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院中离着两方住处都稍远些的一隅有片紫藤架,春夏时节纳凉正好,而今正在隆冬,花叶无存,只有盘虬卧龙般的枝条缠在上面,密密缠成一片,好像多思之人总也理不尽的心事。
庄和初与千钟就在这紫藤架下并肩坐。
冬日夜风没个定性,来向一会儿一变,两人坐下时还是背着风的,未等说句什么,风又绕到侧面来吹了。
千钟离了束缚的头发被夜风撩得乱舞,几缕碎发扑到脸上,又痒又遮眼。
冬日寒夜,风虽不大,却也凉得让人不愿将手从暖呼呼的被子里伸出来,千钟只仰头晃晃脑袋,试图将那碍事的发丝晃开。
晃得已像个甩水的小狗了,还是徒劳。
庄和初看得好笑,不知怎的,那缕发丝仿佛也黏到了他心头上似的,看着就觉得心头发痒,不由得伸手去帮她拂开。
千钟摇头晃脑间闭着眼,忽觉一道指尖在她额头上轻轻掠过,那欺人太甚的发丝随之乖乖别去她耳后,千钟微一惊睁开眼时,那指尖已功成身退。
只在方才掠过的地方留有一痕淡淡的凉意。
夜浓如墨,近旁没有灯笼,咫尺距离的人也看不那么真切。
可那感觉就好像今夜悬在天际的残月,即便已至月末,只剩浅浅的一痕,也无法令人当它是不存在的。
庄和初却只若无其事地将手拢回披风下,若无其事地弯着一道比残月更浅的笑意,若无其事问:“是什么要紧的事,值得这样急着跑出来?”
千钟被他这一唤,才觉出自己莫名的失了神,忙将直愣愣凝在他面上的目光挪开,不经意掠过梅重九住处的方向,又定了一定。
庄和初循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就见那道被他点起的光亮又灭了个彻底。
千钟这处,姜浓安排了银柳来近身伺候,因着梅重九眼睛不便,特意为他这房里挑出了仆婢两人。
庄和初原是想将自己用惯的三青差来梅重九身边,被梅重九谢绝了,连姜浓安排来的两人他也不肯留在房里,那二人便只好住在院中耳房,仅在他需要时过去帮手。
烧灯续昼这种事,在一个瞎子那里毫无意义,还要担心不慎翻了火烛,引出大祸,所以梅重九夜里一人在房中时,便是醒着也不会点灯。
庄和初朝他那边拐去的时候,是当真不知他睡没睡。
这会儿该是真去睡了。
未等收回目光,庄和初就听身旁的人小声问他,“您这么晚还来看兄长,是担心裕王打兄长的主意吗?”
“嗯?”庄和初一怔回头。
他这一转头的工夫,千钟已蹬掉了鞋子,缩起一双腿踏上来,身子拢成一团卷裹在被子里,俨然是一副没打算长话短说的架势。
庄和初也不纠正她那前半句,只莞尔笑笑,问:“裕王打梅先生的主意,这话从何说起?”
“就是那句,银柳是因为好奇梅先生才来的。”千钟一开口,果然是在个离题万里的地方,“这话不管是姜管家撒谎,还是银柳不认账,它都是围着兄长编的瞎话。那就是说,这编瞎话的人,八成还是有主意打在兄长身上。”
庄和初还在掂量这个“八成”,又听她话一转,宽慰起他来。
“您放心吧,我替您留意着了,今日除了在这院子里当差的人,也就只有姜管家见过他。”
驱使着他夤夜而来的不放心,并不在梅重九那里。
“多劳你挂心。”庄和初也未轻掷了她这份心意,好言谢过,瞧着那张拥在被子间的脸上绽开一捧甜笑,才问道,“你方才说有关系广泰楼的事,是什么?”
“我也是留意着兄长的时候突然想起来的。”千钟就挟着这捧笑意又朝他凑近些,话音放得轻之又轻,“广泰楼里不见的那些人,是您藏起来的吗?”
这弯转得实在硬了些。
又一股风迎面掠来,庄和初微微眯眼,“为什么这么问?”
“我琢磨了一下,昨夜在广泰楼放火这桩事,最有可能就是裕王干的。因为玉轻容在广泰楼里待过,他那一串谋算做下来,从那些西北恶匪,到玉轻容,一个活口都不留下,怎么会独独放过广泰楼的人呢?”
这些人先从京兆府挪去大理寺,再从大理寺重获自由身,回去之后,才因着大火死在许久无人问津的破败一片的广泰楼,撇得离京兆府要多远有多远,怎么怪都不会找到裕王头上了。
之后,京兆府的人再装模作样地去走个过场,把残存的证据扫个干净,七分真三分假地编上一套说辞,就算彻底揭过去了。
至于孤悬在外的梅重九,千钟又朝那一片安宁的屋子望了望,“我猜着,这些日子,裕王该是已经让您身边那个眼线试探过了,知道兄长对玉轻容没什么印象,留他活命并不碍事,又怕这会儿要了他的命会让皇帝老爷有借口推延咱们的婚事,这才没冒险对兄长下手。”
庄和初含笑听着,未置可否,只道:“那又为何说是我藏了广泰楼的人?”
“因为那些人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呀,这么一来,京兆府就不得不张榜到处找人,皇城里又要沸沸扬扬一阵,裕王本来想翻过篇儿去的,只要找不到这些人,那就且翻不过去了!”
千钟说着,那道甜笑渐渐狡黠起来。
“我再一想,您在街上听见云升禀报的时候,什么都没多问,我就猜着,保准又是您显灵了。”
庄和初被她措辞逗出一弯笑意,她话已说到这份上,再瞒也没什么意思。
“不错,我是接到消息,裕王要让谢宗云处置广泰楼的人,便着人去将他们救下了。本也可以用伪造的尸骨来充数,骗过裕王,让他们蜕皮而去。”
“蜕皮?”千钟不解。
“这是司中的黑话,蜕去一层皮,就是换一个身份,重获新生。”庄和初轻描淡写地一解释,不待千钟细琢磨,又接着道,“有意让裕王知道这其中出了茬子,为的也不全是给他添堵,还是为了借着这个机会,和谢宗云聊聊。”
庄和初说得清淡又和气,可一想就知道,他手里捏着这些人,能与把这差事办砸的谢宗云聊个什么。
千钟讶然,“您这是要坑谢参军一把,借裕王的手,要了他的命吗?”
“不至于。”庄和初还是云淡风轻地笑笑,比被夜风拂动的藤条摇摆得还要轻,也不与她再往深里讲,又问回眼下,“为何突然想要与我说这些?”
急得裹起被子就跑出来拦他,总不会是只想与他验证个猜测吧。
这猜测必是有什么近在眼前的急用。
千钟掂量得出他话里的分寸,也不再贸然追问,只一本正经地敛起笑意,正色道:“大人,我觉着,咱们叫人迷了眼了。”
“嗯?”
“您托付我的差事,是要把您身边那眼线揪出来,对吧?那咱们管他是谁在撒谎,为什么撒谎呢?保不齐这就是那眼线扯出的一道迷障,把咱们往里头绕呢。”
见庄和初若有所思地点头,千钟忙又接着说。
“裕王这副耳目在您身边扎得这么深,可也没动手害您呀,这么看,这人在裕王那头的差事,该就是给裕王打探消息的。您说,裕王现在最想从您这儿知道的消息,会是什么呀?”
她已循循善诱到这份上,答案昭然若揭,说与不说,都有点莫名的傻气,庄和初好气又好笑,还是顺着她说了出来。
“是广泰楼那些人的去向。”
“对呀!”千钟那一双在暗夜之下依然明亮的眸子里满是兴奋,“所以,您也不用告诉我那些人真的藏在哪儿,您只要编个去向告诉我,我引那眼线上钩,您关门打狗就成了!”
下饵钓鱼,这是九监办事常用的路子,也正因如此,在这桩事上,庄和初早在动起找她帮忙的念头之前,就已经将这条路决然舍弃了。
“皇城探事司做的就是收集、筛滤各种消息的差事,那人既能在我和裕王之间游走,说明也是个精于此道且极为小心敏锐之人。以饵相诱,不但很难,也很险,万不要轻举妄动。”
千钟反倒更兴奋了,“您这样想,那人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嗯?”庄和初一怔。
“那人一定也会想,大人您那么厉害,肯定把这事儿藏得严严实实的,只要能让他觉得,这得手的过程又难又险,跟他想象的差不多,他也就不会起疑了。”
话是不错,但做起来哪有这么容易,庄和初浅浅苦笑,“此人从前在我这里不知窃去多少消息,孰真孰假,他已有所参照,可我对他却是一无所知。”
“您还有我呀!我对他一无所知,他也不知道我是何方神圣呢。”眼见着庄和初又被她逗出一弯笑意,千钟又趁热打铁,“您说,您都费那么大心力、花那么大价钱雇请我来了,不好好把我使唤一通,您不觉得亏得慌吗?”
庄和初忍不住笑出声。
他这些年来实在做过太多亏本的买卖,可唯独这一桩,他越看越觉得,是自己占了极大便宜。
没等千钟再劝什么,又一阵夜风袭来,吹得她往被子里缩了缩脖子。
“罢了,”庄和初浅浅咳了一声,轻笑道,“今日实在不早了,先去睡吧。我且想一想,明日再说。”
庄和初说着便站起身,千钟忙伸脚踏上鞋子,起身拦下他。
“我……我还有样东西给您看。”
庄和初眼见她一双手在被子下面鼓捣了一阵,终于小心地摸出件什么,有些惴惴地朝他递过来。
一张折起的纸笺,许是一直被她贴身揣着,触手尚温。
是他案头上的清水云龙纸。
庄和初这才恍然想起来,日间她曾提过,想要试试写字,问他十七楼里书案上那些笔墨她能否动用,他当时许了她随意使用就是,但也与她说,写了什么,要拿来给他看看。
这一日事情杂乱,心里也杂乱,竟把这事全然抛诸脑后了。
庄和初饶有兴致地展开来,一眼落上去,执着纸笺的手蓦地一顿。
她确是写了字,一笔一划很难称得上工整,从笔意变化上看,也毫无笔顺可言,该就是照着他的字画图一样地画出来的。
但写得极认真,选的字也不难,只四个字,一眼落上便认得清。
——此君平安。
见庄和初垂眸怔着,一时无话,千钟心里愈发惴惴起来。
她原本打算写写“庄和初”那三个字的,兴许引那眼线上钩时能用得着,可那三个字笔画实在是有些太密了,细细一杆毛笔捏在手上,又滑得好像条泥鳅一样,总不听使唤。
于是便退而求其次,选了他的小字“此君”二字入手练练。
好不容易练得勉强有样了,才忽然觉得,这样写他的名字似乎有些不敬,又手忙脚乱地在一众吉祥话中挑了笔画少些的“平安”二字,练好了一并缀在后头。
如此忙活一通,连手腕到肩膀都写得酸疼,才得了这么一页还算能入眼的。
入眼,也只是入得她自己的眼,梅重九看不见,不能帮她指点,她学识字的事也不敢泄给旁人知晓,所以这字能不能入得了庄和初的眼,她也没底。
可到底费了他那么多纸墨,笔还使炸毛了一支,实在不敢不拿给他过眼。
庄和初越不出声,她越是没底,忍不住小心问。
“大人,我写得对吗?”
凛然夜风之中,庄和初默然良久,才将手上的纸笺轻轻一折,纳入袖中,不察地沉了口气,再开口时,虽眉目间温然含笑,可那清润的嗓音仍有些掩不住的微微发涩。
“这里太暗,我拿回去仔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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