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千钟讶然望向庄和初。
庄和初面上未见有什么波澜,问也问得清清淡淡,好像这就只是件内宅里无关紧要的小事。
“姜管家是如何与你说的?”
银柳几乎想也未想,便道:“姜管家吩咐,之前我已伺候过县主,县主也未对我有不满之处,方便起见,让我继续跟着县主伺候。”
对于高门大户里的仆婢来说,近身伺候好一位贵人很容易,近身伺候好一位前一日还是叫花子的贵人,却没那么容易。
无论是从千钟这一头考量,还是为着当差的人着想,日前已经接触过千钟的银柳都是不二之选。
明明是顺理成章的事,可姜浓偏对他说,银柳是因为好奇梅先生,才求了她去的。
庄和初再如何不动声色,这一问两问,也足够让银柳觉出蹊跷了,“是奴婢何处言行不慎,让梅先生错会了吗?银柳不敢有半句虚言,大人与县主尽可向姜管家核验。”
“没什么,”庄和初顺着她的话势,面不改色地将这口分量也不算多么沉重的黑锅往梅重九身上扣了个结实,“梅先生也只是随口一说。他这些年的苦楚非常人可想,脾性难免古怪,日后你避着他些就是。”
说罢,庄和初施然起身,将手中那始终未曾拆开一看的密令还给银柳。
“这密令是越级给到你处的,我原不该插手,但你既已将我卷裹其中,我便不能睁一眼闭一眼了。”
“银柳明白。”
同一处衙门里的人,担着同一屋檐下的差事,原则上说起来,定然是要勠力同心的,但人多到一定份上,各领一摊活儿,就难免有个相互妨碍的时候。
只要上头没有发话谁让着谁,那就是各凭本事了。
那位给银柳下密令的上官,显然是未曾与庄和初知会过配合的事。
便是说,因着今日行刺被抓个正着一事,庄和初就算把她关去密牢里,也是在九监指挥使权责之内的合理处置。
何况,虽不知这总是甜甜唤她一声姐姐的小姑娘究竟是什么来路,又是为着什么被庄和初留到身边,但庄和初对这小姑娘的在意,是明晃晃摆在眼前的。
为防这道密令还有后续,庄和初也该最大程度防着她才是。
只说不能睁一眼闭一眼,已是极大的客气了。
庄和初语声依旧和气,话也说得和气,“你向姜管家要两个人,一起去县主的宅子那边,把那一地柿子收拾干净吧。别的事,容后再说。”
银柳面色微变,到底只颔首应了一声。
庄和初遣退银柳,转身坐回来,才将那碗已晾得没了升腾热气的龙眼红枣汤端到手里,还未等往嘴边送,就见千钟迟疑着过来,迟疑着问他。
“大人,您要把银柳撵出庄府了吗?”
庄和初手上一顿,“何以见得?”
“您要她去把那些柿子收拾干净,听着是个小事儿,可那柿子树下的地上原就有些印子,那是以前落下的柿子黏上去的,根本就清不掉了。”
想来银柳摸进那宅子时也留意到了,听到庄和初这看似轻巧的吩咐,才一下子变了脸色。
“您让她去找姜管家要人,是先给姜管家透个话,让姜管家知道是您差遣她去的,又在她身边跟着人证,到时候,您借这由头就能光明正大地发落她,旁人也都不会知道真正的因由在哪儿了。”
才待了几日,这套宅门里的门道就让她摸得这么明白了,可以想见,她为着那探寻裕王眼线的差事,暗地里不声不响花了多少心力。
可在这用心之外,庄和初还分明品咂出一股为银柳叫屈的滋味来。
“不是要撵她走。”庄和初浅浅喝了一口那被熬煮得浓淡合宜的甜汤。
龙眼红枣汤要熬到这个浓淡,掐算时辰,该是银柳出去前备在茶炉上的。越是要做反常的事,就越是要将日常的事做得滴水不漏,这是在九监当差最起码的能力之一。
也因如此,从银柳接到密令到今日正式出手,他未能有丝毫觉察。
无论下令之人本意如何,银柳若不曾做这些思量,当真对千钟下杀手,他又能否及时觉察?
万般可能,不堪设想。
这些年担着皇城探事司的差事,无一日不是在死生一线上踏来跨去,原以为对劫后余生这种事早已麻木了,可这浅浅一口热汤入喉,庄和初才觉出心口紧成一团,竟连这一口汤水都难以下咽。
千钟感激银柳的不杀之恩,扪心自问,他的感激怕是只多不少,但现下还远不是个报偿的时候。
庄和初微微蹙眉,缓缓咽下这口汤,心口稍稍纾解,才接着把话说完。
“只是让她去与那些柿子的残印耗着,也就当是将她在那边宅子里禁足一段日子,待弄清这密令是怎么回事,再做安排。”
囚禁未必就是用绳索铁镣将人捆在某处。
将人绑在无意义的琐事上虚耗时日,何尝不是一种囚禁?
千钟蹙眉凑到他跟前来,还是为难道:“可是,银柳不在这里,后面的事儿,怕不好办了。”
后面的事?庄和初一怔,“什么事?”
“您想呀,现在已经清楚了,银柳来这院子里当差的事里是有大蹊跷的,您就这么把她支走了,那还怎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银柳说的要是实话,那姜管家可真是厉害,让她露出这一揪揪狐狸尾巴可不容易,就这么掐断,太可惜了。”
千钟倒是全无劫后余生的惊悸,只有三分喜色和两分急切混在一起,混出一抹兴奋,亮闪闪地铺了满脸。
不知是不是在街面上讨生活的那些日子,也经历过太多死生一线的时候,她竟能比他还不放在心上,这才一转眼,已经思量上这些了。
庄和初不由得好笑,“姜浓厉害在何处?”
千钟又慎重地一思量,改换了个更谨慎的说法,“也不能说一定就是姜管家厉害,应该说,谁编的这个谎,谁就很厉害。”
这谎在字面上看着,也没有什么高明之处,而且只要两下里一对,立马就能戳破了。
但这谎精妙就精妙在这个“戳”上。
“在庄府,常日里这些事都是姜管家说了算的,谁会无缘无敌去怀疑她在这样的事儿上扯谎呀,只要不往扯谎处想,那也就不会想到要找银柳核对了。”
庄和初会意地点头,的确,姜浓打理庄府这些年,一向细致周全,且每做安排之后,都会向他简明扼要地禀报一番,从未有过欺瞒的先例。
她若想在这样的日常琐事上撒谎,一句小小的谎话混在一串禀报中,很容易就能在他耳边溜过去了。
若非千钟这一问戳破关窍,此事的重点仍还锚在银柳为何自请到这里来,以及她与梅重九有何关系上。
千钟又道:“再说,就算您这会儿去找姜管家对峙,她也有可能说,是银柳自己不好意思承认喜欢梅先生的心思。心思这种事儿看不见摸不着的,能怎么拿出凭证来呀,那谁真谁假,还是一样说不清楚。”
庄和初明白她的意思,银柳究竟是求了姜浓来的,还是姜浓指派她来的,真相依附在一句只有她二人听过的话上,对此深究,毫无意义。
此事关键所在,不是这谎言的具体内容,而是二人间必有一人撒了谎。
为何在这一处上撒谎,才是真正值得一究之事。
理据一条条摆完,千钟再次苦口婆心道:“所以,您还是让银柳回来吧。您不是跟我讲过吗,要对付暗处的人,就得把自己藏到更暗的暗处才行,只有银柳还在我身边,我才能藏得稳当。”
庄和初还是摇头,“最稳当,不是银柳在你身边,是我在你身边。”
“您在我身边?”千钟怔然一愣。
“眼下事态不明,你的安全为上,现在起,你要时时与我待在一处,至于旁的事,都容后再说吧。”
庄和初话还没说完,千钟就在那句时时待在一处上连连摇头了。
“我要是与您时时待在一处,您不厌烦我就罢了,那睡觉、洗澡、上茅厕怎么办呢?我要跟您在一处,那不是要污了您的清白吗!”
“……”
皇城探事司是雍朝各级衙门中难得一个招录女子当差的,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此。
如果要盯梢、要杀或是要护的目标是女子,男女之防就会是个极大的麻烦。
近身保护这种事,尤其要防的是探事司内部之人,甚至是可能出现在府中任何一处的任何人,那么只要无法时时待在一处,就与时时都不待在一处没有什么本质分别了。
庄和初阖了阖眼,确是他关心则乱了。
乱得前所未见。
“大人您放心吧,”眼见庄和初是打心里也否了这主意,千钟唯恐他一转眼又琢磨出个把她看得更严实的法子来,忙道,“您打一开始就跟我说过,这一桩差事里一定会有预想不着的危险,是我自己乐意来的,我都做好准备了。”
庄和初暗自苦笑,这话是他说的,说的也确是实情,可不知为什么,此刻若让他再说一次,他已很难启齿了。
也许是因为那时的危险就只在他口中,而现在,危险就在眼前。
亦或是,他此时此刻仍想不明白,对她下杀令的人为何是在那二人之间。
那天下间他最无力违抗的两个人。
千钟却是一点没有故作轻松的勉强,一本正经道:“您这趟差事,可是我这辈子头一回受人雇请,您就行行好,赏我有头有尾地开个张吧。我托您的福,往后不管做什么营生,一定能财源广进,日进斗金!”
庄和初忍俊不禁,多大的麻烦,经她口中一转,也能变成天大的好事。
思来想去,一时也没有万全的法子,庄和初也架不住她软磨硬泡,不到午饭的时辰就差了三青去那宅子,说是有样润手的药膏县主忘了怎么用,把还在清理柿子的银柳唤了回来。
银柳回来后,千钟与她心照不宣,再不提前半日的一个字,一切如旧。
过午千钟与梅重九去十七楼继续听书识字,庄和初料理完案头的事,又去密牢处置了些通过孟记包子铺的线索抓来的人,再回来时,天色已黑得如密牢里一样沉了。
三绿正要伺候他洗漱更衣,庄和初不经意朝窗台一转眼,目光掠过一团明亮的暖色,不由得一定。
是千钟摘给他的那颗柿子,他从那宅子里一路带回来,安置在了这儿。
那样明亮的一团,只掠上一眼,就连房中灯火都嫌黯淡了。
从密牢里带来的满心寒意蓦然消散,一股被他压抑了一日的不安终于寻得机会,从心底一跃而起,在深夜的空寂之中无限放大,顷刻充塞了每一寸思绪。
庄和初只略一对抗就败下阵来,拦下要帮他宽衣的三绿,重披了件斗篷,听凭那不安的唆使,独自踏夜去了千钟那院子。
一路叫冬夜寒风吹着,多少静定下几分,踏进院中时,又有些踯躅了。
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如此夤夜,无端造访,不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怕是还会把自己这满腔无用的不安渡到她的身上。
可来都来了,什么都不做就走,若被觉察,更显得莫名其妙。
庄和初脚下略一迟疑,决然一转,没朝千钟那还透着薄薄亮光的屋子去,而转去梅重九那没有丝毫光亮透出的住处前,站定抬手,坦然叩门。
叩了足有十来下,门才打开。
里面开门的人长发垂散,寝衣之外潦草地披着外袍,那蒙在眼上的缎带也是匆忙间胡乱绑上的,一看便是被叩门声惊起,才匆忙从床上爬起来。
庄和初眼睁睁看着他这副模样,还是温然含笑,十分客气地问:“梅先生睡了吗?”
“……”
陡然惊梦,梅重九实在没什么好气,也不说请他进门,只站着门口毫不婉转地问他,“你有事吗?”
“没事,就是经过此处,见梅先生房中没有亮灯,也不知你睡了没有,特意过来看看。”
“……”
梅重九一句都懒得再与他多说,沉着脸刚要关门,庄和初却已挤身进来。
“既然梅先生深夜难眠,我就陪梅先生略坐一会儿吧。”
“……”
庄和初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团漆黑的屋子,借着院中投来的微弱光亮摸到一支火折子,点起一盏对梅重九毫无用处的灯。
屋中兀然一亮,才看清梅重九床头斜依着一根竹杖。
正是今日姜浓出门取来的那根。
庄和初不顾梅重九那张被灯火映亮的脸沉得有多厉害,只管敛衣在灯台旁施然落座,望着那竹杖问,“这竹杖,是姜管家送来的吗?”
提及竹杖,梅重九比夜色还沉的脸色缓了一缓,认命地合上门,循着庄和初的话音摸索着走过来,坐定再开口,话里的怨气已淡去了大半。
“是。多劳费心了。”
庄和初又问:“她送来这竹杖时,可曾与你说些什么?”
“只是几句客气话。”梅重九轻描淡写说罢,忽眉头一紧,“怎么,这竹杖有何不妥吗?”
“没什么,我就是没话找话说。”
“……”
梅重九的脸色刚一沉回来,逐客的话还没出口,忽然院中由远及近响起一阵哒哒的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前一止,他这倒霉的房门又被笃笃叩响了。
庄和初起身应门,开门就是一怔。
脚步声乍一响起时,他就听得出来的是什么人,却也难以想到,来人竟是这么一番装束。
许是出来得匆忙,顾不上穿好衣裳,千钟裹着条被子踩上鞋就跑了出来,头发乱蓬蓬地披散着,俨然也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一见门开,那只探出来叩门的手就缩回了被子里,圆滚滚的一团站在门口,唤了一声大人。
庄和初讶然一惊,“这是怎么了?”
千钟站在门外,朝里面小心地够了一眼,“我听见您到兄长这儿来了,您有要紧的事吗?”
“他没有。”梅重九斩钉截铁代他答道。
“……”
庄和初好气又好笑,“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千钟犹豫着没往屋里迈,倒是有些费力地在他面前踮起脚来,庄和初见她是想往自己耳边凑,便低下身来就她。
千钟直够到庄和初耳畔,才小声道:“我想跟您说句关系广泰楼的事。”
庄和初微一怔,了然道:“好,我与你出去说。”
说罢,庄和初起脚出门前,不忘又对门里的梅重九周到地关切一声。
“梅先生也别熬得太晚,早些睡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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