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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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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一个遮遮掩掩不露面容的女子,在一所本属于梅知雪的宅子里,刺杀一个冒充梅知雪的人,庄和初还分明拿捏着分寸,不想伤及对方,甚至在闻声赶来帮手的云升和风临面前为她遮掩行迹。

    除了梅知雪,千钟也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可能了。

    庄和初却好似想也没朝这里想过。

    怔然片刻后,啼笑皆非间,庄和初目光不经意地一垂,正垂落到她膝头的那片衣裙上,心头忽地一刺。

    一道痛意掠过,虽不沉重,却也难以忽略。

    那崭新的衣裙间蹭得满是尘土,一团团一抹抹,蒙在浅淡的水红底色上,痕迹之清晰,足以在庄和初眼前勾勒出一道于冷硬的假山石上奋力攀爬的身影。

    这会儿好像没什么妨碍,但不必待到日落,她腿脚上就该浮出青一片紫一片的瘀痕了。

    纵然明知有人庇护,她也未曾有一刻放松自己的一线警惕,全心依赖。

    这不是信不过他。

    而是哪怕力量悬殊至此,她也未将自己全然心安理得地置于那铜墙铁壁般的保护之中,她还是她,仍竭尽自己所能,时时提着警醒,时时寻着生机。

    甚至还为他提着一份警醒,也为他寻着一份生机。

    于她而言,他似乎不是在护着她,更像在帮着她。

    得他这一相助,那原只是匍匐在街面上最微不足道处施展的机敏,越发天高海阔,如鱼得水了。

    就连她猜度起这要取她性命之人的身份,也没有惊惶,没有忧惧。

    就只有一点拿不准罢了。

    如此看着她,仿佛看着一朵扎根在悬崖峭壁间栉风沐雨的小花,不免为之心生怜意,却又觉得,这轻飘飘如一把油纸伞般的怜意是何其自大,何其可笑。

    庄和初一番安慰的话已到了嘴边,略一踯躅,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化作眼角唇边一道柔和的笑意,而后不拖泥不带水地回答她。

    “她不是梅知雪。梅知雪,不可能在皇城里。”

    这话足够直白,却还是把千钟听得愕然一怔,若是能如此笃定一个人一定不在某处,那往往意味着另一重意思。

    “您知道她在哪?”

    错愕间话一脱口,千钟才觉着这话问得有些冒失了,忙又道:“我是想,梅知雪要杀我,也有她的道理。不过,我跟她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她想杀的,不是我这个人,是眼前由我顶着的这个梅知雪的身份。”

    站在梅知雪处想一想,十年前她惊天一逃,不知费了多大心力才将自己掩藏下来,刚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这茬儿忽然又被沸沸扬扬地掀了起来。

    虽有个假的顶替了她,可假的就是假的,假的真不了。

    万一有朝一日这假被拆穿,那免不得又是一段日子天翻地覆的搜寻,梅知雪想要趁这时机给此事彻底来个了断,也不无可能。

    无论真的假的,只要梅知雪这个身份在天家的承认之下装进棺材里,写在牌位上,这件事就能彻底翻篇去了。

    庄和初明白她这话里含着怎样一番思量,也明白,她必不只思量了这些。

    “梅知雪若真怀此意,你有何打算?”

    千钟果真已经打算过了,几乎不假思索道:“您要是知道她在哪儿,求您搭个线,让我跟她见一回。”

    “你想与她当面做个了结?”庄和初讶然。

    “不不……不了结谁!”遭人刺杀都没把她吓着,千钟却被他这一句话吓得不轻,忙道,“我只想跟她好好合计合计,只要让她知道,不杀我的好处比杀了我的好处更多,那她肯定就不会杀我了。这身份是死的,人是活的,总能理出个万全的法子来呀。”

    一个能在那么隆重的接亲队伍中逃跑,还悄无声息躲过十年的人,定然是个不缺头脑的,这笔账肯定能算得明白。

    要是不杀人就能解决问题,谁还愿去多费这个事?

    “大人,您放心,您要是想帮梅知雪瞒着行藏,我保证,我一定一个字都不对人说,连兄长也不告诉。”

    千钟信誓旦旦说着,又挪挪屁股朝他挨近了些。

    她个子小,与庄和初平齐坐着,肩头就只到庄和初上臂中间的高处,她就提着那单薄肩头在庄和初手臂间套近乎地碰了一碰,一双笑眼里噙的满是笼络。

    “我跟您可是一伙儿的呀!”

    庄和初被她逗得笑出来,有些惋惜地一叹,他还真想看看,她能怎么把一个对她怀着杀意的人劝服到和她一伙儿去。

    可惜了,“我确实不知她在何处。”

    梅知雪一定不在皇城,这话也非是他信口说来宽她心的。

    “南绥与西凉外使即将抵京,皇城街面上看起来尚未布设戒备,但皇城探事司早在月前就开始针对各路可疑人等排查与布防了。梅知雪若在皇城中,皇城探事司必定第一个知悉。”

    两人贴得近,庄和初话音放得轻轻的,混在马车前行的辘辘声与街上渐满的人声里,千钟还是一下子便揪出了关键所在。

    “是身份凭证吧?”千钟忽然想起那做着两份营生的包子铺来,“梅知雪要是来皇城,她使的只能是假身份,就好像是孟记包子铺卖的那些,那身份凭证上就铁定有疑处,也就一定通不过探事司的排查了。”

    正是此意,庄和初莞尔笑笑,点头道:“那些假凭证,常日里排查疏松或有遗漏,但眼下这个关节上若想冒名出入,绝无可能。”

    而月余以前,梅知雪也实在没有理由回到这天罗地网的皇城来。

    这便是说,今日来杀她的这个,当真不可能是梅知雪了。

    “那这个人能是谁呢?”千钟也没了头绪。

    庄和初也尚未捕捉到一个明确的名字,但有一点,已是确凿无疑的,“应该是个熟人。”

    他与那执伞人反复交手,一边引逗,一边谦让,并非是存心戏弄,只是想让她再多出几招,多使出点儿花样。

    就如同言多必失,招数出得越多,可供分辨之处也就越多。

    他始终有种奇异的感觉,此人的招式,他似乎应该是熟悉的,可那几招交手下来,又觉得很不熟悉,也许别扭就是别扭在这里。

    此人是有意瞒着常用的路数,以免他能从中识出那些遮遮掩掩之下的真正身份。

    既存此念,便是早知道他会武。

    知道他会武的人,这范围就一下子缩得很小了。

    在这个范围之中,最有可能,就是那眼线被千钟发现了什么,或是发现了千钟的什么,想趁千钟觉知之前杀人灭口。

    可若真如此,又断不该这么明目张胆到近乎光明磊落地当着他的面动手。

    思绪便是卡在这里了。

    这“熟人”二字让庄和初清明的头脑中一片云缭雾绕,却让千钟好似一下子明朗许多。

    “您也这么觉得?我也觉着,好像在哪儿见过她。”

    庄和初微怔,“你看到她的面容了?”

    不大可能,她那时虽人在高处,视线与他不同,但那执伞人诡诈又心细,纵是只与他一人对招,还是能时时刻刻顾及四面八方的遮挡。

    莫说是面容,自始至终,连个完整的身形都看不全。

    千钟果然摇头,“我就是感觉,我见过她。”

    这话千钟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像句平白误人工夫的废话,可她不管怎么细细回想那人身上的一切,也实在是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处让她生出这样的感觉。

    庄和初却好似捕捉到什么,眉心一动,追问:“是什么样的感觉?”

    感觉?千钟一怔,“就是……虽然没看清,但就是觉得以前见过。”

    没看清,却觉得见过,这不是凭空生出的臆想,而是意味着,此人在她脑海中那道作为最深刻标志的印记,原就不是通过眼睛留下的。

    是那人即便改换装束,遮遮掩掩,也还是暴露出来的印记。

    千钟仍无知无觉,庄和初循循善诱道:“你在觉得自己好像见过她时,周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或是说,除了能感觉到她这个人本身,可还能感觉到别的些什么,譬如,气味,声音?”

    气味声音倒是没有,只有一样,让千钟觉得无比清晰。

    “有危险。”千钟也不知这有什么用,还是一五一十地道,“就是,危险的事要来了,得赶紧跑的那种感觉。”

    庄和初眉头微微一紧。

    千钟在他身侧看去,就见马车一转弯,转得车窗正对尚未高升的日头,薄薄的天光投进来,落在他眉目间,映得明处愈明,暗处愈暗,将那眉心处的竖痕勾勒得深如刀刻一般。

    千钟忙宽慰道:“您别发愁,她脚上可是踩了柿子的,甭管是逃去哪,一路都免不得要留下痕迹,您那么神通广大,说找,肯定一下子就能找着了。”

    庄和初被她哄得一笑,眉间竖痕也蓦地淡去了。

    如果说刚才他只有六七分推想,千钟的这个感觉,就恰好补齐了这余下的至关重要的三四分。

    庄和初垂目颔首,看看那只一直没有离手的柿子。

    若是对寻常刺客,如她说的这样循着痕迹去找,确是能手到擒来,但是对这个人,循着这些痕迹而去,只会被导去毫无关系的地方,徒劳一场。

    庄和初轻一叹,“我知道她在哪。”

    云升和风临一路小心翼翼地打马随在马车后,眼见着到了庄府门口,正满心惴惴地想着,下车入府这一路要怎么招架,就见姜浓带着两个家丁,自门前另一方向走来。

    俨然是外出办事,正巧回来。

    两人这才一块石头咕咚落地,长松出一口气。

    庄府里的大事小情,只要有姜姑姑在,那就不必任何人提心吊胆了!

    三青三绿虽也从府中迎了出来,姜浓还是亲自上前,接了千钟与庄和初前后下了马车,才规规矩矩地见礼,不等庄和初发问,便道出自己去向。

    “日前梅先生提及,他被京兆府带走时,将常日用的竹杖落在了广泰楼,想要取回来。奴婢还未来得及差人去,就听闻广泰楼遭了大火,想来那竹杖无处可寻了,这便寻人加紧制了一枝,去向梅先生赔罪。”

    姜浓说着朝旁一招手,随她一道出门的家丁便上前来,打开拿在手上的长条锦盒,呈到庄和初面前。

    横在其中的确是一支竹杖,上面还精巧地雕了梅花,一看便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备好的。

    “何时出门的?”庄和初打量着竹杖,好似随口一问。

    姜浓也答得四平八稳,“早些大人与县主出门后,安顿好府里的差事,就尽快去了。关乎梅先生常日生活方便之物,不敢耽搁。”

    庄和初淡淡“嗯”了一声,只道自己要去与梅重九说些话,让她待晚些再送去,便遣退一众,只与千钟两人去了。

    院中一片清静。

    他二人才一进院,银柳便从房中迎了出来,见是庄和初与千钟一道而来,略略一怔,也未多言,只迎着二人进屋,张罗着奉了热甜汤。

    庄和初一落座便问:“梅先生在房里吗?”

    梅重九的住处离这儿就只几步远,银柳便是待在屋里一直不曾出去,也能听到几分那边的响动。

    “不曾听见梅先生出门,该是在房里歇息呢。”银柳道,“奴婢去看看。”

    “不必,晚些我过去就是。”庄和初双手拢袖,一面饶有兴致似地放眼打量着屋中陈设,一面似漫不经心地问,“梅先生可曾对姜管家提过想要什么东西?”

    银柳一怔,不明所以,还是尽可能周全道:“奴婢不曾留意。不过,姜管家该是问过梅先生缺些什么的。”

    庄和初点头,又问:“姜管家今日何时出府的,你可知道吗?”

    银柳还未摇头罢,就见庄和初放远的目光忽地朝她一转。

    “你知道。”庄和初定定看着她,缓缓在袖中抽出一手,随手缓缓抽出的,还有一道寒光湛湛的锋芒。

    是执伞人断下之后未及收回的那根钢刺。

    “哒”的一声,不轻不重地落在茶案上。

    “你就是看准这时机出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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