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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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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千钟也正是见到银柳从房中迎出来时,才兀然寻到那古怪熟悉感的源头。

    是她初来庄府那夜。

    在那水雾缭绕的浴房里,银柳劝她上前试探水温之际朝她一伸手,她就乍然生出一股苍耳般的惧意,本能驱使之下,拔腿就跑,还与姜管家撞了个满怀。

    那时她只当是自己见识浅,紧张过了头。

    后来,姜浓特意为此事带银柳来向她赔罪,在那些告罪的客气话里说到银柳是被杂耍班子卖进庄府的,规矩不甚周全,又有些自小练来表演的拳脚功夫,冒犯之处请她多多见谅。

    千钟这才明白,那莫名惧意的来处,该就是她在那狭小混沌的浴房里陡然觉出,这看似亲切和善的纤弱女子,竟还在身上揣着一把功夫了。

    再深的疑惑一旦开解,就好像一只皮很难剥的橘子终于吃进了肚子里,很容易就会抛诸脑后。

    何况,后来桩桩件件都是远比这更要命的事,如此小小不言的一惊,转眼就淹没在了接踵而至的惊涛骇浪之中。

    时隔多日,这会儿蓦地浮出水面,却让今日一切困惑有了答案。

    能在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把伞里鼓捣出那么多花样儿,还能一面将它耍得既有力又灵巧,一面又使它将四面八方看客的视线都挡得恰到好处。

    这可不就是杂耍班子里的功夫吗?

    银柳看着那突然摆到眼前的钢刺,也仿佛杂耍艺人被一下子拆穿了表演的关窍所在,呆愣片刻,默然垂目。

    双唇紧抿,一时无话。

    房中茶炉上坐着熬煮甜汤的茶壶,一片寂静之中,唯能听得火舌滋滋地舔着铜壶底,壶中热汤咕嘟嘟地滚着。

    仿佛也有什么在人心头上煎熬着,滚沸着。

    千钟一声不响坐在一旁,惴惴地看着银柳。

    八成是没有找错人,可她又实在盼着,银柳能理直气壮地辩驳出几句。

    在庄府断断续续待这几日,就数银柳与她待在一处的时辰最多,也是银柳近身照顾她最多,直到今早出门前,银柳还细致周到地为她更了衣,梳了妆。

    在街上讨生活的人,觉察最为敏锐的还不是危险,而是嫌恶。

    觉察到危险时,未必真会发生什么,而觉察到嫌恶时,往往紧接其后的就是狠狠的打骂,所以但凡近身之人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嫌恶,千钟也能立时发觉。

    可银柳从始至终一丝一毫也没有。

    是以千钟觉得,即便银柳真就是那蛰伏在庄和初身边的裕王眼线,该也和云升一样,是因着什么缘故,受制于裕王这等恶人,本心还是向善的。

    但就算银柳有难言的苦衷,今日这事儿也还是讲不通。

    若是因为昨夜拿梅重九的事试探那几句话,问得银柳起了疑,为了自保,不得下了杀她灭口的狠心,那从昨夜到今早,漫漫长夜,银柳可是有无数机会可以悄默声取她的命,再悄默声脱身而去。

    再不济,往她今日早饭里掺点毒药,也能不声不响把这事办了。

    又何必非要等个他们出门在外,姜管家也不在府里的时候,那么费劲地乔装打扮一番,再当着一个武功出神入化的人面前,那么显眼地杀她呢?

    就好像……

    非得杀出点儿动静来给谁看见才行。

    千钟心头翻来倒去,紧张间,不由自主地转着手里那盛着热甜汤的瓷碗。

    碗中波纹荡荡,一阵阵朦胧的白气自摇荡的波纹间升起,袅袅地浮荡在千钟眼前,为视线中眉目低垂的银柳又拢上一重如纱的迷雾。

    到底还是庄和初先开了口,还是一如往常的平和,平和得不留半点情面。

    “无谓的话不必多言了。”庄和初也不与她赘述这发觉到判断的过程,只平和地道,“是与我说,还是去‘阴间’与他们说,你选吧。”

    银柳稍稍抬眼,目光迟疑着抬到那根被庄和初一下子摆到台面上来的钢刺上,牙关紧了一紧。

    这是她第一次与庄和初交手。

    但纵然一颗鸡蛋从未亲身往石头上磕过,看多了别的鸡蛋如何在这石头上磕得稀里哗啦,也足可预见自己磕上去是个什么结果。

    她的身手与庄和初有多少差距,她那些遮掩在庄和初面前能起几分作用,早在她计划动手时,就已经仔细盘算过了。

    这个结果,也不在意料之外。

    从那宅子赶回来的路上,她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刻。

    只有一点不曾料到。

    她实在不曾料到,庄和初来盘问她这些话时,竟会带着千钟一起。

    银柳略一迟疑,将目光又往上抬了抬,望向庄和初,提出第三种选择,“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没必要。”庄和初心平气和道。

    那钢刺被乍然摆到台面上给银柳的惊讶,都不及庄和初这淡淡的三个字,银柳惊得脸色一变,不由得朝千钟看去。

    这话自然是拒绝的意思。

    但这拒绝的理由,不是“不可以”,而是“没必要”。

    没必要,意味着无论是当着他一人的面说,还是对着他与千钟一起说,结果都会是完全一样的,所以没必要多此一举。

    这也就意味着,庄和初已然决定,不管此事背后有何隐情,都会毫无保留地让千钟知道。

    这对劫后余生之人而言,不啻为最大的安抚了。

    庄和初又淡淡道:“何处问案,都没有让苦主回避的道理。我皇城探事司第九监虽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地,但若连这点道义都不讲,那被人骂一声阴沟里的蛇鼠,也就没什么冤枉了。”

    随庄和初当差日久,便能知道,庄和初真正动怒时,从不会大吼大叫,可就是能让人从那平和浅淡的语声中清清楚楚地听得出,自己大祸临头了。

    就好像现在这样。

    何况,这淡淡的语声还将“皇城探事司第九监”这几个字砸了过来,砸得银柳骇然之下又深深一惊。

    银柳盯着对此毫无困惑也毫无惊异的千钟看了片刻,似是明白了些什么,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后怕,又像是解脱。

    “果然,那道密令不是大人下的。”

    庄和初眉心一动,“什么密令?”

    自那宅子中赶回来更衣时,银柳就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庄和初问这一句间,她已从身上取出一纸信函,呈上前去。

    “那日大人与县主还在大理寺时,我接到司中密令,要我杀了县主。”

    第九监是皇城探事司中唯一被当做兵刃使用的一监。

    兵刃的作用是杀伐,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使得这把兵刃,能向九监中人直接下诸如这般取人性命的密令的,满打满算,就只有三个人。

    一是现任第九监指挥使,再是探事司总指挥使,再就是当今天子了。

    这样的密令,有时是当面口授,有时也会以密函的方式传送,银柳这回接到的便是后者。

    庄和初端详着手中这薄薄一纸看似再寻常不过的信封。

    若非是九监中人,根本看不出这信封上暗藏的玄机,里面信笺上的玄机更是密密层层,又隐幽难寻,便是有外人手眼通天,能窃知其中关窍,也断然无法将十余道防伪之术一一仿制得滴水不漏。

    但在皇城探事司里传送的大多数信函都是如此,而密令之所以称为密令,缘由并不在这些机巧上。

    其至密之处,在于这函内的令文。

    为防窃密,令中给到执行者的信息,往往只是寥寥几字,有时甚至就只有一个名字,亦或一个地点,一个时日。

    是杀人,是救人,还是做别的什么,都要接令者自己去摸索着破解。

    所以,令文虽明言让她杀千钟,银柳还是细细做了一番揣摩。

    “县主并非习武之人,又孑然一身,无依无仗,无论是您,还是司公,亦或是皇上想杀县主,都多得是比专程下一道这样的密令更方便的法子。所以我推算着,这道杀令的意思,是要我杀县主,而非杀死县主。”

    杀与杀死的区别,一个在行为,一个在结果。

    如此浅浅的一个弯,自然绕不住庄和初,再开口时,那平淡话音里令人胆寒的怒意也散了大半。

    “你有意选在我面前动手,是觉得,若是我的指派,如此便是当场交了差。若是司公或皇上的令,有我为证,也方便做个交代。”

    就算她对密令之中的意思揣度有误,令文当真就是让她取千钟的性命,那因败给庄和初而未能达成任务,也是再充分不过的失手理由了。

    银柳是在利用他,但用得恰在好处。

    “是。”除此之外,银柳还有一道思量,“我也担心出手失了分寸,旁人阻不住我,当真伤了县主,也就只有在大人方便出手的地方,才能确保万全。”

    所以,多般权衡之下,今日在那宅子中动手,便是最佳的选择了。

    尽数交代罢,银柳转向千钟,端谨颔首为礼,含愧道:“银柳职责所在,身不由己,惊扰县主之处,乞望县主恕罪。”

    今日这场刺杀究竟是怎么回事,千钟大概明白了七八成。

    今日是银柳来杀她,却不是银柳自己想要杀她的,而那个在皇城探事司里说话顶顶管用的人越过庄和初给银柳下令杀她,也不是为了杀死她。

    至于这一出为的是什么,千钟就想不通了。

    但无论如何,有一样她是想通了的。

    她今日虽遭了一回惊心动魄的刺杀,但并没有人想要她的命。

    不仅如此,银柳还算是救了她一命。

    千钟忙搁下手里的汤碗,起身上前,扶过银柳。

    “我都听明白了,这密令,是许了你要我性命的,要不是银柳姐姐你菩萨心肠,为我费心思量,我这会儿已经在阴曹地府里排队等着喝孟婆汤了!”

    “多谢县主宽仁体谅。”

    千钟挽着银柳,又道:“不过,银柳姐姐,还劳你再指点我一桩事。”

    这一会儿功夫,好像银柳身上的一切疑处都已经说清道尽了,可还是有一团细小的疑雾,始终在千钟心头盘桓不散。

    不问个清楚,实在是过不去。

    庄和初连皇城探事司的事都不瞒她,银柳也没什么不便让她问的了。

    “县主请讲。”

    想了许久的疑处,千钟还是又慎重做了些斟酌,才问道:“银柳姐姐,你到这院子里来当差,真是因为好奇梅先生吗?”

    从千钟听明白银柳身上的差事起,许多疑团一下子就消散了,独独这处,越琢磨越是蹊跷。

    如果银柳打一开始就是为着密令之事,寻了这么个借口到她身边来,那么为了不提前暴露行藏,银柳也应该好好把这借口圆上,就是装也得装出来才对。

    可银柳自入了这院子来,实在不像还记得自己找过这么一个借口的样子。

    一个心思这么细密,料事这么周详的人,怎会出这样的纰漏?

    除非,这里头还有蹊跷。

    “梅先生?”银柳叫她问得懵然一怔,不解道,“奴婢来这里伺候县主,是姜管家的差遣,与梅先生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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