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金百成在逃命,在顶着越下越密的雪往裕王府的方向逃命。mwangzaishuwu
有杀意在一路追着他。
一股势在必得的杀意。
但昨夜在京兆府的刑房里,裕王与他说得很明白,今日这桩差事,他纵然办不成,也绝不许与人交手,不得惹出丝毫动静、横生半分枝节。
所以,哪怕他并不认为对方真是自己的对手,此刻也只能逃。
谁会想要他死?
太多了,金百成随口就能说出一串名字,何况还有很多记不住名字的,以及更多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根本数不过来。
因为他实在杀过太多人了。
他一向喜欢杀人,喜欢斩草除根,喜欢不留后患,可自从跟了裕王,有了那身裕王府侍卫统领公服的束缚,杀人这件事就再不能畅意而为了。
斩草不除根,总会有再被草缠上的一日。
可怎么想也没想到,这一日,偏就是他不能动手的这一日。
金百成从来不信什么果报。
必定是有人打探到他今日不能动手,才专找了这个时候找上来。
可是裕王在刑房里对他叮嘱这件事的时候,刑房里并没有第三个人,这样隐秘的事,谁能打探到?
一个武艺足够高强的人,哪怕不懂太多智谋,也能活得很好。
金百成就是这种人。
所以,对追杀者身份的思考,就只在他脑海中简单地停留了那么一瞬,而后所有的精力就全数集中在逃命这一件事上了。
一个习惯了杀人的人,在逃命时总会比寻常人更多几分迫切,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人被杀死的过程中经受的每一丝痛苦,所以他很确定,他一点儿也不想让那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金百成竭力在逃,但还要逃得不慌不忙。
想要他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一旦被这些人发觉他正在被追杀,那这股势在必得的杀意就会如这雪天里的一颗雪球,追在他身后越滚越大,越滚越快。
是以他一身略显臃肿的布衣,头顶斗笠,双手拢袖,含胸缩肩,快步走在风雪间,完美地将自己藏没于一个个擦身而过的寻常路人之中。
金百成相貌平平无奇,身量平平无奇,连嗓音也平平无奇。
人生在世,出类拔萃无疑是好的,可金百成向来珍视自己这份平平无奇,便是因为遇到这种时候,这份平平无奇就是一副千金难得的铠甲。
披着这道铠甲,金百成已几度于这股杀意中突围。
只要过了前面那巷口,再使一出调虎离山,彻底将其引入歧路,他就能朝去裕王府最近的那条路直奔而去,不出一刻,就万事大吉了。
彤云弥天,无光,便无影。
快步转进巷口,金百成已着手要在地上刚积下薄薄一层的雪中留下些误导那股杀意的痕迹了,才忽觉巷中有人。
低垂的斗笠边沿遮住了来人的身形,但也能看清,那是一双男人的脚。
且直冲他而来!
金百成筋骨一绷,蓦地抬头,一眼落在来人那张脸上,不由得一愣。
与他的平平无奇不同,那是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
眉如春山,目如秋水,便是叫一重不知缘起何处的急切蒙着,也尽是一派温和,温和得好像能将这天地间一切寒苦尽数化去。
庄和初?
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金百成不明白,但明明白白的是,那股追了他三条街的杀意,与眼前这人毫无关系。
一愣之间,来人已在两步外顿住了脚步。
而后,就在铺天盖地的风雪里,那人对他拱手躬身,端端正正一个长揖。
“金统领义薄云天,庄某感佩之至!”
莫名其妙。
若在平时,金百成或还有心与他问个明白,可眼下他没有这个闲工夫。
还是逃命要紧。
这虽是个常年抱病的书生,却也是对大皇子最为死心塌地的人,要是让这人觉察有人在追杀他,必是要落井下石了。
生死关头,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也可能是致命的。
金百成斗笠一低,双手拢回那副有些臃肿的衣袖里,一声不吭便要走。
“等等!”那微不足道的石子一步上前,急切地把他拦住了,“金统领没觉出有人在跟着你吗?”
他当然觉得出。
被这人一纠缠,那些原已被他甩离一段距离的人,又要追近了。
这人在此处拦住他,果然没什么好事。
金百成不能动手,但甩开这么一个人,还是不难的。
眼见着金百成抬脚就要绕过他去,那微不足道的拦路石又愈发急切道:“金统领为大皇子竭忠尽命,如今金统领身份暴露,裕王已着人杀来,庄某又怎能做背信弃义之人,置金统领性命不顾?”
金百成刚抬起的脚愕然落下来,到底忍不住问:“你说什么?”
他为谁尽命?谁来杀他?
那温和如春的面容一肃,又拱手一揖,“庄某一介无用书生,愿拼死一搏,护金统领万全。”
“你,护我?”金百成几乎要笑出来了。
可他还是没笑得出来。
这一耽搁间,风雪声中便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异响。
是那股杀意追近了。
追得如此之近,金百成才倏然觉出,来追杀他的不止一人。
至少五六人。
六人一行,确实是裕王府侍卫执行暗杀之事的常用队列。
不可能。
好端端的,裕王为什么要追杀他?
“快——”那耽搁了他的人似也觉察了什么,忽然一把拽起他,直把他往巷子深处塞去。
“从这巷子另一端出去,就离庄府后门很近了,金统领只管叩门,姜管家自会将你藏进府中……明日我与县主的婚事乃裕王一手操办,他不会在这个关口对庄府用强,你只管放心——”
越说越莫名其妙了。
金百成一把挥开那只拽在他胳膊上的手,“你疯了吗!”
气急之下,金百成多使了几分力气,那人就像片落在他袖上的枯叶一样,混不着力便被甩了出去,踉跄了两步才稳住那副在风雪之中愈显单薄的身子,面如冰雪,眼尾赤红。
好像被他这一甩就去了半条命似的,却还是没完没了。
“大局为重,金统领切勿再迟疑了……庄某死不足惜,日后扳倒裕王、佐助大皇子成就大业的重任,便托付于金统领了。”
“你——”金百成已经想骂人了,可还是没骂出口。
不是他不想,而是没机会了。
“咻”一声响,三支弩箭穿风破雪,直朝金百成而来!
不看箭矢,只听这熟悉的声响,金百成也认得出,如假包换,这就是裕王府侍卫配发的□□上才用的箭。
真的是裕王在追杀他?!
骇然一惊间,金百成迟了一瞬,只这一瞬,那熟悉的弩箭便已至身前。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弩箭的威力。
这弩上的机簧是精心改进过的,射出弩箭的力道远胜于寻常弓弩,不但能轻松透穿皮肉,还能震碎脏腑,甚至震断筋骨。
中于四肢,必废,中于躯干,必死。
而眼前朝他射来的足足有三支。
这是铁了心要他死。
金百成心头刚一沉,忽觉眼前陡然一晃,一道单薄的身影好似被狂风卷来的枯叶一般,毫无征兆地掠到了他身前。
弩箭是正面朝他袭来,这人掠到他身前,那直迎弩箭的便成了这人。
一切太快了。
金百成反应之时,三支弩箭已齐齐没入他身前这人的胸膛!
那枯叶般单薄的身躯蓦地一震,便力竭地软靠过来。
“快,快走……”
这比那三支弩箭更让他震骇,金百成不可置信地捞着那软倒下来的身躯,还没等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巷口突然响起一声惊呼。
“啊呀!杀人了——”
是个拉着干草车的小个子男人,错愕地驻足在巷口。
金百成认得,就是给京兆府马厩拉干草的那个陈九。
他一转头,对方也认出了他,“是……是金统领?”
此处绝非久留之地。
金百成惊弓之鸟一般把已没了气息的人往地上一扔,直往巷子深处跑去,闪身避过几支穷追不舍的弩箭,翻身越墙而上。
纵身跃下的瞬间就后悔了。
三个裕王府侍卫正在墙下执弩迎候着。
这阵势他原该再熟悉不过了。
方才那几道穷追不舍的弩箭,就是故意把他往这里赶的,如牧羊犬一般,将羊撵入虎口。
这是裕王府侍卫围堵时的惯用伎俩,眼前的人,还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要是在常日里,他一定不会中这种圈套。
可他今日实在太乱了,乱得没了章法。
“金统领,”侍卫尚算客气地朝他一拱手,措辞却没了半点儿客气,“去庄府之前,先随我等回趟京兆府吧。”
京兆府的刑房一贯是谢宗云用的。
谢宗云有个当太医爹,却没沾上一点儿医家喜洁的习性,自己不修边幅,连这刑房里的一应物什也是一样,金百成偶尔奉命用用,都嫌脏手。
可这一回,脏的不只是手了。
被一根脏得不知用了几年的绳子捆缚在凝着厚厚新旧血污的刑架上,每一呼吸,金百成都清晰地觉得,好像吸进了什么黏糊糊的污秽,牢牢扒在肺腑间,让下一次呼吸越发难熬。
从前也没觉得这里如此骇人。
可他却比在那巷中更坦然了。
他现在还有一口气,全仰赖那莫名其妙就舍命为他挡箭的人,他今日活着离开这刑房的希望,也要仰赖那人。
虽不知裕王为何突然派那些侍卫来追杀,可显然易见,那人的那些疯话,他们全都听见了。关系重大,情势有变,他们不敢擅自做决断,这才把他活着带到这儿来,等裕王来亲自发落。
只要能面见裕王,他就还有一丝希望。
昨夜为着从他那外宅荷池里捞出的那堆广泰楼的尸骨的事,裕王也把他带进这刑房一回,进门避开一切耳目之后,裕王便给了他一个说出实情的机会。
听他一五一十说罢,裕王就拍着他肩膀与他说,信得过他,而后,还如常交托了他今日这一桩重要的差事。
这回无论是怎么回事,一定有误会在其中,能当面说清就好了。
刑房昏暗,又无天光可参照,也不知待了多久,刑房的门才沉重地吱呀一声打开来。
刚见那道盼了半晌的身影迈进一只脚,金百成就急不可耐地喊出声。
“王爷!我……都是大皇子的算计,是庄和初栽害我——”话还没喊完,金百成就喉咙一紧,顿住了。
裕王这回不是独自来的。
谢宗云一身青绿官衣,如昨夜去如意巷发难那样,随在裕王身后走进门,便大摇大摆朝他过来。
“嘿哟,金侍卫怎么就会说这一句啊?昨儿晚上在您那外宅里捞出广泰楼那些尸体,您说是谢某栽害您,今日这又说大皇子栽害您,金侍卫怎么这么招人栽害啊?您是不是得从自个儿身上找找原因了?”
谢宗云驻足之处好巧不巧,正以一副虎躯把他看向裕王的视线挡了个严实。
金百成竭力偏过脑袋,尽力去看向那一线一言不发的身影,“王爷明察!是那庄和初莫名其妙将卑职拦下,说了些疯话,卑职——”
“诶,金侍卫怎么避重就轻呢?”谢宗云又把自己挪进他视线里,“可不是说几句话的事儿啊,裕王府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对,还有那个给京兆府马厩拉干草的陈九,他可跟您无冤无仇了吧,他也亲眼看见了,庄和初是舍命以身为您挡箭。您这王府侍卫统领,都没为王爷这么拼过命吧?”
金百成实在不愿跟这人多说一个字,可还是难忍错愕,不禁问:“庄和初……真死了?”
“他中的那弩箭是什么力道,金侍卫不是最清楚了吗?太医这会儿过去,也就是走个过场的事儿了。”
说到死上,谢宗云忽又想起些什么。
“啊对,今日一早,有棺材铺子给庄府送去了一口上好寿材,是昨日庄府点明了必得今早送到的。这看着,也跟您脱不了干系啊。”
“他买棺材与我何干?”
“这不明摆着吗?是昨夜您被王爷从如意巷带到京兆府,大皇子那听说之后就担心您啊,几下里一合计,就决定,舍庄和初那么个无用书生,保您这个在王爷跟前最得信重的人。庄和初就是怀着必死之心,才备下了那口棺材。”
明知谢宗云在胡诌八扯,可抽丝剥茧这种事,对金百成这种向来以杀人解决问题的人来说,实在太过复杂了。
但有一点,他完全肯定。
——这番针对他的算计不是一把刀,而是一张网。
一张不知何时已开始编织,只是此刻才骤然罩下来的网。
密实得让他无力挣脱,也无孔可钻。
“这……这都是大皇子的奸计!”金百成在刑架上徒劳地挣动着,“王爷!定是大皇子指使庄和初,行挑拨离间之事,卑职只对王爷尽忠,问心无愧!”
那自打进门就一言不发,只缓步徘徊于一众刑具前的人,终于微一清嗓,沉沉缓缓地开了口,问的却是另一桩。
“让你潜入大理寺去换棉袍的事,你可办妥了?”
金百成怔了怔,才急忙道:“卑职敢赌咒发誓,一切都依王爷吩咐,卑职趁那棉袍在柜中无人看管之机,用穿在身上的两件将其替换,未曾惊动大理寺中任何人……那换走的棉袍,现在还在卑职身上!”
萧明宣扬了扬手,谢宗云便一步上前,一把拽开他外袍衣襟。
果然是那粗布棉袍。
“查查衣摆。”萧明宣吩咐道。
去怀远驿的差事,谢宗云没有随行,但街上已经传遍了,说大理寺卿何万川为保平安,在给囚犯换上的棉袍里夹了辟邪的道符,阴差阳错生了场大误会,好在南绥、西凉两边都未作计较,囚犯还是照旧交接了。
据说,那荒唐至极的道符就是大皇子从囚犯棉袍衣摆处扯出来的。
谢宗云试探着上手一摸,不由得一顿,“王爷,有东西!”
“取出来。”
粗布棉袍,线也缝得不甚讲究,谢宗云没使多少力气就扽开了,从棉絮间摸出一页纸,看着纸上内容愣了愣,忙又摸向叠在下面的一件,
果然也扽出张一样的纸。
金百成比谢宗云还要愣。
昨夜裕王交代差事时,只说让他去做什么,并未说为何要这么做,他也没有多嘴一问,所以他到这会儿也没明白,为什么要去换两套看起来无甚分别的棉袍。
刚才匆匆一眼瞥上去,那两页好像是……
身份凭证?
谢宗云满面诧异地将那两页纸呈上前,萧明宣没伸手去接,只垂眼往谢宗云手上落了落。
那的确是两页身份凭证。
是填着完全符合那俩囚犯年纪相貌、足够将那俩外邦囚犯伪造成雍朝平头百姓的身份凭证。
萧明宣缓缓沉了口气,目光冷然一抬。
“金百成,你身上的棉袍,还是本王交代给你的那两件。你根本没去换,还向大皇子报了信,告诉他这棉袍下摆里藏了东西。”
金百成愕然怔愣在刑架上,嘴张了几张,才颤然挤出一声比脸色还要苍白的辩驳。
“我……卑职、卑职冤枉啊!”
“昨夜交代这差事的时候,就只有你与本王在场,再无旁人知晓。”萧明宣淡淡一叹,“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你这已是第三次了。”
第三次?
谢宗云恍然明白,算上他瞒着裕王藏下苏绾绾、瞒着裕王藏下广泰楼那些人的尸体这两宗,这一回瞒着裕王没有换棉袍,正好是第三次了。
那人竟连裕王的这番心思都算到了。
谢宗云一晃神间,就听“哗啦”一阵碎响。
萧明宣自烧着烙铁炭炉里缓缓抽出了那根捣炭的铁签子,边端详着那烧得赤红发亮的尖刃,边寒如霜雪地朝刑架步步踱近。
“今日原也没想杀你,差去追杀你的人,连□□都换了最普通的,就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人会跳出来救你。没想到,还真的有。”
“王爷——”话刚出口就断了。
那烧得赤红的铁签子“呲”一声透穿两重棉袍,正正没入金百成心口。
那捆缚在刑架上的身躯猛地一挺,只一瞬间,就仿佛被抽去了躯壳中一切坚硬的东西,软了下去。
谢宗云愕然间手上一抖,险些掉了那两页纸。
正忙不迭托稳那两页让金百成断送性命的轻飘飘的纸页时,谢宗云忽觉身上蓦地一寒,一抬头,就见萧明宣已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王、王爷……”
萧明宣从袖中摸出一方手绢,一边慢条斯理擦拭着手上并不存在的脏污,一边在他身上打量。
“也不怪你不爱穿这身官服,这绿色,穿在你身上,是不顺眼。”
“下官——”
“脱了吧,去王府领身侍卫统领的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