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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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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章

    谢恂从昨夜起一直在晋国公府里照看,接到宫里传话,说庄和初伤重,请他去趟庄府时,谢恂还紧紧悬着心。moweiwenxuan

    待顶风冒雪赶到庄府,一看那人的伤处,谢恂就气不打一处来了。

    “这伤口,是谁给他处置的?”谢恂沉着脸问。

    庄和初被送回府时,伤处的箭就已拔除了,也简单做了止血,还服过清热解毒的药丸,以防箭簇不洁,邪侵脏腑。

    连姜浓都看得出,经这一番处置,人虽伤势不轻,但于性命是暂时无碍了。

    可这老太医的话里不但没有赞许,还分明含着些火气,姜浓只当是太医院看不上这略显粗糙的手艺,便斟酌着为那施救之人掩去了具体名姓。

    “是街上恰巧有位出外诊的郎中经过,好心施以援手。”

    什么恰巧经过。

    只看那粗中有细、毫不拖泥带水的手艺,谢恂就知道,这是松鹤堂里那个从前在军中待过多年的郎中。

    那也是个九监的人。

    连救命的人都提前安排好了,就是说,伤成这样,是他自找的。

    谢恂好歹压下那一口火,让他们备了些清创用的东西来,又说围着人多了易使伤处感染病邪,他自己处置就好,打发姜浓与三青三绿他们全都出去。

    清创总要有人在旁搭手才好,姜浓原还有些迟疑,可见着那躺在床榻上的人微一点头,便也不多言,应声带人退出去了。

    房里人一走尽,床榻上的人就舒开了一直紧皱的眉头,拢回衣襟,遮住刚被谢恂解开包扎检视一番的伤口,撑身缓缓坐起来。

    “一点皮肉伤,无妨大事……不敢劳司公。”

    “那行,我走。”谢恂一把拎起医箱,抬腿就要走。

    “司公——”

    “你别说话!”谢恂一扬手,截住那因着失血和疼痛分外虚弱而越发听着让人来气的话音。

    “你不用在这儿跟我解释,不是没事儿吗?你穿戴好,你现在就跟我一块儿到御前去……”谢恂小心压低着声量,火气发不畅快,越说越气,白胡子颤颤直抖,“你这主意大的,让你在九监多待一天都是造孽了,干脆让皇上赏咱俩各自一个痛快,总指挥使这位子,你现在就滚过来坐吧!”

    今日街面上的事,谢恂在晋国公府就已听了个大概。

    只是那会儿守着刚捡回一条命的晋国公夫人,还得维持着面上的平和,来安那一府人的心,一口火气一直憋到这会儿,又被他这伤浇了瓢油,就是个河豚也要炸开花了。

    要说庄和初事前没打招呼,他倒是也打过了。

    早些时候,那伪造贩售假身份凭证的孟记包子铺掌柜在九监受审的时,为了保命,主动招出些同行来,九监摸查搜捕期间,凭着些底档,获悉近期有人卖出过年龄、相貌类似那俩囚犯的假身份凭证。

    恰又有裕王将晋国公夫人害成重伤。

    裕王虽是以阻拦晋国公府收千钟为义女的名目去害的,可再往晋国公府女婿李惟昭新入职大理寺的一事上想想,便知将晋国公夫人害到这如此地步,绝不单是为了震慑皇后,还暗暗打着李惟昭身上那份差事的主意。

    多般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就编缀出一种最可能的情形——裕王要在李惟昭负责看管的棉袍里藏入伪造的身份凭证。

    以裕王手中权势,想给他们做份真的都是轻而易举,还去光顾那般拙劣的手艺,自然不是真的想给这俩囚犯一个雍朝人的身份。

    而是为着栽赃。

    栽赃大理寺中有人和两国外使勾结,要将这俩囚犯作为细作留在雍朝。

    一心想与这两国修好的天子自然有一百种说辞选择不信,但无论如何,包括大皇子在内的大理寺这一衙的人,都不可能再接触与外使相关一切事务,连带着与大皇子一脉的朝臣,都将被排除在核心事务之外,也就成了裕王独掌大局。

    更要紧的是,这两国外使无端被泼上一身脏水,本就薄弱的信任被这一根刺扎出裂隙,后续一切都极为被动了。

    要说这两国在雍朝监牢里的犯人,也不止这么两个,可这二人无论是从犯案轻重还是身家背景上,都是朝堂上反复商议出的最佳人选,也早已同那两国正式通文书知会过,不是说换便能换的。

    那最为简单,也最不伤和气的,便是悄悄换掉那两件有问题的棉袍。

    所以,在看到庄和初行动前的这番报备时,谢恂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所谓“悄悄换掉棉袍”,会是这么个悄悄法。

    横竖这人已无性命之忧,晚些总是要撰写陈情文书上报的,谢恂这会儿是一个字都不想听他说了。

    “今日是哪个野郎中给你处置的,就让他来管你吧。”

    谢恂发这通火气的功夫,庄和初小心护着伤口,慢吞吞撑身挪坐到床边,踏上鞋履,略喘了喘,也不急着解释今日之事,只问道。

    “司公看……我这个样子,明日,可还能办得了婚仪?”

    “婚仪?你还想办婚仪?你不是都把棺材抬进门了吗?你就办丧仪吧,我带着全家来给你披麻戴孝——”

    “那司公可以放过千钟了吗?”

    放过千钟?

    一顿子火气冲天的气话被蓦地截断,谢恂只当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那坐在床沿的人似是不想空耗所剩不多的体力,也似是料定了他会是这般反应,并未去重复那句他分明听清了的话,只畏寒似地拢了拢披在肩头的外袍,便径自接着往下说。

    “日前,有人对千钟行暗杀之事,被我发觉,是姜浓安排去近身伺候千钟的银柳……而姜浓做这般安排,是受了三青两次话的影响,做的顺水人情。”

    “可待我仔细核对三青的日常行迹后,却发现,姜浓听三青在她面前说起那些话时,那两次,三青都随我去了密牢,绝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姜浓面前。那便唯有一种可能……”

    伤在肺腑间,每一喘息都是极大的折磨,庄和初话说得很慢,不时还要停下来缓上一缓,便是如此,谢恂也一直没有出声。

    言至此处,庄和初多停了一会儿,方才那骂不停口的人还是没出一声。

    庄和初垂着眼,无声地轻一叹,有些艰难地把话续了下去,“姜浓以为的三青,其实是三绿。三绿,他是能说话的。”

    三青三绿是一对双生兄弟,面貌极为相像,常日里一个着青蓝衣衫,一个着青绿衣衫,作为分辨。

    可再如何相像,也只是像而已,便是改换了衣衫,以姜浓的心细,也能轻松区分得出。

    但若是一个能说话,一个不能说话,这样明显的特征根深蒂固于意识中,便是姜浓那双眼睛,也很难不被蒙蔽了。

    或许,连他也曾在不知不觉间被如此蒙蔽过。

    “一直以来,庄府与谢府的一应往来,司公都指定让三绿来办,您说,三绿不能说话,就会少出错……其实,他是司公放在庄府的耳目吧,与谢府往来,方便司公询问我这里的动静。”

    那一言不发的人终于忍不住了,“我这么做是——”

    “下官明白……司公对我监察入微,自是因为对我寄以厚望,下官不敢辜负司公苦心,也不会与三绿为难。”

    这话似在谢恂意料之外,谢恂怔了怔,才瓮声道:“你能明白就好。”

    “下官还明白,司公虽对千钟下了杀令,却处处思虑周详,让这杀令成为一纸空文,说明千钟并非是司中一向惩治的那些奸恶之辈。我斗胆猜测,司公是想以此告诫我,不能把千钟留在身边。”

    “至于缘由……以及司公不能对我明言此事的缘由,答案,该就在司公那日亲自为我送来她在各监卷档中的记录之前,从中抽走的那部分吧。”

    不知是当真伤重力竭,还是不欲那顿然陷入错愕的人误解了话里意思,庄和初话音又轻缓了些。

    “她身上若有我不便接触的隐情,有碍司中公务,非与她断绝往来不可,我定不与她再生任何瓜葛。御旨赐婚之事,自我这一处便可解决。还请司公不要再为此事与她为难了。”

    言近末尾,语声之低微,让那恳求之意愈发诚挚。

    谢恂怔怔看着这人伤口濡染到雪白中衣上的片片殷红,这才恍然明白。

    今日之事,庄和初大概还有多得是不受伤便能达成目的的法子,非要受这一桩罪,是为了让近在明日的那场婚仪办不成。

    而非挑在这个时候与他说这些,就是让他亲眼看见这份诚意。

    庄和初是个什么脾气,谢恂再清楚不过。

    谢恂沉默片刻,到底沉声一叹,“她已与你牵扯到这般地步,与你说明白了也好。你查她过往时,该知道她是被一个叫花子捡去养大的,那人已死了很多年了。我抽走一部分记录,就是不想给你足够的线索,推知那人的身份。”

    庄和初眸光一动,不想让他知道,自然有不想让他知道的必要,“那人……还活着吗?”

    谢恂又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微微点头,“那个人,就是我。”

    眼看着那勉力支撑着坐在床沿的人身形一颤,似是受不住这般惊愕,要栽倒下来,可未等谢恂动身上前去扶,那身形已自己稳住了。

    这一稳住,就好似方才那瞬间的软弱都不曾存在过。

    只是那因失血和忍痛而苍白的脸上又失了一重血色,看着已几乎如雪塑的一般了。

    许是力气实在不济,也许是震愕间不知说什么是好,那人一时没出声,谢恂也没打算听他说什么,只径自淡声道。

    “是在先帝朝时,为着一段差事,我蜕皮做了几年叫花子。有一日捡干草做铺盖的时候,把她从一堆干草里翻了出来。一看就是刚出生,没裹襁褓,没有衣裳,更没有信物一类的东西,该是个穷苦人家里丢出来的。我为着行动方便,没入任何帮派,但总是一人行事不免惹眼,我就把她养在了身边,算个遮掩。”

    谢恂这段过往,庄和初以前丝毫不知,但他也还记得,谢恂在先帝朝时,曾有几年奉旨外出修研医术,先帝驾崩,今上登位之后,才从外回来的。

    谢恂回来,那就意味着……

    “是今上登位那时……”

    “是。”只听他一开口,谢恂便明白他想问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是皇城探事司这样只听命于天子的衙门。那段日子,所有先帝朝探事司成员都要接受严格审查,她来路不明,会是我极大的麻烦,一个不慎,就可能牵累我谢家满门受过。所以,我就先以死从她身边脱身,又辗转蜕了两层皮,才回到如今的身份上。”

    一口气倒完这些,谢恂如释重负似地又一叹,话音顿时轻快了几分。

    “不过,这些陈年旧事,早已没有任何可查的凭据,那日也就是你,若换做旁人去查她的记录,我都未必会费心去抽那一点蛛丝马迹。”

    越是没有凭据可查,作为唯一活着的凭据,千钟就越是至关重要。

    谢恂这些年是在做些什么,又为何不准他与千钟接触,庄和初瞬间了悟,可真的话到嘴边,还是觉得有千钧之重。

    “那这些年,司公是在……是在……”

    “等她死。”谢恂淡淡替他补全。

    当年被掩埋下的麻烦,并非是一片叶,一朵花,而是一坛酒。

    埋得再久,那麻烦也不会自己消失,只会越来越浓厚,彼时事发,误的也许只是前程,而今若再掘出来,就是欺君之罪,欺瞒的,还是先帝朝之事。

    欺瞒了什么事不重要。

    就只凭如今谢恂坐在这个位子上,却有这一个守先帝朝秘密而欺当朝之君的行为,便足够让谢家万劫不复。

    所以他必得让这祸根永永远远地埋下去。

    杀人灭口,又非正道所为,也太过惹眼。

    何况,他根本也用不着动手。

    “所以,司公在脱身之前,对她留下那一番临终叮嘱,要求她只能靠自己讨活路,不能卖身,也不能有让人养着的念头……”

    庄和初先前一直想不通,这番嘱咐若对个少年人说,算是合情合理,可对一个尚不足十岁的孩童而言,在街面上独自谋生几乎是条绝路。

    何况,她还被教着去坚守那些善恶是非、因果报应的道理,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不能偷不能抢,不能与人为恶,就只能在极为有限的门路里苦苦挣扎求生……

    如今,一切疑雾都消散了,化作根根尖刺,密密地扎在他心头一处。

    心头一处太痛,伤口的这点疼痛便好似被镇住了,庄和初定定看着那被千钟几乎日日挂在嘴边念着的人,缓缓站起身。

    “司公不是为她计深远,是怕她一旦被收养进了什么人家,会把与你一起生活的细节透出去,被探事司的耳目捕捉到,暴露你瞒报的事。”

    庄和初步步欺近,一字一声,“这不是在等她死,司公就是在杀她。”

    既想要她死,又连亲自下手给她个痛快的了结都嫌脏了手,于是在诸多法子之中选了最为阴毒的一种。

    以包裹着疼爱的谆谆教导为刀,让她自己握着刀,一刀刀将自己凌迟到死。

    在绵延无止的苦痛中,她还牢牢记着那人嘱咐过她的每一句话,想念着与那人一同生活过的时光,宁可在雪地里挨打,也万般珍惜地护着那人留给她的最后半只瓷碗的念想。

    却不知,她盼着那人在天上保佑她时,那人正在每一场酷暑,每一场严寒,每一场毒打驱撵之中,殷殷盼着她早日气绝魂消。

    庄和初已走到谢恂身前,仍又向前迫近一步,心头剧烈的痛意漫上眼底,凝成一片冰雪,肃杀之重,迫得谢恂不由得退了一步。

    “司公如此作孽,不怕报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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