霎时间惊坐起身, 后怕地抚向心口。
视线不断摇晃着,最终一点一点聚焦成像,浓重的夜色交叠着拂动的床幔, 在眼帘中逐渐漫开。
这里是她的寝殿。
可她方才……桃夭晃了晃隐隐作痛的头, 环视着四周, 紧接着不可置信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
她明明就记得自己方才还与那祁落在魔域之中,如何眼下又回到了巫冢?
顾不上不断侵袭而来的冷意,桃夭立即掀开锦被,赤脚踩在地上,火急火燎地推开门, 任凭门外寒风扑面袭来,不断拂起衣袂。
如往常一般, 她的殿门口并无人驻守。
清冷的月光倾泻而下,视野之中万物都宛若被轻纱般笼罩着, 带着朦胧而虚幻之感。
这样的场景于她而言, 其实很熟悉。
她自小生长在这里,自是看惯了此处的日升日落,四季变换, 尤其是寝殿前的院落, 更是熟悉到无法再熟悉。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的面貌,都宛若盘根错节的树根般,深深扎根在她的脑海中。
所以一直以来, 她都自以为自己的记忆从不会出错。
巫冢就是这样的,她所见到的一切,都是那些事物原本的模样。
她就这样固执地认定着这个事实。
可不知为何, 在此刻, 望着空无一人的院落, 桃夭却莫名有了一股严重的时间错乱之感,那种异样的感觉在心中乱窜着,竭力想要推翻她从前的念头。
仿佛从始至终,她一直都忽略了什么。
桃夭不断环视着面前的院落,拼命想从中找到些什么不同的东西,从而证实自己的不安,可无论她如何寻找,都未曾在其中找到一丝一毫与从前不同之处。
但桃夭仍旧不死心,她掐紧了掌心,不住地思索着回忆中任何的可疑之处。
这些天的记忆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不断闪过,魔域、巫冢、少年,每一次被她所见证过的日升日落,一切的一切都汇聚在一起,最终停留在她在魔域昏迷的前一刻。
眼帘倒映出的那一抹刺目的血红,以及徐徐上升的蓝日。
一股异样不由得从心底最深处悄然滋生,桃夭的视线停顿了一下,而后一点一点抬起头,看向天际。
在看清天幕的那一瞬,她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骤然间警铃大作。
是时间。
从始至终所被她忽略的,都是时间。
明明朔望那一日她初到魔域之时才不过刚刚入夜,而只是在魔域待了一小段时间后,便立即到了日出之时。
日升所需之时,缩短了。虽然她目前尚且无法确定具体缩短了多少,却也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如今,原本的一日之长已并非一日,或已变作半日,又或许更短。
而细细想来,如此事件似乎早已不是初次发生,比往常更快速的日出她似乎从前也略有留意到,却从未对此加以猜疑。
她从不曾怀疑过时间,正是因为她从小便知晓,日升日落一向是是独立于巫冢与魔域之外,独属于另一“界”所掌管之物,所以她向来认为那便如同真正的神那般,是威严而不容任何置喙的。
可眼下看来,时间的确变快了。
是另一“界”的掌管出了纰漏吗?还是……
第二个猜想涌上心头的时候,桃夭的呼吸停滞了一下,紧接着却自顾自地将那个猜测否决了。
不。不会是她所猜想的那样。
也许只是管辖日升日落的星君出了些差错罢了。她自欺欺人般地想着。
乍然面临这样的现实,桃夭仿佛还有些难以接受,她旋即逃也似的回到了房间,紧紧关上了门,又躺回床榻上,装作一切都不曾发生。
桃夭紧紧裹住锦被,将自己闷在被子里,又闭紧了双眼,试图让睡意蒙蔽此刻心中那股强烈的不真实感。
可良久,睡意都不曾袭来。
心中的被自己强行按下疑问亦是久久无法消解。
究竟为何……时间会加快?
她仍旧疑心,这一切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接下来的时日,桃夭一直都尤其留意着日升日落的进行,她甚至动用了一些学过的仙术,尝试去计时,测算每一日的大致时间。但奇怪的是,像朔望那日发生过的事件却再也不曾发生过了。
蓝日未曾提前升起或落下过。
一日的时间又如往常那般进行着,不曾加快,也不曾变慢。虽然偶尔会与前一日有些许偏差,但都不会差上多久,仍在正常范围之内。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轨。
桃夭的猜想也随着时间一日一日的淡下去,以至于她几乎开始认定先前的那些异常只不过是另一“界”中所出现的小小纰漏罢了,与巫冢、魔域不会有任何的关系。
的确应当是这样的,但桃夭心中却还是一直有个声音不断固执地告诉她“不对”“不是这样”。
鬼使神差的,这一回,她并没有忽略那道声音。
往后的日子哪怕不再日日测算后,她仍没有放弃对于蓝日的留意。
而逐渐的,她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忙。
此时距离上回参加过魔域的朔望已经过去十日有余,再过几日,便是下一月的月初,到了那时,就是她的及笈之礼了。
及笈之礼不仅仅代表着她的成人之礼,更代表着在那一日,她会真正意义上的成为九黎一族的神女,亦是九黎一族的王储,为此,她还有着许多事物需要准备,也有着诸多事物需要修习。
包括九黎秘法,甚至继承之时所需遵循的礼教之类的,通通都要练习无数遍直到不会出任何差错为止。
所以这些时日,她不是在阿爹的凌霄宫内,便是在自己的寝殿中练习。
算起来,她也好像很久没有见过魔域的那个少年了。
桃夭翻着书页的手指停了一停,望向窗外,转而叹了口气。
不知道他最近如何了。
自己的及笈之礼就要到了,祁落,他……会来吗?
她说不清自己对祁落的情感,只知道自己到底是盼望着他能来的。
也许她的确有私心。
她明明就知道如果祁落出现自己的及笈之礼上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邀请了他。
哪怕她那一日并没有说完她的邀请。
她与他之间从来就不需要将话说得那样清楚分明。
他猜得出她未曾说出口的每一句话语。
而她亦然。
祁落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潭平静无波的湖水,死寂、没有丝毫波澜,这似乎是留在大多数人眼中的模样,但只有她知道那潭平静的湖面下是怎样的暗流涌动,乃至下一瞬便可能翻天覆地,倾覆所有。
他们都是彼此最好的读心者。
只是一切皆隐于无声。
日子一日又一日的过去,时间总算到了桃夭心心念念的及笈之礼。
手中托举着九黎一族象征着王储身份的玉印,她开始一级级地向大殿迈步而上。
四周皆是齐齐跪拜着的巫侍,从他们的口中传来低沉而整齐的祝颂声,每个跪拜的族人顶心前,都悬浮着一个冰蓝色的液滴。
祝颂声开始变得越发震慑人心,带着强烈的威压,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撞击着鼓膜,让人心感敬畏。
桃夭仍旧向前迈进着,在她的脚步彻底踏上凌霄殿的那一刻,空气中乍然显现出无数列金色的符文,那些符文悬浮在桃夭的身侧,慢慢将她围拢,形成一个将她包围的圈。
桃玄清与宥莲身着华服,站于殿中央,慈爱地望着桃夭的方向。
待到桃夭依照礼教中记载的礼数俯身向他们以及身后的族人们行下大礼后,桃玄清与宥莲才低声念出法诀,挥动手中各自的法器,霎那之间,每一位族人面前的蓝色光芒迅速开始汇聚,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与空中金色符文交汇,最终附着在桃夭手中的玉印上。
玉印亦是在接触到那些光芒后开始越缩越小,而后隐于桃夭的手中,化作点点光芒。
受封仪式便也到此结束了。
从此刻起,她便不再是九黎一族的帝姬,而是真正能够继承王君之位的王储。
可她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受封仪式的很多个瞬间,她都有悄悄地回转头,看向自己的身后,下意识地期待着什么。
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见那道本应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他失约了。
桃夭最后一次低落地收回目光,紧接着开始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受封过后父君母君对于王储的教诲。
直到天色渐晚,在大殿与父君母君一起用过晚膳后,她才开始准备回到自己的寝宫。
今日的天气难得的暖和,哪怕已是日落的傍晚时分,空气中却仍带着白日令人舒心的余温。
往常这样的时刻,桃夭都会走得很慢。
她喜欢感受白日残留的温度在指尖缓慢地溜走。
那便像靠近冬日里燃烧的篝火般让她着迷。
因为这些都是生动的。
能够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所存在的这个世间。
只是今日她却并没有慢下脚步。
她有些心神不宁。
又或是,失落。
他不该失约的。
桃夭的脑海中不住重复着这句话。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心不在焉地回到了寝宫,又是如何恍惚地推开了殿门。
而就在脚步踏进殿内的那一瞬,借着朦胧的月光望向房内,桃夭却瞳孔骤缩,几乎要惊叫出声。
类乎人形的黑影诡异地充斥在她的寝殿之中,而那道黑影的身旁,清楚分明地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103 萦怀(末)
◎杀机◎
少年的周身笼罩着一层淡而又淡的月色, 听见殿门被推开的声音,他的身影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回头。
眼前的身影, 是祁落。
桃夭下意识攥紧了裙裾, 立刻不安地看向少年的身侧。
少年身旁的黑影像是由烟雾聚集而成的那般, 此刻正不断向四周蔓延着,而那可怖影子的正中央,却能依稀看出一道极其浅淡的人形。
那一瞬,心下的不详与惊诧犹如山洪般猝然爆发,让桃夭几乎无法动弹。
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明白那道黑影到底是何物,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来时的路上是何等的失落与困惑, 此刻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被恐惧全然占据着。
眼前的这一切分明地告诉她,祁落此刻极度危险。
她该救他。
可她该如何救?
她根本就对殿内那物一无所知, 且她方才继承了九黎一族的王储之位, 若是贸然送了命……
但这样的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逝,旋即便被她彻底否决了。
那道黑影既然出现在巫冢,便是外敌, 而她身为王储, 本就有义务抵御外敌。不管今日在此地遇害的是何人,哪怕那人与自己非亲非故,她都应当竭尽全力去救才是。
桃夭的掌心掐得越发紧, 脑海中飞速地回忆起这些天里容忱教给自己的术法,虽然她从未见过眼前这个怪物,却也记得术法总志中记载着以真火布阵似乎能够灼烧世上大多的邪物。
或许那至少能起一点效用。而且, 目前来看, 真火也是她练得最为炉火纯青的阵法了。
但无论怎样, 眼下生死关头,不管所选阵法是否熟练,她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
桃夭死死咬住唇,抱着近乎自毁的决心急剧向少年的方向靠近着。
近了。
越发近了。
直到此刻,距离骤然被缩短时,桃夭这才恍然发觉原来祂周身的所笼罩的影子不过是虚无缥缈的烟雾,一挥即散,唯有先前在黑影中央隐隐瞥见的躯体才是祂所谓真正的实体。
亦是在同一时刻,她觉察到,烟雾笼罩中祂的实体其实并没有她之前所猜测的那般可怖而巨大,而是更加类乎于一个于她身量相似的“人”。
而那道近似于人形般的躯体,在某个瞬间,竟然诡异的让桃夭感到有些熟悉,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想要将祂看得更分明些,但接下来,无论她再如何凝神,都根本无法看清那道黑影的面容。
祂的样貌似是被谁刻意模糊了一般,让人始终难以看真切。
一秒。
两秒。
脚步停在少年身旁的那一瞬间,桃夭翻转双手,迅速开始结印,灿金色的符文不断从掌心涌出,向黑影袭去,继而在顷刻间化作一圈烈焰,将祂彻底围拢。
冲天火光霎时将房梁燎着,火舌在眼前扑腾着,如同是牢笼般将黑影禁锢在内,越缩越小。
桃夭屏住了呼吸,仍是不敢有丝毫地松懈。
可就在真火即将灼烧到黑影的那一刻,祂却仿佛一道虚无的泡影般从熊熊烈火中划过,眼前那些炽沸到能够炼化神髓的真火甚至没有伤到祂一分一毫。
下一瞬间,少年的身影亦是被黑影卷起,开始向后退去。
他们的身影旋即开始不断倒退,倒退,离她越来越远。
她最引以为傲的术法失败了。
“阿落!”
“不!不要!”桃夭失声叫喊道,不管不顾地向那烈焰中冲去,妄图想要抓住少年的一片衣角。
可还是太迟了。
哪怕她方才反应得再快,到头来,她也只是轻飘飘地触碰到了少年的衣袂一角。
衣料轻柔的触感稍纵即逝,随即而来的是被烈火缭绕的灼痛,火舌贪婪地顺着桃夭的裙裾向上攀爬,舔舐着她的肌肤,留下可怖的红痕,而此刻她却觉不出丝毫的疼痛,只是失了魂一般怔愣地站在原地。
怎么会……怎么可能……
桃夭在心中一遍又一遍,不可置信地重复着,像是仍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
浓烟四起,烈焰蔓延,燎着的房梁隐隐开始松动,些许燃烧着的木段摔落在地,溅起无数火星,火势急剧地向四周蔓延着。
而桃夭置于火海之间,抬眼向前望去。
视野的终端,黑影彻底将少年笼罩在内,二人的身影似是缓慢地重叠在了一起。
却又更像是并肩而立。
四周陡然开始变得嘈杂无比,无数道声音不知从何处窜起,交杂在一起,隐隐有什么人在不断地向天地呼喊着。
同一时刻,像是感应到这呼唤一般,大殿内的所有陈设都在一刹悬浮而起,于瞬息间碎裂如齑粉。
不过俄顷,就连她脚下的土地亦是开始一寸寸开裂,碎石连带着殿外的假山园林一同断裂,似浮岛般缓缓向空中升起。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突然开始分崩离析。
像是荒谬的幻觉。
然后,她看见少年缓慢地回转身来,极尽哀然地望向自己,唇形不断翕动着,似乎在竭力对她说些什么。
于是,四周那一切嘈杂的声音都开始缓缓变得清晰,到最后,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人的话音。
“桃夭。”
“桃夭。”
那道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姓字,声音越来越清晰,却越发变得虚无缥缈。
少年贪恋而哀绝地望着她的方向,像是要将眼前这个画面永生永世印刻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恍惚间,她看见少年的眼角依稀落下一滴泪珠。
下一刹那,少年身侧的黑影猝然扩大,滚滚浓烟之间,少年与黑影似乎彻底融为了一体,而后,二者却似镜面般在瞬间破裂。
万物寂静。
少年的身影破碎如镜,宛如海上浮沫般急剧消散开来,最终只剩下几声轻到无法再轻的话音。
她听见那道微不可闻的声音一如从前般向她说着:
“阿夭,我喜欢……你……”
“不要……为我…难过。”
电光火石之间,视线的后方开始以一种诡异的速度迅速发亮,白炽般的光芒似乎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甚,刺得桃夭眼角发疼。
蓝日上升,天光乍明。
那一瞬间,悸动,酸楚,愧疚,与……爱。这些久违的,被她遗忘许久的情感在这一刹那似藤蔓般在心间疯长起来,让她喘不过气来,连呼吸都在刺痛。
那些痛楚在她的心上不断蔓延,仿若某种昭示,狠厉地将从前如蚕蛹般包裹着自己的的那些柔软的、温暖的记忆全部撕得粉碎。
往昔的回忆紧接着在一瞬汹涌而来,袭上脑海。
桃夭想起自己是如何与师父分别,又是如何进入云梦泽,直到自己丧失记忆的那些回忆,她全想起来了。
云梦泽中从来就没有什么巫冢,这里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可悲的幻觉。一个用来让她沉溺的幻境。
全都只是假象。
而她所要做的,从始至终,都是离开这里,然后找到昭玲树的树灵。
且,她此行关乎着六界苍生的命运,万分紧迫。
重新意识到这一点后,先前那种浑浑噩噩的感受才彻底从桃夭的身体中抽离,她的眼神再度变得清明起来,继而,似是担忧先前短暂失去记忆的事情再度发生,她旋即指尖翻转,捏出一诀,又快速念出法诀,灿金色的光芒自指尖迸发而出,转而化作浅淡的光晕将她一点一点围拢,最终停在她的心脉之上。
这个法诀能够暂时□□心脉,让人不受蛊惑。
做好了这些后,桃夭紧绷着的心弦终于略微放松了一些,可是那种几近让人窒息的焦虑感却仍是久久不散。
她不断环视着四周,心中只感到越发的怪异。
幻境中的一切分明已经有了坍塌的迹象,可是为何她却还是无法破梦而出?
心念至此,桃夭的思绪一顿,神色骤然沉了下去。
阵眼。
回想这么多天在幻境中的记忆,她早就在幻境的蛊惑下忘却了自己真实的目的,终日也只是无所事事地在此处浪费时间,更不用提寻找以及破解幻境的阵眼了。
可正如她从前每次破梦所需要做的那样,她必须要彻底摧毁幻境阵眼,才能够彻底离开这里。
目前来看,若是长老们已有能力占据六界,定会想方设法地摧毁云梦泽,阻止她的所作所为,而此时幻境尚还没有被外界破坏的迹象,意味着,她醒悟的应该还不算晚。
但这里的阵眼……会是哪呢?
桃夭皱了皱眉。
骤然间,视野中那比周身火光更加强烈且耀眼的日光似乎提醒了她什么。
日出。
桃夭猛的一下想起,在真正的巫冢之中照耀天地的,从来都不是蓝日,而是血月。而天地之间,唯一有蓝日的地方,便是她最初闯进来的云梦泽,再加之她不久前意识到的,此处的日升日落开始加快了。
蓝日是幻境的伪装,亦是幻境的变数。
但变数并不意味着它即阵眼,只因细想之下,蓝日的升落的变化,似乎并非是随意改变。
她在这里有意无意留意过那么多次加快的日出或是日落,似乎每一次,她都与那个少年伴行,甚至就在方才、魔域的朔望,又或是更早以前。
蓝日的日升日落只与她和祁落一起时,才有着改变,这绝不可能是偶然。
或许,那就是破梦的关键点。
祁落,便是现实与梦境的真正联结——幻境伪装之下真正的阵眼。
换言之,若是想离开这里,她就必须,也只能,杀了他。
104 闭环
◎晌梦一欢◎
意识到这一点, 桃夭的神色无可抑制地黯淡了一瞬,似有片刻动摇,但立即又变得坚决。
在幻境之外, 真正的祁落还在等她。
她不该, 也不能继续沉溺在这里了。
自从那日幻境有了坍塌迹象后, 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支离破碎,昔日熟悉的宫殿、陈设,乃至巫冢的一草一木,全部都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荒诞地悬浮在桃夭的周围。
而她所谓的族人、父君母君, 甚至连祁落,则通通不见了踪影。
整个幻境中, 只剩下了她一人。
在这废墟一般的世界中,或许是因为祁落——这个“阵眼”的短暂消失, 这里的白日再度变得无比冗长。
身旁没有人的陪伴下, 桃夭感受不到时间在流动的实感,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要抓紧从这里离开,唯有如此, 六界才能得救, 祁落才能真的得救。
于是,这些天来她一刻也不停地用各种阵法试图找寻祁落的踪迹,可始终无果。
那个幻境中的少年就像是人间蒸发了那般, 没有在这里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无论是再高深的术法,都无法追寻到他的所在。
其间, 桃夭也有观察到几次幻境中某些飘渺的碎片会聚合在一起, 短暂地幻化出人形, 或是她的家人,又或是族人,试图将她重新拉回曾经那被蛊惑的心境中,却在触及到她给心脉所施的法术时彻底灰飞烟灭。
只是,那些人里面,唯独不见祁落。
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想。
幻境中的这个祁落,必定是此处的阵眼。虽然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目前短暂地消失了,但据她所知,阵眼是阵法最重要的一部分,是绝无可能彻底离开阵法所在范围的。
也即是,他的消失只会是暂时的,一旦阵法察觉到阵眼的远离,很快便会开始自我弥补修复,从而,被扰乱的阵眼也会随之回归。
但,如今外界情势已刻不容缓,桃夭同样无法容忍自己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等待阵眼的回归,既然她没办法追踪到祁落的所在,何不助阵法一臂之力,将此处破坏得更加严重些,从而引得阵法不得不开始自我弥补修复,如此也好加速阵眼的回归。
她没办法判定这一切到底需要多少时间,自己是否仍能赶在长老们之前完成这些,她只能去赌。
以半数修为制造一场几乎能吞噬所有的烈火。
好在,她赌赢了。
火舌席卷着滚滚的浓烟将那些浮岛与碎片彻底吞噬在内后,桃夭看见自己的四周陡然开始高速旋转起来,火势在顷刻间被扑灭,那些被燃烧殆尽的碎片又一次从虚空之中生长出来,以诡异的速度拼凑在一起。
一切重新洗牌。
燃烧、破碎、生长,重组。
最后,她看见那人的身影逆着蓝日刺目的光芒,从视野的尽头缓缓向她走来。
“你回来了。”
桃夭看着那人的面容,轻轻开了口,而后,从容地捏紧了自己从扰乱幻境的那一刻开始就准备好的利刃。
那是一把由术法幻化而成的刀刃,以她的血液为引,又以秘法反置,在刀尖上构筑了另一重阵法,能够保她妖邪不侵的同时,斩断幻境中的虚幻之物。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场幻境既然是因她而起,那么以她自身作引制成的法器,自然最有用。
同样,也会是杀死他最好的武器。
“嗯。”少年回应着她,深碧色的眼瞳中晦暗不明。
他像是注意到了她背于身后的左手,可脚步却没有停顿,只是一步一步地继续向她走去。
直到他又一次来到了她的身前。
距离很近,呼吸可闻。
再次相见,仍旧是那般熟悉。
桃夭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掌心已经开始微微出汗。
她其实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镇定自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为了得到些什么慰藉般,刻意开口道。
“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说,你会和我交换一个秘密。”
其实这个问题她早就不必再问,在经历幻境的坍塌与阵眼的又一次回归后,她想她早已猜出少年之前一直想要对她说的话。
但她还是固执地问了出口。
现实中的一次又一次分别后,她不想错过他任何一句的话语。哪怕是虚假的。
她只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无论什么都好。
“但你这样聪明,应该早就已经猜出答案了,不是吗?”少年难得地扬起唇角,眉目间满是温柔的笑意。可更多的,却更像是不舍。
“是吗……”桃夭垂下眼,喃喃自语着。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那么你的呢?”
“我……”桃夭有些支支吾吾,神色迷惘了片刻,似是仍在犹豫着什么,但不过片霎,她抿紧了唇,抬起眼睛,无比认真地对上眼前人的双眸,一字一顿地开口说。
“阿落,我喜欢你。”
“再等等我。”
“好。”少年点了点头,桃夭看见他的脚步又往前了几步,离她越发近了。
恰到好处的距离,若是在此时动手,这里的所有就都能够立即结束,她也将回到现实。
桃夭知道该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她明明该对此抱有期待。这里困住自己的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可是到了真正要动手的时候,桃夭才发现自己手在发抖,浑身都在发颤。
她下意识地垂下头,像是即将行窃的窃贼般不敢再与少年对视。
但下一刻,她感受到少年伸手轻轻将她揽在了怀中,他的指腹留恋地划过她的衣袍,最后伸手探向她一直背于身后的左手。
最后,少年紧紧地,握住了那只带着寒意的手,他的掌心寒凉,却有力,牢牢把控着桃夭的手指,如此,她紧攥着的刀刃终于不再晃动。
而下一刹,少年却低下头,俯身吻上了她苍白的唇。
祁落的嘴唇很凉,仿若一块缓慢沉入海底的璞玉,冰冷,却又似魔咒般蛊惑,让人忍不住去探寻。
毫无征兆的亲吻如同暴雨般令人措手不及,桃夭怔怔地睁着眼睛,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想和他说对不起,她想告诉他其实他只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假象,和这里的一切都一样,只是一场虚假的幻觉。
那些准备好的说辞不断盘旋在脑海中,可此刻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在留恋,在不舍。
他们早就见证过彼此残破不堪的过去,像这样轻松而美好的回忆从来不曾真正地发生在他们身上。
他们关于“幸福”的过去少得可怜。
她方才所以为的没有错,她就是窃贼,在幻境崩塌的这些时日里,有那么一瞬间,她也曾卑劣无耻地想过,如果她先前不曾醒来,一直活在这里没有什么不好。
至少这里的九黎一族不必经受灭族之祸。祁落亦不必遭受那些来自于魔尊魔后的虐待,也不会落得如今冰封的下场。
但偏偏,那只是不曾存在的过去。
她此刻能把握住的,也无法是过去。
还有许多人,许多事,在幻境之外等她。
桃夭又一次,强迫性地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样的话语,而后,她用力攥紧了刀柄,准备调转刀尖,而眼眶却酸涩得可怕。
同一时刻,她听见少年蓦然开口,话音如同蝶翼扇动般微不可闻。
“桃夭,晌梦一欢,于我而言,其实已经足够了。”
像是期望,又仿佛不舍,她感受到少年覆着自己手背上的手指微微用力。
短暂的沉沦在这一刹那戛然而止,她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回想起适才那如同错觉般的话语,与他先前无数次的试探与欲言又止。
那些回忆都在这一瞬如同惊雷般劈下,她原本以为少年身为幻境中人,不过只是知晓此处不对劲,或许并非现实,她以为他想告诉她的秘密也是如此,所以才会一次次地试探她,问她是否想离开这里。
却没料到,他其实早就知道她要杀他。
他早就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桃夭的眼底尽是错愕,可巨大的悲哀与无力感却死死地抑住了她的咽喉,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摇着头,不断地挣扎着,竭力想挣脱开他的怀抱,却被少年更为强硬地拢住了腰际,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无助的颤抖、眼泪的潮湿、生死之间的抵死交缠。
而后,少年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最后轻轻回抱了她一次,同一时刻,用力握紧了她的手,一点一点,将刀刃调转过来。
刀刃对准心脏的那一瞬间,她听见少年轻声念出对自己的祝愿。
“桃夭,一路向前。”
温热的血液顺着刀尖滴淌在掌心的那一刻,周围完好的景象瞬时再度被撕裂,那些破碎的、熟悉的景致飞速化为齑粉,被高速旋转而造成的飓风裹挟着,向四周席卷而去。
而桃夭处在所有风暴的中央。
齑粉化涌动的黑烟,围绕在她的四周,将她全然包裹在内,成为遮盖她的面具。
烟雾弥漫,恍惚之间,桃夭看见周遭极速变化着,虚空中不知何时现出一道口子,而她被飓风包裹着,向那裂缝而去。
穿过裂缝,她的步子停留在一处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
她此刻所在的地方,是自己的寝殿。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桃夭似有预兆般的回过头,看见了有人轻轻推开了殿门,月光随之倾洒而下,她在朦胧中看清了那道身影。
是提前来她寝殿中等候的祁落。
她想起来了。
这一夜,是她的及笈之日。
她终于恍然大悟。
为什么她之前始终看不清那个黑影的面容,为什么黑影会与少年并肩而立,为什么少年会心甘情愿地被祂带走。
所有的问题,都在此刻有了最好的解答。
那道黑影,一直以来,便是她自己。
桃夭怔怔地看着那道身影,眼睛的错愕褪去,此刻唯有哀怜。
她想起他是如何一次次试探自己,提示自己,到最后甚至甘愿自己就这样死去来换她自由。
懊悔,愧疚,一切压抑的情绪在心中不断疯长,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下意识地向那个少年靠近着,最后,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将他带向自己的方向。
殿门再次开启。
她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熟悉的烈焰在身旁如烟火般绽开,却伤不到她丝毫。
她带着少年不断回退,回退。
直到幻境中从前的那个桃夭再也触及不到后,她才停下脚步,她没有把少年送往裂缝之中,而是用另一个阵法,短暂地隔绝了幻境的监视。
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她一五一十地将日后会发生的一切都告知于他,让他牢记于心。
她赋予他知晓所有的权力,因为她已经明晓这些天来,幻境中的“过去”与“未来”的联系。
今日她刺向祁落的那一剑触动了幻境的阵眼,让她回到了过去,也带走了那时的祁落。
阵眼的短暂远离,势必会让幻境产生改变,而那种改变,一定会让彼时的她有所察觉。她也势必会开始调查这里。
而被未来的她带走的祁落,则会从她这里知道真相,在一轮又一轮的阵眼回溯之间,带着所有日后的记忆回到她身边,原本的阵眼就会不断被日后的阵眼所替代,从而,那些日后的阵眼便会引导她,帮助她,刺向自己。
这是由他们亲手创造出的闭环。
因他们而起,也因将他们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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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神迹
◎世间诞生于一场灭世的巨火。◎
少年的身影在视野中迅速淡去, 周围的一切亦是土崩瓦解,归入一片幽深的黑暗。
电光火石之间,曾经模糊的五感终于随着这一刻的到来回归了躯体。
桃夭在一瞬睁开眼睛。
熟悉的, 异常眩目的日光笼罩着四周, 像是铺就一层朦胧的轻纱那般, 令天地之间只余下这一抹素白。
蓝日强烈的日光占据着桃夭全部的视线,刺得她眼睛生疼,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她说不清此刻心下究竟是何种感情,也不想去费力分辨。
她只是固执地盯着那耀眼的天幕,任凭灼热的日光刺痛着双眼。
桃夭知晓自己又一次回到了现实。
她接着强撑起身体, 试图坐起身来调息静养片刻,以便能够尽快再次出发寻找昭玲树灵, 可她此刻毕竟太过虚弱,只不过是轻轻动了下手臂, 便不慎牵动了入梦前与那怪物打斗后造成的旧伤。
彻骨的痛感随即倾巢而出, 报复性地折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几乎能感受到温热而黏腻的鲜血又一次从伤口缓缓流出。
桃夭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随之死死咬住了牙关, 拼命维持着意识的清醒。
待到那疼痛稍稍散去片刻, 自己也堪堪有了几分气力后,她立即念动法诀,双手翻转, 对自己施了一个暂缓疼痛的法诀。
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必须要赶紧找到昭玲树才行。
强行将痛感压下后,桃夭这才坐起身来, 迅速运转起体内法力, 开始调息, 亦是直到此刻,她原本迷蒙的视线开缓缓聚焦,在看清自己所处位置的那一刹那,她眼瞳霎时一颤,双手后怕似的攥紧了裙裾。
方才因为云梦泽的蓝日过于强烈,让桃夭没有迅速留意到周围的变化,所以到此时她才发觉,自己大概是昏迷了太久,先前脚下厚厚的冰层早已融化了大半,只剩下她身下的一段极其窄小的冰桥,而那冰桥之下,无数火舌正争先恐后地向上涌着,几乎要燎着她的袍角。
若是再不离开这里,等这冰桥一断,她便会葬生火海。
顾不上身体强烈的不适感,桃夭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打算先从这座冰桥上离开然后再作打算,可却是在她将要跨过冰桥的霎那,脚下的冰层在烈火的灼烧下迅速开裂,她亦是一脚踩了空,仰面向后跌去。
失重感铺天盖地袭来,耳畔是呼啸着的狂风与灼热的火苗,桃夭甚至都还未反应过来,只感到自己在急剧下坠,身下的温度亦是越来越高。
她知道自己离底下那些烈焰越来越近了。
就在她几乎以为自己此番已经必死无疑时,不断下坠的身后却陡然感到了一阵温暖而柔软的的触感。
有什么东西,接住了她。
那道宽阔而温暖的背脊就这样载着她从烈火上方盘旋而过,而后越发向远处飞去。
桃夭后知后觉地撑起身子,看向身下驮着自己飞翔的身影。
那似乎是一只巨鸟,羽翼柔软亮丽,缭绕着赤金色的光晕,身后诸多纤长的彤色尾羽随风轻轻飘荡。
桃夭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
等等……这是?
传闻中古神的坐骑,神鸟朱雀?!
她仍记得,在幻境之中也曾在那里的“容忱”身旁见过它,不过那时,她并没有想起它的真实身份。而今意识到了来者的身份,欣喜感刹那间涌上心头,自己既然都能够离开幻境,在真实之处见到朱雀,大概说明古神对自己多少也有了几分认可。
那便意味着,她有机会能见到昭玲树的树灵了!
心绪至此,桃夭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忙坐起身来,直直地盯着自己前进的方向。
她看见周围蓝日耀眼的光芒随着朱雀的不断往前而变得逐渐模糊,亦是不再如先前那样的炽热,反而更加接近于月光般柔和。
渐渐的,桃夭的视野尽头开始出现另一个发亮的光点
他们离那个光点越来越近了。
她几乎能听见其间肃穆的吟诵声,一声一声,像是鼓点般,敲击在她心间,她只感到自己原本那些焦躁与忧虑似乎都随着这样神圣的吟诵声而飞速消解,只剩下无尽清明,就连先前刺骨的疼痛似乎也随之消退了不少。
桃夭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凝神静听着。
蓦然之间,身下的朱雀发出一声嘹亮的长鸣,随即加快了飞翔的速度,不过俄顷,只见一道白光闪动,在朱雀的带领下,他们终于进入了那道光点内。
周身的感官在这一瞬呈几倍放大,变得异常敏锐,眼前的光芒也越发耀眼起来,强烈的光线之下,桃夭几乎睁不开眼睛。
好半晌,她才渐趋习惯了这里的幻境。
桃夭用手半挡住眼帘,试探着睁开眼睛,却在看清眼前一切时不由得怔了怔。
先前距离光点的距离较为遥远,便也让她产生了某种错觉,认为此处大约也如外表所见那般狭小,可直至真正进去了那道光点的内部后,桃夭才恍然发觉,这里面竟然别有洞天。
光点之内的世界,并非是她所猜测的一方小天地,相反的,这里更像是一个被无限放大的世界,乍一眼看去,甚至都无法望见任何的边际。
同样是铺天盖地的素白,天地之间被白色又或是极其浅淡的的蓝色光芒照拂着,视野之中唯有无穷无尽的冰层,但却并非只有寒冰。
层层叠叠的寒冰之中,裹挟着万物。
山峦、草、木,乃至……盛放的花朵。
这里一切都与她那时刚来到云梦泽时望见的一般无二。
但只有一点不同。
在她视野的正中央,矗立着一棵参天古树。
那一棵硕大无比的古树极其高大,几乎能够直达天际,树冠茂密无比,遮天蔽日,底下的根系亦是盘根错节,向四面八方延伸,肉眼所及之处,都能看见古树粗壮的根系。
它就像是此处生命之树那般,以根系联结着这里的一切,供养着冰层中的一切。
更近了。
朱雀带着桃夭向那棵古树飞去。
桃夭听见先前飘渺的吟诵声越来越分明,她用耳朵辨别着声音的方向,最终在古树之下,隐隐瞧见了一道透明的,泛着萤绿色的光芒的影子。
而后,朱雀驮着她,停在了那道影子的身边。
桃夭翻身从朱雀的背上下来,站定在一旁。
巨鸟彤色的眼瞳中平静地没有一丝波动,带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与神性,它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便状若无事地将埋下了头。用喙梳理着自身的羽毛。
“小玥只是看起来有些凶,你不要怕他。”
一道温润的声音骤然响起,桃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朱雀身旁的那道影子在说话。
联想到方才在真火上被朱雀救下这一遭,她立即猜到了那道影子的身份,张了张嘴,准备说些什么,却有些语无伦次。
“不是的,我没有害怕。我只是……只是还有点不敢相信。”
倘若她所料不差的话,此处的那棵古树,大概便是上古时期昭玲树真正的实体,而树下的那道身影,既然能唤得朱雀来救她,便也只能是昭玲树的树灵了。
想不到,她竟然真的找到了祂。
“敢问阁下,您可是昭玲树的树灵?”
影子沉吟片刻,随即朗声应答道:“是。”
“不过可莫要再树灵树灵地唤鄙人了,鄙人在许多年前,与那桑泽一般,也是有名字的。”
祂的话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脑海中追溯着过往的回忆,片霎,才笑道:“唤我明烛就好。”
“是。明烛前辈。”桃夭即刻恭敬地应道,见那影子点了点头后,她才继续说了下去。
“不知您在云梦泽中,可知道外界的消息?”
“自是知晓的,桑泽化境后,鄙人与他共享视界,便也能够通过他洞悉六界。只不过,我与他一般,无法直接干涉这世间的因果。”明烛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似乎只有在谈起外界时,祂才变得疏离起来。
观世,而不涉世。
正如化境后的古神桑泽那般。
桃夭了然地点了点头,“那您一定早已知晓我此行的目的了。明烛前辈,我想……”可她的话尚未说完,却突然被明烛打断。
“鲜少有人能逃脱幻境中心中幻化出最美好的执念的桎梏,你是这千百年来的第一个。自然有资格得到古神遗留的神力。”
“不过在那之前……”明烛地话音停顿了片刻,看向桃夭的身后,缓慢又清晰地说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云梦泽为何是这般模样吗?”
桃夭怔愣了片刻,下意识环视起四周。
寒冰、烈火、荒原。
原本就毫不相干,甚至相生相克的事物就这样诡异地聚集在了一起,的确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只不过从前情态紧急,她只顾着找寻昭玲树树灵,便也从未对此深思过。
“那便有劳明烛前辈告知一二了。”桃夭收回了目光,沉声道。
“好。”
继而,从明烛的口中,一个封存已久、几乎从不为人所知的过去随着祂的道来而在桃夭的脑海中缓缓勾勒成型。
祂说,世间诞生于一场灭世的巨火。
炙热的真火灼烧着世间的一切,就这样不曾停歇地燃烧了数万年,而后,烈火凝练之下,创世神由此出世,亦开始着手创造万物。
花草树木、飞鸟走兽、山河虫鱼,以及有着神的血脉的各个族裔。
真火被创世神所熄灭,各个族裔亦是在神的带领乐融融地生活在了一起,他们有着均等的领地,每日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但很快,族裔之中有人开始不满,他们不满于永远均等的权力与领地,甚至仇视不认同自身观念的族人,纷纷开始与其他族裔相互残杀,只为了打败他们后,能够争抢到更大的领地与权力。
每一个人都想成为除却创世神外的另一个“神”,从而便能够代行神职,统领世间。
真火早已熄灭数年,可世间就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之下,再度变得生灵涂炭,血肉模糊。
神自天际观望,眼角陡然落下一滴血泪。
天际转瞬黯淡,狂风嘶吼,像是谁人哀恸的悲鸣。
血泪坠地的那一刻,再度点燃了真火,熊熊烈火像是要无情抹去神曾经亲手创造的万物。
可神终究是不忍心。
神不忍世间永世被烈火缭绕,亦不忍他们一直残杀下去,于是只好对万物都施以冰封。
那是创世神对世间最后的祝福,在冰层之中,他们便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不会被烈火灼烧,不会相互残杀,也不会死亡。但唯一的代价,便是永生孤独。
哪怕彼此离得再近,也始终无法沟通,与触碰。
在这样漫长的时光中,总会有人难以忍受这样永久的孤寂。
他们需要清醒、自主的意识。需要与同伴们的沟通,需要温暖的触碰,而非生生世世被囚与冰层这样的牢笼之中。
他们又开始向神乞求,声泪俱下。
神似乎也意识到那样的祝福似乎并非是保护,反而更像是某种禁锢。
祂的确创造了他们,赋予了所有人生命,但世间的命运,并不该只掌握在祂一人手里。
只以祂一人的喜恶决定所有,未免过于武断。
观世,而不涉世,唯有如此,才是公平。
故而,祂最终赋予了他们离开冰层的权力,不过这样的权力只是暂时,一旦他们的魂魄有了缺损或是不可逆的伤害时,他们的躯体便会不自主地开始冰封。
因为唯有这样,他们的身体才不会灰飞烟灭,在冰封的保护之下,哪怕躯体的魂魄再残缺不全,也能够存于世间。
这种能力,同样也被称之永生。
从冰层中最先出来的先行者,被不知情的后世尊称为“神”,而“神”中的第一位,便是古神桑泽。
在创世神化境后,便由古神执掌天地。
从冰层中出来的先行者越来越多,那些人带有创世神血脉的族裔在漫长的时光中最终分化为各个种族、神、魔、妖、鬼、羽、冰,还有不为常人所知的九黎族等等。
但代代相传后,永生的能力逐渐被各族所失去,唯独剩下继承有最古老血脉的那些人,才仍具备有这样的能力。
只是,即便继承下来了这样的能力,此般无知无觉的永生,未然不是一种痛苦。
但无论如何,创世神已然将世间的命运交还给了每一个人的手中,此后,无论世间成为何等模样,走向怎样一个地狱,都只会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明烛的声音在耳畔夏然而止,桃夭却仍还有些没回过神那般,定定地看着祂的方向。
方才的故事之中,包含了太多。
她明白明烛的这番话语到底在隐晦地提点着她什么,也知晓了祁落为何会陷入冰封。
随后,她听见明烛的声音再度响起,话音却逐渐变得飘渺起来。
“世人皆知,得此神力者,动辄可倾覆天下,却无人知晓,此神力便如水源一般维持着持有者的神核,源竭之时,便是死期。”
“桃夭,战火是永远不会停歇的。就像野草那样,分明焚烧殆尽后,却又会在某处重新疯长起来。”
“你做这些……真的值得吗?”
106 讽刺
◎她只有自己◎
值得吗?
桃夭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记得自幼时起, 无论是谁,都会告知她身份的尊贵。身为九黎族的帝姬,凌驾于众族人之上, 便理应承担起身为帝姬的责任, 保护自己的子民。
但却未曾料到, 还不及她术法大成,九黎一族便迎来了灭族之祸,而彼时,她尚且年幼,根本不足以庇护任何人, 故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九黎一族举族上下,尽数被灭。
再后来, 她成了神宫子弟,为了长老们口中安定天下的祈愿, 她拼命地修炼, 拼命地学习术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有能力拯救这乱世, 予天下福泽。又或是说, 挽回记忆中那个血色的雨夜。
值不值得对她来说好像从来都不重要。
来凡间这趟,她这一路见过了太多血腥。残肢断臂,尸骨如山。那一张张枯槁般、甚至不成人形的脸庞在她的脑海中不断闪过, 最后化作一双双向上挣扎的手。
而每一双手,仿佛都在告诉她。
救救我们。
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求你。
“值得。”蓦然间,桃夭听见自己这样答道。
至少, 她不愿看见这个天下在自己的面前走向灭亡。
闻言, 明烛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讶异, 祂无奈地摇了摇头,思绪像是飘远了片刻,追忆道:“还真像啊,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倔强的性子……”
但随即,明烛的话音又化为了适才那抹空芒,“罢了,再上前些吧。”
祂接着抬了抬手,示意着桃夭再靠近一些,直到桃夭又上前了几步,祂垂下双手,开始轻声祷念着什么。
慢慢的,那轻声的祷念开始开始放大,变得浑厚而威严起来,那并不像是任何仙灵或者野兽的吼叫,反而更类似于上古时期龙类的轰鸣,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一刹之间,视野范围内一切事物都开始颤动,昭玲树深埋于地底的根系不断抽动起来,仿若在急剧地汲取着什么养分,一串串繁复晦涩的金文随着明烛的吟诵声而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向桃夭的方向靠近。
金纹闪动,赤光耀耀。
弹指之间,那些符文汇聚成一个光球,迅速没入桃夭的胸腔间。
灿金色的光芒与浅蓝色光芒在一瞬交叠,而后缓慢交织,融成一体。周身上下的疼痛与疲累在霎那间尽数消散,一股无穷的力量感充盈着身躯的每一个角落,桃夭只感到身躯仿佛无比的轻盈,又好似灌铅般沉重。
但很快,那种不适之感便散去了,周身脉络之间只剩下无尽的充盈之感。
与此同时,明烛身后,昭玲树原本仍在抽动着的根系骤然停止,猝然开始如同枯萎般不断回退、收缩,就连树冠上方原本茂盛无比的枝叶亦是在顷刻间尽数凋零,化作齑粉。
而后,昭玲树庞大的树身像是失去了支撑般,自根部断裂,最终轰然倒塌。
桃夭的眼瞳一颤,目光从已经断裂的昭玲树上,又挪移到了明烛的身上,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刚刚发生的的这一切。
“不用太惊讶,鄙人的使命完成了,自然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明烛云淡风轻道,祂背过身,最后一次留恋地抚了抚那昭玲树残破的树身,然后转过身来,对桃夭说道:“好了。时间快到了,鄙人也该走了。”
桃夭立刻意识到了明烛话下之意。
昭玲树树身如今已然枯萎,就意味着树灵也将立即消散。只不过,像昭玲树这样的上古树灵,虽然无法成神,但他们的消散,亦是类似于神的化境,化作尘世中的风、霜、雨、雪,消解于天地,以另一种存在的方式守望世间。
便是在说话之间,那道淡青色的影子已然淡去了几分。
哪怕与明烛只是匆匆一面,但一想到祂也会消散,桃夭还是难以抑制地感到一阵悲戚,她向着祂的方向,虔诚地行了一礼,颤声道:“明烛前辈,还请珍重。”
“多谢。说起来,你也算是鄙人看着长大的孩子……”
明烛停顿了片刻,祂的声音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远,像是来自天外那般虚无飘渺起来。
“身在轮回之外,鄙人不敢妄言因果,但鄙人私心期望,汝之所愿成真,所行坦途。”
最终,那抹淡青色的影子随着风,缓缓飘散。
而就在明烛彻底消散之前的一刻,桃夭似乎看见那道影子冲着她的方向摆了摆手,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叹息着什么,声音却早已模糊不清。
但桃夭此刻并没有太过在意,眼下已经得到了古神之力,她应该早做打算,尽快离开这里。
她旋即凝下心神,双手翻转结印,口中念出法诀。
灿金色光辉大盛,她的身形立即隐没于光芒中消失不见。
殊不知,就在桃夭施法离去的那一瞬,似乎有一道极其微弱的光芒在昭玲树毁损的树身上一闪而逝,旋即飞向远方,快得像是错觉。
周身缠绕着术法的金光,桃夭只觉得身体在云梦泽中穿梭得越发快,眼前的视线亦是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几乎能看见远方的光景。
几乎只在一刹之间,周遭景致迅速挪移,脚下亦是再度接触到了地面。
桃夭站定了脚步,视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可此刻映入眼帘的一切却让她呼吸一滞。
潮湿。
更准确地说,是灼热。
积雪消融的潮湿混合着滔天的烈火与浓烟,向她铺面袭来。
而这只发生在弹指间,恰恰是她的身影出现在神宫的这一刻。
是冲她而来的。
桃夭心下骤然窜起强烈的不安,向四周环视了一圈,都未曾看见一个人影。
是长老他们发觉了吗……师父和师兄师姐呢?他们去何处了?
倏然,滚滚浓烟中,响起一道讽刺的声音。
“许久不见,桃夭,吾等竟不知你有这般本事,竟然偷偷潜进了云梦泽。”
浓烟散去,视野的尽头,赫然是五位长老们的身影,而在他们身后的,缓缓升起一道类乎人形的黑影,那道黑影开始扩大、弥散,几乎能够遮天蔽日。
桃夭下意识心下一惊。
那大概便是师父先前提到的,上古邪气——默影。
虽然她从未正面与默影本体交手过,却能明显感受到它身上那骇人的威压。她在云梦泽的这段时日,默影定然又吸食了不少魄灵,才得以壮大至此。
可是……桃夭一瞬不瞬地盯着符白与一众长老身后的那道黑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它似乎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虚浮,也不再似从前那般透明,眼下这样看来,甚至更类乎于有着实体的模样。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心中猝然成型,她想起在各界找寻神器碎片之时,那些默影的分身大多都依附于某些躯体之上,像是寄生那般,蚕食着本体的意识,然后夺去他们的躯体。
难道……
桃夭蹙紧了眉,先前那股不安开始越发强烈,甚至让她喘不上气。
她掐紧了掌心,厉声道。
“少说废话,我师父还有师兄师姐呢?他们现在在何处?”
“吾等并非无情之人,自然不会对他们做什么。”众长老中为首的符白冷笑一声,随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般,话音中透着轻蔑,“但至于容忱,恐怕……你要自己去问他了。”
“是啊。”二长老祝恪接着应道,浑浊而灰白的眼眸转动着,随即,他向旁侧让出一条路,尤为讽刺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与其问,不如,过来亲眼看看吧。看看你昔日尊敬无比的师父,如今是何模样?如何?”
其余几人亦是附和着发出不屑的嘲笑声,他们尖厉地大笑着,冷眼旁观旁观着桃夭此刻的不安与担忧。
像是在看一只劣等的、毫无还手之力的蝼蚁。
的确,身为神族长老,拥有着深厚的修为,再加之如今又得到了默影的助力,他们早已自认在这世间再无任何人能够与之抗衡,自然就不必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何况,九黎一族早已被他们灭族,桃夭这个所谓的帝姬,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空壳。她的身后,一无所有。
她只有自己。
碾死她就像杀死一只蝼蚁那样简单。他们之前之所以不杀她,也不过是念在她身上的护魂珠尚且还有几分作用,日后能够替他们找寻与重塑神器碎片,这才留她一条性命至今。
而今,护魂珠的裂痕早已修复,碎片亦是集齐,也到了她该为了重塑神器而献祭的时候了。
就算桃夭已经知道了他们重塑神器的本意并非是安定天下又如何?就算她知晓了当年九黎族的灭族之祸是因谁而起又如何?就算她真的拿到了那所谓的古神之力又如何?
一切的一切,包括如今产生的所有变数,早就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九黎族刻意毁坏了护魂珠,让其布满裂痕,时常暴动,他们便立刻寻到了拥有相似脉息的容忱,让他拯救她,教导她。最后成为日日伴她左右的师父。甚至连她那些师兄师姐,也都只是他们的棋子。
他们很清楚容忱的秉性良善,才会刻意将那三名受伤的神族幼童送至苍梧山附近,只要容忱收留了那些幼童,他们再以此为由再次找到他,让他一并也救下桃夭即可。如此,所有便都显得顺理成章。
而这些,不仅能够骗过容忱,取得他的信任,更能让彼时尚沉湎于灭族之痛的桃夭更好地亲近神族,对神族逐步产生天然的依赖与好感。
自小成长在一起的孩子们,才会建立起更深厚的感情。
无论是师徒、又或是同门之谊、不管是怎样的情感,都能够成为日后他们用来威胁她的,最好的筹码。
容忱或许曾是一个并不稳定的棋子。
容忱其人,虽良善,亦极其聪慧,若是让他过早地发觉修复护魂珠裂痕的真实目的并非是像他们口口声声所说的那般,只是为了拯救桃夭,他便会立即停下所做的这一切。
这无疑会影响到他们的计划,因为在这世间,与九黎一族脉息相近的,便只他一人。也只有他一人,有能力修缮护魂珠上的裂痕。
所以在护魂珠不再产生暴动前,他们不得不用着这个并不稳固的棋子。
他们不断等待着,在众人面前竭力扮演着所谓的正道,一度瞒过了所有人。
而时至今日,早在护魂珠裂痕彻底被修复的那一日,容忱便已然成为了棋局中的弃子。
他早就变得毫无用处,就连默影引诱他让渡躯体,甚至连告知他真相,都是他们在刻意安排。一个弃子,若是能够成为默影的躯体,帮助它变得更加强大,倒也还算得上有几分价值。
如今棋局中的每一步,皆在预料之中,他们已然掌控了整个苍梧山,桃夭也集齐了全部的神器碎片,至于她是否已经知道了真相,正如他们之前所想的那般。
这从来都不重要。
在各界走上一遭,他们早就料定她会查出什么,知道真相不过早晚之别。
他们所要做的,不过是与他们从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利用他们手中拥有的筹码,来威胁她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他们厌恶任何情感上的羁绊,固执地认为七情六欲只会是人的负累,但他们却再清楚不过,那些对于桃夭而言,并非如此。
她向往着那些温暖的情感,就像是趋光的飞蛾,哪怕明知自己身前是灼烫的烈火,还是会奋不顾身。
他们断定她一定会输。
她会在他们早就预料好的计划中,一步一步,走向灭亡。
107 斡旋
◎你们,早该去死了。◎
眼前少女的脸色果不其然在祝恪适才说出那番话后而变得愈发担忧。
符白冷笑着斜睨了一眼桃夭的方向, 随后亦是与一众长老们一同向旁侧退去,满是恶意地期待着片刻后桃夭见到他们身后的场景时,该作何反应。
是愤怒、不甘, 还是心如死灰?
毕竟, 她如今可是连这世间最后一位有能力庇护她的人都失去了。此后无论她再想着如何与他们抵抗, 也只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罢了。
数日之前,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般,被默影以桃夭之性命威胁了几番的容忱终是主动前往密室与之谈判,他大抵心知自己不会是默影的对手, 竟想以向默影让渡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来换她性命无虞。
何其愚蠢。
身为上神,他们不信容忱会不明白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 一旦让默影侵入躯体,便绝无可能抵挡住它蚕食宿主的本我, 如容忱这般有着高深修为的上神, 或许还能比那些个凡夫俗子多撑些时日,但那到底是杯水车薪,要不了多久, 他的躯体便会完完全全的沦为被默影操纵的傀儡, 再无任何自主的意识。
亏得他们从前还认为容忱尚且有着几分心计,却未曾想到,一旦触及到有关桃夭之事, 他亦是会被所谓的七情六欲蒙蔽心智,变得如此愚不可及。
但换言之,他们这步棋下得很好。
从前, 他们只不过是想以师徒情谊牵绊住这二人, 而不曾想, 像容忱这般早已脱离尘世,无情无欲之人,竟也会在朝夕相处间动了凡心。
而那对容忱而言珍重万分的情谊,终是在日后成了杀死他最锋利的刀刃。
真是可悲啊。
符白嘲笑般地“嗤”了一声。
随着众人的退开,桃夭终于看清了他们身后究竟掩藏着什么。
可只一眼,桃夭的心底便猝然涌起一股骇然的寒意,她蹙紧了眉,在那瞬间仿佛有一块寒冰正顺着喉管缓缓滑入胃中,让她浑身发冷,如坠冰窖。
在长老们身后,被默影笼罩着的那道身影,是容忱。
他茫然地睁着眼睛望着她的方向,可眼眸中却像是傀儡那般无神,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束发变得散乱,谪仙般的衣袍上遍布血污。
而他的身后,却是那无比庞大的黑影。
更精确的说,那近乎能够遮天蔽日的黑影并非躲藏在容忱的身后,而是更像是从他的身体中生长出来的那般。桃夭凝下心神,仔细看去,甚至能在容忱的肩部看见几乎将他贯穿的骨刺,数根骨刺仿若植物地根系般从他的皮肉中穿刺而出,竭力向上生长着,与上方的黑气交汇在一起,由实到虚。
而容忱只是毫无生机地望着前方,像是根本察觉不到此刻发生在自己躯体上的这一切。
那是……师父?桃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见。
怎么会?
在她的记忆中,师父从来不会让自己这样狼狈,以师父的能力,若非他自己情愿,也决计没有可能会叫他人夺去了躯体。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强烈的愤怒连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同时席卷上桃夭的心间,她只觉得五脏六腑似乎都开始发烫,就快到失控的边缘。
苍梧山上的每一个人,于她而言,都无比珍贵。
是他们给予了她为数不多的善意与温暖。
尤其是容忱,他身为她的师父,是他一直悉心教导着自己,因而,她敬仰他,尊敬他,如弟子般仰慕他,自然不容许任何人如此对待自己的师父。
“不……符白!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哈哈哈哈哈。”符白像是听到了一个怎样荒谬的笑话般,厉声嘲讽道。他微微眯起眼睛,唇角边带着残忍又讽刺的笑意,一字一句,缓慢地说道。
“你为什么不问问他自己?”
“问问他是如何求吾等不要伤你,作为代价,又是怎样心甘情愿地把身体让渡给了默影。”
符白停顿了片刻,装模作样地谓叹一声,可转霎,他又继续讽刺道:“只可惜……他本我的意识早已被默影腐蚀得一丝不剩,如今也回答不了你任何问题了。”
“桃夭,容忱对你,还真是一片真心啊。先前吾等如何诱他,都不肯让渡自己的躯体,默影只不过是拿你当由头,威胁了他几次,他便妥协了。”
“哈哈哈哈哈哈……何等可笑,何等可笑啊。”
耳畔的嘲笑声刺耳无比,众长老皆轻蔑地看着桃夭,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接下来的暴怒与反击,像是猛禽在真正杀死猎物前的刻意施虐,那让他们有种诡异的快感。
但出乎意料的,桃夭却并没有如他们预想中的那样被激怒。
相反的,他们看见她慢慢松开了紧攥着的手指,神色亦是再不起一丝波澜。
“住嘴。我师父究竟如何,倒还轮不到你们来编排。”
少女的话音平静,却足够狠戾。
凭她多年来与容忱的相处,包括他对她时刻严苛的教导,便足以断定师父绝不可能只因默影的几句所谓的威胁就这样自乱阵脚,她宁愿相信他是另有打算。
那一瞬间,桃夭陡然想起容忱在将自己送进云梦泽前的那份笃定,他笃定她能将古神之力再度带回世间,以及他那时那句“为师会为你争取时间。”
她想,她已经隐隐能够猜到了些什么。
如果师父的计划真的是自己所设想的那般,那她就更应该保持绝对的冷静,才能有机会能够赢过他们。
“哼。”没有看见桃夭的失态,一众长老似乎有些失望,他们无趣的收回在她身上打量的目光,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
“桃夭。别再执迷不悟了,念在往日情分上,只要你乖乖献祭护魂珠,重塑神器,虽然容忱的处境已经无可转圜,但吾等可以考虑饶你那些师兄师姐们不死。否则……”
符白话音刻意地顿了顿,继而话音一寒,带着骇人的杀意。
“就休怪吾等大开杀戒了。”
“情分?”桃夭捕捉到他们话中字眼,突然觉得讽刺无比,冷笑着反问道。
“什么情分?欺我、瞒我、害我,灭我全族,算得上是哪门子的情分?”
“你们……早就该去死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桃夭迅速念出法诀,左右手掌相叉交叠在一起,随后又迅速分开,指法翻动间,一道灿金色的光芒旋即自她掌心迸发而出,源源不断地涌向前方。
而后,那些耀眼夺目的光芒在空中一瞬分化成无数光点,以最快的速度向长老们所在方向前行。
在光点将要触碰到他们躯体的那一霎那,空中万千光点顿时化作漫天光剑,闪动寒芒。
同一时刻,少女冷冷开口道。
“浮灼,开阵。”
片霎之间,剑影划破天幕,带着强烈威压感,重重地刺向一众长老。
乍然发起攻势,一众长老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又或是说,他们已然感受到她术法中与从前的不同,变得更为强大。
他们神色有些诧异,但很快又转为先前那般不屑。
他们仍旧认定,在这世间,根本无人能够与他们抗衡,哪怕是得到了古神之力的桃夭,也绝无可能会是他们的对手。
符白等一众长老们立即施法抵抗,他们齐声念动着法诀,将各自的法力汇聚在一起,而后迅速向前一击,各色术法的光芒交汇在一起,立刻形成一个巨大的幽紫色屏障,抵挡住不断向他们袭来的光剑。
但他们原本以为轻飘飘的光剑竟在不断向他们的结界施压,似有千钧之重,逼得他们连连后退。
他们到底还是轻视了古神遗留下的力量。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动用默影曾经传授给他们的禁术了。
符白屏息凝神,转而开始低声吟诵起来,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沉,直到最后甚至开始接近于野兽的低吼,带着诡异的躁动感,让人感到极度不安。
瞬息之间,天色剧变。
周遭在霎时转为昏黑,无数细小的黑气不知从何处窜起,上下悬浮在半空,越聚越多,那些黑气凝聚在一起,在一刹化作生满尖刺的藤蔓,而后,那些凝成的藤蔓如蛇一般扭动着,兀自穿透结界,极速缠绕向空中的光剑。
瞥见他们的反攻,桃夭眼神一凛,立即再度施法,向剑阵处不断输送法力。
但古怪的是,不论她如何加强攻势,却始终无法砍断那些不断缠绕上来的藤蔓。
那些藤蔓就像是寄生在光剑之上那般。一圈一圈将剑身缠绕起来,让其动弹不得。无法砍断,从而便也无法再进攻。
桃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众长老退至藤蔓身后,继而小人得志般鄙夷地看向她,仿若在讥讽她在云梦泽得到的一切,都只是做无用功。
她死死地盯着那些窜动的藤蔓,不甘心就这样轻易地让符白他们逃脱了去,于是继续加紧输送法力。
但不过俄顷,她立刻发觉了不对劲。
随着她输送的法力越来越多,她非但没有感受到藤蔓的力量被削弱,反而自身首先感到了几分吃力。
那些藤蔓……有问题。
分明是由虚无的黑气所化形的藤蔓,看起来却异常的柔软,似是丝绢布帛般绵软,却又诡异的坚韧,柔软到似乎只要被其缠上,便再无法斩断。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术法,却也明白倘若是与她一般攻击性的术法,应当是尖锐锋利的,以此才能与她的剑阵相抗。否则,若是以柔克刚,无非只有两个目的,一是缓兵之计,但只能够做到稍作抵抗,二便只有可能是障眼法了。假意反攻,实则却是为了吸食施术者的法力。
在此术法中,通常对方施术者很难立即察觉其真实目的,只会以为是自身施以剑阵的法力不够才导致局面长久僵持,故而便会一直向剑阵输送自身法力,直到觉察出藤蔓的力量在逐步增强。才可能反应过来这一切不过是骗局。
而长老们的术法,很显然是后者。
那些藤蔓并非是在试图与她的力量做抵抗,反而,它缠绕在她的剑阵中,就是为了变相的吸食她的法力。
若是如此,她该另想他法才是,若是就这般一直耗在这里,岂不随了他们的意?
桃夭当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108 假意
◎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呵。别白费力气了。”祝恪讥嘲道, “方才你便已经见识过了不是么?就凭你的力量,根本伤不到我们。”
祝恪原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眼珠一转, 又突然转变了话音, 换上往日那副和蔼的模样低声开口, 话音却似毒蛇吐信般,试图瓦解桃夭的心智
“不如像小时候那样,桃夭,听长老们的话,只要你能替长老们重塑神器, 吾等就放了你的师兄师姐,保他们此后平安度过余生, 如何?长老们看着你们长大,又怎会真的对你们狠心呢……”
祝恪轻叹一声, 蹙紧了眉头, 像以往那样,温声呼唤起桃夭的姓字,眼中尽是慈爱。
“桃夭, 你知道的, 这天下邪魔横行,早就该有人掌权六界,只要一统六界后, 长老们就能终结这乱世,为天下带来安宁,你不是最是知道长老们修为高深, 以前也总盼着长老们能做到这些吗?”
祝恪见桃夭不答, 又继续循循善诱道:“是。巫冢之事确乎是长老们之错, 可长老们那时也只是太过着急,所以才剑走偏锋。这只是吾等与你的私怨,而如今,吾等与你,皆是为了这天下着想,为何不能冰释前嫌,共同为了这天下重归安宁而奉献呢?”
“祝恪,少惺惺作态了。我听了直犯恶心。”桃夭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祝恪的话语,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嫌恶,“为了这天下付出?到底是为了这天下,还是为了你们自己的野心,你们心里清楚。”
“按照你的话说,是不是你捅我一刀,我还得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去死?”
“你!”眼见着自身伪善的托词被揭穿,祝恪登时黑了脸,他嗫嚅着双唇,本想要再反驳些什么,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恼羞成怒地说道:“好啊。既然你如此蛮横无理,那就休怪吾等不留情面了。”
随即,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几位长老彼此开始对坐,双手翻转,口中不断吟诵起什么来。
随着他们的不断吟诵,虚空之中,竟乍然现出一条缝隙,缝隙在出现的那一刻骤然扩大,隐隐有着什么影子在从中现出。
片刻间,那“影子”猛然刺入桃夭的眼帘。
那竟是三个人影。
她的心脏骤然“砰砰”狂跳起来,浑身上下在一瞬不安到了极点。
她自然能够认出那三道身影。
哪怕那三人此刻背对着她,桃夭也对他们的背影也再熟悉不过。那是她的师兄师姐们,可此刻,他们素白的衣袍却开始随着符白等人的术法一点一点染上了血污。
她看着在长老们不住念动着祝颂之下,三人的四周空气中陡然现出无数道细小却尤为锋利的丝线,那些丝线将三人束在一起,然后一点一点收紧。
每收紧一分,他们衣衫上的血色就更深一分。
桃夭几乎能听到皮肉划破与骨骼摩擦之声。
可哪怕至此,她都未曾听到一声痛呼。
即便桃夭竭力在心下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嘴唇亦是被咬出了血痕,发泄着她此刻的无力与怒火。
理智告诉她不该就此自乱阵脚,可眼见着同门至亲就这样在自己面前遭此非难,她又如何能冷静的下来。
桃夭死死咬紧牙关,心下心思急转,思考着究竟如何才能破局。
她不过是孤身一人,长老那一方却有着上古邪气默影的助力。可问题便出在,从方才至现在,她都只是与长老们交过手,还未曾试探过他们身后默影的实力,便也无可判断自己若是贸然前去救人,究竟胜算几何。
一边是天下,另一边却是至亲。
丝线仍在收紧,这一回,她能够清楚地听到骨骼被搅碎的声响。
桃夭深深吸了一口气,电光火石间,她却像是蓦然想通了什么。
今时今日,她已然与长老们彻底决裂,此战早就无可避免。无论是为了什么,百姓又或是同门,她都必须要杀了他们。是以,这乱世才会迎来转机。
而她与他们之间的新仇旧恨,自然也要一并清算。
默影的存在于此战而言,确乎是一个未知数,她是不该轻敌,但也不能就未知而心生畏惧。
只要她不被他们所激怒,乱了心神,再用些巧计,她也并非没有可能胜过他们。
此时他们之间相距仍旧太远,以至于她只能用特定的阵法进行远攻,不够灵活,也无法试探默影的实力。若在此情形下,冒然惹怒了他们,救下师兄师姐的可能只会变得更微小。
至少,她需要为自己、也是为了师兄师姐们再争取些时间,才有可能带他们脱离险境。
桃夭的心绪立即冷静下来,继而,她蓄意抬起眼眸,作出一副哀求的情态,哭喊道:“够了!放他们走!”
少女的眼角泛红,水雾在眼底弥漫开来,而那双眼中唯有哀求与无助,没有得到回应,她终于失神地不住喃喃起来:“我答应你们……我什么都答应你们…我愿意献祭……”
“我愿意献祭……”
少女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了下去,面上尽是濡湿的泪痕,她低垂下眼眸,身躯仿佛害怕般地颤抖起来。
而无人注意到的瞬间,就在低头的那一霎,少女迅速在袖中捏出一诀,心下亦是默念起法诀。
刹那之间,几个极其微小的光点在她的袖中一闪而逝,顷刻化作寻常的扬尘跟随在她的身侧。
少女掩面低泣着,只是,那衣袖之后所遮掩着的面容上却并非长老们所期待的绝望,而是似猎鹰般的狠戾。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符白的面上扬起一抹得逞般的诡笑,满意地观摩着桃夭此刻似是落败者般的情态。
视线中的少女早已神情恍惚,就那样直直地望着他们,什么都顾不上做了,那般无措的模样,与她幼时被灭族时一般无二。
悲哀、软弱。
却如孩童般天真盼望着能够有什么人来拯救这一切。
果然,他所料不差,她还是与从前那般心软,容易操控。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再做什么,只需以她的至亲来胁迫她几番,就能让她乖乖就范。
“呵。早该如此了。桃夭,你知道的,长老们都是为了天下重归安宁。”
符白扬手示意身后众人暂时松懈对于白缪等人的术法禁锢,他继而作出一副慈爱的模样,微微弓起腰,向桃夭招了招手。
“来……到长老们身边来……”
话音才落,少女便一步一步,如同孩童般急切地追寻着他的方向而来,原本还只是走着,然后就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哪怕几次三番绊倒在地都顾不上,只是想离他们近一些,再近一些。
一众长老的眸光越发傲慢,就只是轻蔑地瞥向少女,连防守的姿态都不曾有过。在他们眼中,桃夭贯来无用,何况,他们手中可是握着白缪那三人的性命,她与那三人情谊这样深厚,他们料她也不敢做什么。
可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随着那名少女的靠近,有几粒微不可见的扬尘正以更快的速度急速向他们的方向贴近。
下一刹那,在扬尘靠近的那刻,原本空无一物的四周,空气猝然被撕裂,现出成百上千条裂缝。
而每条裂缝中皆是冰冷的镜面,泠冽的寒光从镜面中反射而出,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般将符白等人笼罩其中,刹那之间,那些光芒便化作寒冰,将他们的身体一寸一寸冻结起来。而就在此刻,一个人影疾速穿透裂缝,现于他们身前。
竟是桃夭。
符白眸光一怔,视线来回转动着,从桃夭的身上又移到了她的身后,不远处,一个一模一样的的少女仍是在前行着,口中一如先前般对他们苦苦哀求。
他猛的明白了什么,神色陡然变得阴毒。
好啊……好啊!
她什么时候……竟有了这般能力,居然能在他们眼里子底下用术偶来偷天换日!
可还不等符白解开身上寒冰的禁锢,少女攥紧了手中的缚妖索,没有丝毫的犹豫,她以最快的速度念动法诀,指尖被术法刺破,鲜血顺着缚妖索的锁链自下而上开始倒流,朱红的血珠与灿金色的光芒交织在一起。
与此同时,随着少女的不断吟诵,她的胸腔处开始映出淡蓝色光芒,那些光芒在她的体内游走着,与另一股强大的力量交织、融合,最后迅速自她的掌心开始向缚妖索倒灌。
同一时刻,缚妖索身上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光,也是这瞬间,桃夭向着长老们的方向扬鞭挥去。
血液四溅。
缚妖索重击之下,五位长老甚至都未曾来得及躲避。
寒冰碎裂,鲜红的血液汩汩自他们的伤口流出,伤口处深可见骨。
“桃夭!你竟敢算计我们!”符白恶狠狠地瞪着桃夭,灰白的眼瞳里泛着可怖的血丝,像是想即刻将她生吞活剥来给自己泄愤。
桃夭没有理会他们的话语,只是快步上了前,用术法消解了那些桎梏着白缪一行人的细丝。
看着他们的身体缓缓落下来,向自己的方向靠近着,桃夭却还是一刻都不敢放松下来,时刻紧盯着符白身后——默影的动向。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
她总觉得,默影与符白等人之间的合作,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和谐。
从始至终,那默影一直都以围观者的姿态,观察着他们之间的打斗,就连她方才那样重伤了一众长老,它都未曾对他们施以援手。
它好像……并没有那么热切地希望长老们真正地夺得实权。相反的,它甚至都不在乎他们是生是死。
究竟是他们之间生了嫌隙,还是默影一直都另有打算?
109 久违
◎是为,杀。◎
眼见着桃夭就要将那三人带走, 符白的神色骤然紧张起来。
不行!若是真的让她带走了那三人,他们的筹码就又少了一件,到时候该如何威胁桃夭献祭?
符白蹙紧了眉头, 但不过一瞬, 瞥见视线旁侧的那道黑影, 他原本有些慌乱的心境立刻平静了下来。
是了。他们还有默影作为盟友。桃夭就算再狡猾,又如何能够敌得过存世万年的默影。
他倒要看看,她还能带他们逃上几回。
符白不紧不慢地撑起身子,缓缓开始调息身上的伤口,但他却并没有松懈下来, 而是如同毒蛇般刻意地等待着,就在桃夭将要触及到那三人的袍角的瞬间, 对着旁侧的黑影冷冷开口道:“默影,将那三人带回来。”
他就是这样卑劣。
在一个人即将看到希望的瞬间, 亲手在他眼前彻底打碎它, 往往能够最大程度地击溃那人的心神。
而他从来都善于做这样的事。
桃夭胆敢算计他们,他便也定要她尝尝痛苦的滋味。
他要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门至亲被自己握住命脉,像是牲畜般被他们全然掌控着, 随时都可能失去性命, 而她唯有向他们乞求,依照他们所言献祭自身重塑法器,才有可能换得他们留她同门一命。
只不过, 很可惜。
他们从来都不是什么心善之人,哪怕她真的如他们所言献祭了自身,他们也只会在她临死的前一刻, 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师兄师姐与自己一同去死。
以自身性命换来的承诺, 居然只是一个无耻的谎言, 届时,她又该如何怨恨与咒骂他们呢?
念及此,符白的唇角扯出一分诡异的笑意,心下尽是期待。
很快,神器便会得以重塑,他们会得到这世间最强大的法力,而这所谓的神女,只会带着对他们无尽的怨念,成为一抔无足轻重的黄土。
浓烈的期待与愉悦让符白一众长老竟没能注意到,就在符白唤起默影姓字的那一瞬,默影极其厌恶地停顿了片刻,似是对他方才呼来喝去的话语十分不满,须臾,才开始向着桃夭的方向施法。
瞬息之间,默影开始沉声念动咒术。
它身侧原本游离着的黑影在瞬间无限放大,近乎能够遮盖天幕,而后,那道黑影不断扭曲着,在顷刻间向桃夭的方向逼近。
黑影刺破寒风,带着阵阵威压向桃夭席卷而来,霎时之间,周遭变得昏黑无比。扬尘漫天,身旁的树木亦是齐根而断。
惊雷在乌云之间不断穿梭,像是要将这天彻底四分五裂。
而这一切,竟然只发生在一瞬,快到桃夭甚至都还未反应过来。
她的身体被黑影重重一击,近乎被甩出数十米远。
而同一时刻,那黑影将空中落下的那三个人影卷起,快速带回长老们的方向。
桃夭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几乎目眦欲裂。
她方才的所有的努力,竟然都抵不过默影的轻轻一击。
她的神情骤然变得有些恍惚,像是不解,不解为何自己已然做到了所能做的一切,却还是抵不过默影绝对的力量,可更多的却是无可抑制的自责。
是她太过无用了吗?就连得到了古神之力都没法救下任何人,她是不是……做得还不够?
眼眶乍然就变得无比酸涩,可此般紧迫的情态之下,桃夭也只能逼迫着自己敛去那些杂念,撑起身子,再度站起身来,面对向默影离去的方向。
可就在这一霎,她的耳畔却久违地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道声音早已沙哑无比,却还是一声一声,竭力地呼唤着她的姓字。
“不是这样的。”
“阿夭,不是这样的。不要责怪自己。”
桃夭眼角开始泛红,下意识地抬起眼眸,看向那人的方向。
那是白缪。她强撑着最后的几分气力,拼命地对桃夭呼喊着。在对上桃夭的目光的瞬间,白谬一如从前那般关切又哀怜地望向她,而话音中却隐隐带了哭腔。
“师姐没有怪你,师兄也不曾怪过你。”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在师兄师姐眼里……阿夭是最好的,一直都是世间最好最好的孩子。”
白缪的话音停了片刻,在那瞬间,她的眼中分明满是对未知的恐惧,可她还是故作镇定地望着桃夭,对她扬起一抹安抚性的笑意。
然后,她的神色恍惚了一瞬,少女的身影就那样映在她的眼帘中,她看得出少女此刻的无措与愧疚,可…小师妹她,本就不该为此自责。
该愧疚的,明明是他们才对。
身为她的师兄师姐,合该是他们保护她才是,可到头来,他们却成了她的负累。
白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海中思绪纷杂,往昔的回忆在此刻像是倒带般在她的脑海中一幕幕浮现,她想起自己和师兄师弟是如何被容忱救下,想起初次见到桃夭时的模样,想起自己曾在昭玲树前一次又一次许下的心愿。
那些回忆,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她无比的留恋。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发觉,其实她也有很多尚未完成的事,未曾说出口的话语。
但已经足够了。
时局动荡,天下未定,她不该,也没有资格那样自私。
最后一次凝望向少女的身影之后,白缪的神情终于释然般地轻松下来。她继而偏开视线,望向泼墨般的夜色,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阿夭,一定要……活下去。”
下一瞬间,桃夭看见白缪回头与林青州、公冶明景对视了一眼。
而这一眼,却像是最后的诀别。
同一时刻,三人约定好一般猝然开始念动起法诀,分明是奄奄一息的躯体,竟骤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力量,可那股力量却并非袭向任何人,而是他们自身。
“不……不……不要!”
桃夭立即明白过来他们想做些什么,他们此举,是想要将仅剩的所有内力都倒灌入丹田,自爆内丹。
他们心知自己的存在只会成为长老们利用桃夭的筹码,到底还是太过担心她力不敌众,不舍得让她犯险。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会想出新的办法救下他们,她明明已经成功过了一次,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她?
停下来。
停下来。
停下……
不……
一抹鲜红就这样兀然刺入桃夭的眼帘。
温热的血迹顺着三人的七窍缓缓流出,与他们身上早已被血污沾满的衣衫融为了一体。
他们双眼开始缓慢地失焦,变得空洞,像是破碎的木偶那般,迟缓地望着她的方向,身躯一点一点向后倒去。
他们自然尚不知道桃夭已经得到了古神之力,就算知晓,他们方才已经见识过默影的强大,桃夭只是与其周旋便已然如此吃力,他们又如何舍得她为了他们而一再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阿夭,师兄师姐说过的……不会…拖累……你……”
他们三人身影弥散的前一刻,桃夭只依稀听到这一句。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恍惚地看着那三道无比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消弭,最后化为虚无,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轰然倒塌。
桃夭只感到一阵晕眩,天地似乎都在这瞬间旋转起来,她听不清任何的声音,耳畔唯有一阵又一阵刺耳的嗡鸣在不断提醒着她,眼前的一切,并不是梦。
自来到苍梧山起与师兄师姐相处的每一个日夜,无数个点点滴滴,那些有关他们全部的记忆此刻都在她的脑海鲜明地闪动着,可那终究都成了走马观花般的回忆。
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桃夭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白缪等人生前的所在之处,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随后,她死死咬住嘴唇,强迫着自己收回视线。唇畔被划破,口齿之间霎时被黏腻的血腥味充满,熟悉的疼痛感勉强让她从适才的恍惚清醒了过来。
而那些疼痛无一不提醒着她,师兄师姐们,究竟是因何而死。
于是心下一切的悲恸都在刹那间化作无尽的恨意。
是长老们的错。
是他们勾结了默影,还害死了她的师兄师姐。
她要他们偿命!
桃夭再度从腰间抽出缚妖索,她瞬时划破指尖,一滴浑圆的血珠立即自她指尖凝聚成型,接着,她抬起手指,口中低声吟诵起来。
每吟诵一句,她的手指便在空中迅速落下一笔。
赤金色的光芒自她的指尖开始向空中迅速涌出,随着她的落笔而在空中变得更加完善,转瞬之间,一道繁复无比的图腾立即在空中现出,带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以血为祭,起笔落阵。
是为,杀。
没有丝毫的犹豫,随着阵法的最后一笔结束,桃夭立即停下了吟诵。
那道图腾当即开始呈几百倍扩大起来,几乎能够覆盖天幕,而图腾之间,无数闪电自其间翻腾而起,电蛇在图腾中似是游龙般游动着,半步不曾离开图腾之外,却又无比巧妙地都避开了桃夭的方向。
赤金色光芒全然取代了夜色,将这天幕照得通明,而那半边亮起的天幕之下,唯有少女一人的影子。
她抬起眼睛,眸中杀意森然,就那样直直地望向符白的方向,唇形翕动了几下,一字一顿,冷冷念道:“浊藜,开阵。”
转眼间,图腾几乎瞬移至符白一众长老的顶心上方,随着少女这一声话音落下,顷刻之间,无数电蛇一齐降下,径自劈向符白等人的方向。
须臾间,随着阵法的开启,桃夭亦是攥紧了手中的缚妖索,屏住呼吸,竭力调动周身感官。感知在一瞬变得一场敏锐,将四周一切微小的动向都放到最大。
而后,她开始以最快地速度向长老们的方向靠近着。
她听见符白不住地咒骂着,埋怨着默影当时为何没有拦下白缪等人的自戕,听见他的皮肉一次又一次地被闪电劈开,却又因得先前的伤势无力闪躲。
终于,阵法几番攻势下来,符白已然不堪其扰,他嘶哑地咆哮起来:“默影,快杀了她!就算拿不到神器,也绝不能让她落到他人手中。”
先前让默影把白缪那三人带回来时,符白便隐隐觉得,它似乎有些不对。若换在往常,默影通常都会一一照做,可偏偏今日,它却显得有些懈怠。
他不知道那是否是自己一时的错觉,但还是蓄意的念出咒语,命珠的光芒在他的体内闪动了片刻,他知道默影看得到。
如此,是对它无声的警告。
果不其然,只一瞬。他身旁的默影便在顷刻间消失的无所遁形。
瞥见默影的消失,桃夭悬着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她当即停下脚步,绷紧了神经,无比小心地留意着周遭的动向。
默影绝无可能就这样无端消失,定然是用了隐匿之术暂时藏匿了自身,而它此番动作的目的,也只会是她。
下一刹,她的背脊陡然开始发毛,寒意乍起,仿若有什么庞然巨物此刻正在向她快速靠近。
弹指一瞬,却听旁侧蓦然传来一道阔别已久的声音。
“阿夭,小心身后!”
110 反目
◎大势将去◎
心下昼思夜想的声音此刻就在自己的耳旁响起, 桃夭的眸中闪过一丝错
忆樺
愕,她自然是认得出那人的声音,却还是迟迟不敢相信。
祁落他……不是仍被冰封于魔域之中吗, 又怎么可能会在此处出现?
这一定又是默影的幻术。定然是的。
桃夭竭力屏去脑海中的一切杂念, 将思绪放空, 如此,她以为自己便能摆脱那样的“幻觉”,但身体却先于理智作出了反应,她几乎是本能地相信了那人的话语,脚尖一点, 即刻向一旁闪避开来。
亦是在此刻,一阵凌厉的玄黑飓风擦过她的衣角, 向后方席卷而去,那块被触碰到的衣袂瞬间破碎如扬尘。
桃夭顿时一悸, 若是刚才闪避不及……
还未等她继续反应, 不远处,似是有人开始轻声吟诵着什么,而后一瞬, 幽蓝色的光芒似薄雾般迅速扩散开来, 将那飓风全然笼罩在内,高速旋转的风眼霎时消散于无形。
风声骤停,万籁俱寂。
桃夭的呼吸一滞,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原来,那并不是幻觉。
她终于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掐紧了掌心, 接着不可置信地偏过头。
四目相接。
青年的身影交织着淡而又淡的幽蓝光辉, 就这样闯入了眼帘, 恍然如隔世。
她看见那双素来如霜雪般冷冽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担忧,就只是那样默然不语地望着她,许久,才轻轻道了句。
“阿夭,好久不见。”
是啊,他们之间,的确是许久未见了。
祁落也不知自己这段时日究竟被冰封了多久,只记得在那日他欲要分离神魂,助她寻回从前的记忆时,他便又一次陷入了冰封之中。
只是,意料之外的,这一次的冰封似乎格外的长久。
终日的冰封让他分不清昼与夜的更替,他便像是被一圈一圈丝线缠绕起来的木偶一般,一切的感官都被封闭,唯有无穷无尽的混沌。
长久以来的混沌感让他开始逐渐忘却自己的姓名、身份、生平,几乎所有与他相关的事物或人,都在被他一点一点地淡忘着,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但只有桃夭,在他已经忘却自身之时,他却还记得她的名字。
也唯有与她有关的记忆,仍在脑海中熠熠生辉。
他不愿将她也一并忘却。
他的爱怜、他的嫉妒、他的欣喜,他的忧惧,他的每一次心潮起伏,皆因她而起。那些曾经从未有过的鲜明的情感取代了一直以来占据着他内心的滔天恨意,成为他此生不可磨灭的印记。
于是,偶尔意识清醒之时,祁落便开始向上苍祈求,乞求上苍能够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他知晓他此生作恶多端,犯下无数杀孽,从来都不配善终,可他还是奢望着,奢望着自己仍能脱离冰封,哪怕只是短短一日,不,半日便已然足够,那样,他便能引导她得知巫冢昔日的真相。他的阿夭便能够得救了。
他一遍一遍地向上苍乞求,向众神明乞求。
可却是徒劳。
似乎连神明都已厌弃了他,不愿再给他任何机会。
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再无他法,可转机却在某日突然发生了。
或许是神明真的聆听到了他的祈愿,终是不忍。
就在某一日,他昏暗的视线陡然开始变得明亮,耳畔不再是冗长而空芒的寂静,他开始听到风声,慢慢的,他的躯体渐渐能够感受到温度,再后来,他试探着动了动眼帘眼帘,在一瞬睁开了双眼。
周身的寒冰早已化净,他的冰封不知何时已然被解除。
祁落眼底闪过错愕,他霎时用术法查探向自身,他的神魂虽仍旧是缺损的,并没有被弥补,但意料之外的,他竟然能够清楚地感知到,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法力,横亘在他的神魂之间,竟替他挡住了冰封的蔓延。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力量,明明如此强大,却如潺潺流水一般温和、平静,不具有任何的威压,仿佛那不过是苍老者最为平和的凝视。
祁落无比明晓,这样的力量,决计不会属于当下六界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也许,那的确是神的悲悯。
冰封消散后,祁落立即赶到了神宫,可看见的却是已然残破的宫殿,以及滔天的烈火,与浓烟;此处看上去早已经过几番的对战。
他的心弦骤然一紧,死死掐紧掌心,呼吸亦是急促起来,竭力压抑着铺天盖地的不安与担忧。眼下看来,桃夭与长老们定是已经决裂。
他果然还是来得太迟了吗?
他的眉目蹙得越发紧,不甘心地念起法咒,幽蓝色的光辉如水波纹般从他掌心开始急剧向前扩散开来,片刻后,停在了他的前侧远处。
祁落随即追随着术法而去,不过俄顷,他终于瞥见了少女的身影,堪堪松下一口气。
所幸她还活着。一切,便都不算太迟。
默念出法诀,青年的身影在一瞬闪至少女身后,他抬起指尖,指法翻动间,掌心涌动出灿然的光芒,在顷刻间向四周扩散而去,最后形成一只睁开的巨眼。
巨眼笼罩之下,万事万物,无所遁形。
那一瞬,隐匿之法破除,就在他们二人的左侧,乍然现出无数聚集而起的黑气。
他知道,她曾说过此生不愿再见他,但此战关乎六界,她定然不会拒绝他的助力。如此,他终于有了能够在她的身边停留片刻的借口。哪怕那只不过是短暂的,以“朋友”的身份与她并肩而战。
但对他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只要她能活着,以后再怎样厌弃他,他都甘之如饴。
在瞥见桃夭身后的那道身影之时,符白的心中猝然变得恐慌起来,他拢紧了眉峰,死死睁着眼睛,似是还不愿相信那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其余一众长老亦是无比讶异,与其说是讶异,却不如说是惊惧更为贴切。
明明……他们分明记得……祁落的神魂破损早已到达了最后的期限,以他的能力,原本绝无可能解开冰封,更不可能再调动体内一丝一毫的法力,而如今,他竟能好端端地站在他的眼前…
他到底是用了何种法子……符白止不住地思索着,强迫性地在脑海中回忆了数百千回,却根本找不到任何的答案。这种对于力量来源的未知似是烈火燎原般顷刻间占据了他的内心,让他感到极度恐惧。
未知,即是潜在的变数。任何一个计划之外的变数,都可能会招致计划的失败,所以多年以来,他们一直苦心算计,步步为营,早已将可能会有的所有阻碍都尽数清除。
甚至连在日后找寻神器碎片时,可能会被桃夭窥见真相的结局都他们料想到了。
一个本就一无所有,只是为了报答他们昔日的“恩情”而活着的人,在知道曾经的救命之恩不过是一场可恨的骗局时,昔日所谓的恩情只会在一瞬倾覆,从此,世间便再无任何事物能够牵制住她。
他们对此清楚万分,故而,他们赋予她恩师,挚友,他们心知九黎一族天性至纯至善,重情重义,她亦如此,她若无法割舍那些从小陪伴她的同门,便只能再度为他们所用。
这些年来,明明所有都与他们所预料的分毫不差,他们眼看着就要成功,可他们却万万没有料到,在紧要关头,白缪一行人,竟然毅然自爆内丹而死。
他们从未设想过这个可能,也根本无法理解他们为何会这样做。
他们见过太多相反的例子,挚友会因为争夺活下去的权利而反目成仇,表面如胶似漆的恋人亦会为此相互出卖,在乱世之中,人们为了活下去,甚至能舍弃所出骨肉,易子而食更是常态。
人的本性,天然就是自私自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他们追求永生,奉行力量至上,便也下意识的认为所有人皆是如此,如他们一般贪生怕死,为了苟活可以牺牲一切。
他们以为白缪一行人会哭着向桃夭乞求,乞求桃夭救下他们。
可猝不及防,等来的却是他们的自戕。
怎么会有人甘愿放弃生的可能,而甘愿去死?愚蠢,真是愚蠢至极。
思绪至此,先前的恐惧在如此高压下却陡然化做了暴怒与怨怼。
为了那个计划,他们几乎压上了所有的赌注,可到头来,竟是在最关键的一步出了差错,这叫他们如何能够甘心!
符白攥紧了拳头,掌心尽是刺痛之感,可身躯先前所受的痛楚却是更甚,他的额头上不断渗出冷汗,面色亦是变得如同死灰般惨白无比。
他强撑起身子,竭力念出法诀,素手翻转,伤口处的鲜血霎时涌出,不住向外翻涌,而后,那些血液与他掌心的光芒相互融合,形成无数条细长的血蛇,那些血蛇周遭萦绕着无数虚影,将他们团团护在其间,让人看不清他们的身影。
一瞬之间,他们齐声吟诵,在空中画出阵法,虚空之中,一道裂缝正在缓缓撕开。
阵法即成,符白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着,眼中又一次涌出狂热。
那些血蛇由禁术生成,强大无比,足以再抵挡一次桃夭的攻击。
与此同时,他们正好能够借着血蛇与她周旋的机会尽快脱身而去。
多年之前,在被祁落追杀以及废去修为前,他亦是曾用此法保全过性命,今日一定也可以。
只要他们能保全性命……只要他们继续忍耐,他们可以像虫子一样躲藏在暗处,不管是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几万年,只要他们忍耐得足够长久,就定然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今日种种失利,哪怕他们再愚笨迟缓,都到了这个时候也能够意识到这些失利与默影脱不了关系,在白缪等人自戕前,以默影的能力,它完全能够及时控制住他们的动向,可是,它却没有这样做。
不管出于何种缘由,它并没有尽力,甚至根本不愿听他们差遣,他们不仅失去了筹码,眼下就连魔尊祁落都赶来助阵桃夭。
他们已无胜算,眼下,及时脱身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血蛇涌动的瞬间,祁落便意识到了众长老们想做什么,他的神色陡然一冷,眸中杀意更甚,整个人都透着骇人的森冷。
可笑。
同样的把戏,他们以为还能再愚弄他一次吗?未免太过不自量力了。
祁落随即看向身旁的少女,快速说道“阿夭,他们想逃。”
“我去引开默影,你拦住符白他们。”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脚尖一点,旋即向前而去,口中低声念出法咒,一刹之间,自他的身侧开始,幽蓝光辉登时如雾般弥漫开来,而雾气之中,顿现无数残影,每一道残影,都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身形,立即会意般开始向不同的方向分散而行。
祁落眼中的杀意变得越发令人胆寒,接着,他的指尖迅速捏出一道法诀,自他周身开始爆发出强烈威压,幽蓝光芒刺眼灼目,如同海啸一般高高卷起,在空中化为一只硕大的巨手,带着千钧之力,登时击向默影所在之处。
桃夭亦是在此刻念动法诀,灿金色光芒在她的身旁急剧聚集,然后扩大,分散为一个又一个的光点,随即化为无数尖锐霜刃。
随即,少女话音阴寒,一字一顿地说道:
“享梦,破。”
霜刃顷刻而发。
意料之外,那道黑气并没有阻拦祁落的术法进攻,相反的,它蓄意地向符白的方向闪去,随后,就在巨手将要击中它的瞬间,即刻向旁侧闪避。
于是,幽蓝光芒与漫天霜刃交织在一起,一同刺向被血蛇缠绕的法阵。
法阵倏然溃败,连带着那道裂缝一起在瞬间弥合,众长老被震出数十米远,重重摔倒在地,
术法的重击之下,他们的骨血都像是被人碾碎般,带着细密而刺骨的疼痛,身躯已然动然不得,甚至连七窍都开始渗出鲜血,符白却仍是死死睁着双眼,不愿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心中最后的侥幸在此刻尽数消散。
失败了……是默影……他方才看见了,是它将祁落的力量引向此处,它就算再不满,它的命珠明明还在他们此处,它竟敢……它竟敢!
他的双眼猩红,失控般的吼叫起来:“蠢货!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帮了他们,我们谁都活不了!”
但随后,他又意识到什么般,害怕地放低了声音,用尽全身气力,哀声乞求道:“默影……救救我们……不管你要什么,我们都能答应你!救救我们……”
默影的命珠还被他们掌控着,它一定只是一时之气,想借着桃夭之手,惩戒一番他们而已。只要他们的将自己的姿态放得足够低,甚至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向默影哀求乞怜,过不了多久,它一定会对他们施以援手。
一切都不要紧,尊严根本不算什么东西,只要能够活下来,他们之间这笔帐,他们日后再好好清算也不迟。
可下一瞬,他们的耳畔却传来默影嘲讽的话音,它的声音带着像是期待般的颤意,快意又残忍地道:“已是将死之躯,吾为何要救你们?”
它已经等这一日很久了。
从离开径水神域的那一刻起,它就在等待着,终于,在今日,恰好能够借着桃夭他们之手,除去这几个碍眼的家伙。
它早就受够了神族的自以为是与傲慢。
从始至终,需要这个盟约的人,从来不是它,而是他们,而这几个卑贱的神族,却胆敢借着交换命脉的盟约,一次又一次地变本加厉,对它如奴仆般呼来喝去,还妄图利用它的力量去夺得天下。
他们怎么配!
但所幸,它的新命珠马上便能凝成,届时,它就能永远摆脱他们的掌控,这一切便都会结束了……
默影如是想着,心下满是报复性的快意。
“你!!”符白再也压制不住地暴怒起来,嘶声道,但他也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默影不再听命于他们,只有一个可能。
它为自己留了后路。
随即,符白色脸色一下子灰败下来,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失魂落魄般地望着默影的方向,不可置信事态为何会发展到如今这般。
见长老们败下阵来,桃夭正准备再次施法,和祁落一起,将他们彻底诛杀,而电光火石间,她却陡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脉息在旁侧一闪而逝。
她的眸光轻颤。她能感知出,那道脉息的主人,正是她的师父容忱!
桃夭立即不动声色地追随着它的方向而去,视线瞥过默影的方向,又马上收了回来。
脉息之间的呼应绝不会有错,果然与她先前猜测的一样,师父……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