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与寒光一同闪出的还有一个人。
庄和初还未看见这道锋芒,但早已觉察出这手执锋芒的人。
人比他们更早一步进到这宅子里,一直就掩身在那青松旁的怪石之后,庄和初自连廊拐到此处,也并不是随心任意信步而来。
他循的就是此人的气息。
瓮中之鳖,擒下来不过就是一抬手的事。
但总要先探探清楚,来的是哪一路的人,为的什么而来,才好选择以何种方式去擒。
以及,这样干净的宅子,往后还要好好住人的,无论如何不能沾血。
庄和初有意在那怪石前绕了一绕,石后的人只是将自己掩得更严实了些,屏息闭气,饶是他故作漫不经心地露出几许破绽,将偷袭的机会喂到嘴边,那人也未曾擅动纹丝。
要么,此人本就没有与他交手的打算,要么,就是足够谨慎。
可此人这一出手,将这两个要么一并推翻了。
比起惊愕,庄和初更多的是困惑。
因为此人一动,不必转头去看,庄和初便清楚地觉出,此人无论气息还是身法都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
别扭。
千钟却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不是对这个人熟悉,也不是对这人的路数熟悉,而是这种感觉,这种如芒刺在背一般的不安,好像之前在什么地方体会过。
无论是别扭,还是熟悉,杀来的都是这么一个人。
宅子常年空置,有不少鸟雀安栖于此,骤然受到袭扰,成群鸟雀惊吓间扑棱棱地冲天而起,此人就自惊飞的鸟雀之中腾身而出,身形竟比鸟雀还要轻巧。
这轻巧的身形被一身毫无特征可言的粗布短打包裹着,头上扣着一顶破旧又宽大的斗笠,牢牢遮去了上半张脸。
下半张脸也看不见,是被这人手中的那把兵刃遮住了。
不是一把刀,也不是一把剑。
是一把伞。
几乎是在此人腾身而出的同时,这把伞砰然张开,将这执伞的身形自面部而下掩去了大半。
伞面就只是老旧的油纸,没有任何纹饰,黄乎乎脏兮兮的。
在隆冬的晴天朗日下,一把油伞与一顶斗笠一起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颇显累赘,可与这一身粗简的装束混在一处,又丝毫不觉突兀,好像这样一个人,就合该拥有这样一把伞。
闪入千钟眼里的那束寒光,就是顺着伞柄突出而上的伞尖。
一截尖细的钢锋,如锥一般,朝庄和初后心直刺而来!
千钟惊呼未落,锋芒已至。
庄和初脚下移了一步。
只一步。
移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甚至还有余暇张手将千钟往旁边拦了一拦,云淡风轻间,便让那蛰伏已久的一击陡然落了个空。
锋芒擦着他大氅的毛尖儿而过时,庄和初心头却蓦然一紧。
那锋芒未尽全力。
不是甫一出手就未尽全力,而是迫近之际,趁他做出反应的一瞬之间,悄然先行卸了力。
仿佛料定了这一击必定落空。
亦或是说,这一击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落空。
油伞与斗笠两方遮掩下,既看不清这人的面貌,也看不全这人的身形,却仍能看见一双踏着粗布麻底鞋的脚在俨然早已瞄好的落处稳稳一点。
随着一个轻捷的鹞子翻身,锋芒遽然一转!
庄和初方才避着那一击袭来的方向,将千钟拦去了最稳妥的一旁,那锋芒如此一转,便是直冲千钟而去。
伏袭他只是虚晃一击。
迫他下意识将千钟护到这早已算计好的位置,才是真正的目的。
来人似乎十分了解他的习惯。
却又并不了解他。
锋芒遽转的瞬间,庄和初已错步移身,横拦到千钟身前,一手攥住尖峰,手腕一沉,那尖峰便好似一头嵌入石中,再进不得半分。
也退不得半分。
更可怕的是,透过斗笠下沿与伞周上沿之间的那一线视野,执伞人清楚地看到,庄和初截住这一击,就只用了一只手。
另一只手上还宝贝似地稳稳托着一只熟透的柿子。
那熟透的果皮看起来吹弹可破,经此一番交手,在这猝然接招的人手上竟分毫无损。
可见,他如此骇人的一截,还远远未尽全力。
庄和初只消再一扬手,便能将这伞后遮遮掩掩的身形尽显在天光之下。
可未等他扬手,那被迫顿住杀招的执伞人手上一扣,只闻咔哒一声机簧弹动的细响,那被困住的尖峰蓦地与伞身分断开来。
壁虎断尾,执伞人一脱禁锢,收势急退。
兵刃与人一样,有长处就会有短处。
而往往长处亦是短处。
伞为兵刃的长处是遮挡,如矛与盾相合,突刺的同时也是防御,遮挡自己的要害,也遮挡对方的杀招。
伞的短处也是遮挡。
遮挡视线。
尤其是执伞人自己的视线。
一退之间,拉开些许距离,执伞人目光顺着压低的斗笠下沿扫出去,这才发现,刚才还被庄和初遮在身后的人,此时竟已没了踪影。
还未及放眼去搜寻目标所在,就见伞上断下的钢刺在庄和初手上一转,朝伞面直刺过来。
只方才那一对招,二人武功高下便已足见分晓。
二人虽都未发一言,可眼下局面已十分清楚,庄和初并不想杀人,甚至不想伤人,他这一击似乎只是想废了这把伞,好好看一眼伞后的人。
偏这就是最不能让他看的。
执伞人不退反进。
进的同时,手中伞柄一拧,“唰”一声响,顺着三十二根伞骨,根根尖端皆旋出一截半掌长的短刃。
与此同时,伞面以柄为轴,如轮急转,三十二锋短刃瞬间转成了一圈密不可破的寒芒。
寒芒斜向而出,扬着呼啸的伞风,直朝庄和初面门刮去!
伞面旋得太快,若以钢刺强行别停,伞骨一旦吃不住力,寸寸崩裂开来,这定在伞周的三十二锋短刃便会顺势飞旋而出,伤人伤己,孰难预料。
若不想两败俱伤,庄和初上佳之选便是一退。
可他没有退。
伞沿之下,就见庄和初脚步顿也未顿,依旧直面迎来!
执伞人几乎是蓄足力道发出的一击,伞虽在手,却已由不得人,只能咬住这电光石火的最后关头,在伞柄上使尽全力一握。
与庄和初擦身而过的瞬间,旋速骤降。
然而只是徒劳。
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别将上来。
庄和初脚下虽没有收势,手上却不知何时早已卸力,那钢刺只是故意虚晃一招迫人出手,方一刺出,便以一个腕花敛了回来。
而后施然闪身,转步一绕,顺理成章绕至执伞人背后。
背门大开,执伞人骇然一惊,急忙转伞回身,退步以御!
庄和初却没动。
庄和初就只是绕了过去,什么招也没出,收住脚,目光越过执伞人头上斗笠的顶子,噙着一道不明不白的笑意。
好似原地等着什么。
执伞人一怔,忽觉有什么自庄和初目光延伸的方向袭来,忙扬伞一格!
就听“噗”一声闷响,伞柄被袭来的重物砸得一震,糊在伞骨上油纸剧烈地一抖,到底还是禁住了重击。
油纸没有被重物击穿,却也没有那种一击格开了些什么的感觉。
伞执在手上,还觉得沉了几许。
旋伞一抖,才觉一团什么东西顺着伞面滑落下来,“吧唧”坠到地上。
是一滩……柿子?
粘稠的果浆一滴滴顺着锋刃落下来。
满伞甜香。
执伞人还没在这奇袭之中反应过来,就听“咻”的一声异响后,一颗颗同样的重物接二连三地自顶上砸落而至。
庄和初为何要虚晃这一刺,执伞人陡然明白了。
他二人迎面相对一击,自然而然换了位置,便是执伞人换到了庄和初方才所站的柿子树下。
千钟忽然消失,便是这二人交手之际一溜烟躲去了柿子树旁的假山后。
她原只是想着,以庄和初那身功夫,自己只要不碍事,一般的练家子都奈何不了他,可绕到假山后就忽然发现,只要攀到上面,一伸手就能抓住这棵柿子果实累累的枝条。
庄和初余光一扫见她去够那树枝,便明白她是存的什么打算。
如此歪门邪道,也就是她才想得出,做得出。
他也实在很想看看,这一招施展出来会是个什么效果。
就见千钟先小心地伸手摘下一颗柿子,瞄着战局,一见那人被送过来,立时照着伞顶砸下去。
一击得手。
瞧着那变化多端的伞也不过如此,这才放心大胆地使足力气,将那缀满柿子的枝条拉远,而后突然撒手。
“咻”一声响。
枝条猛然回弹,摇得整棵树哗哗直抖,熟透的柿子在以执伞人为中心方圆丈远的范围里如骤雨而落。
执伞人只愣了片刻,熟透的柿子就已噼里啪啦砸下一堆。
柿子不比兵刃,挡也不是,不挡也不是,拿什么去挡,就会在什么上面炸开黏糊糊一片,闪身躲过,落在地上,更是溅开一团狼藉。
最要命的是,方才为脱离庄和初那一攥的禁锢,伞顶钢刺已去。
是下面精巧的机簧直接暴露在顶端。
伞面上的玄机之所以能通过伞柄控制收放,便是因为通过丝丝相扣的机簧紧密相连,而遭柿子如此一击,大把黏腻的果浆顺着伞尖的机簧直灌而入。
过于精密的机簧,就像过于细密的谋划,顺利时环环相扣,相辅相成,可只要一环遭毁,那便只能全盘作废了。
虽重新寻到了目标所在,但眼下已没有半分成算。
何况,狼狈招架这些柿子之际,还远远分辨出一阵不属于此地的嘈杂脚步声自前院方向而来。
是两个人,内家修为甚是粗浅。
可眼下哪怕这战局之中只是再多上一条狗,执伞之人也无暇招架了。
于是执伞人再顾不得其他,一边伞面急急一旋,甩去那几个还赖在伞上不动的柿皮,一边跨步踏过地上的黏腻,突出重重柿雨包围,腾身而去。
伞面一收,如鸟雀一般,几个腾身就没了踪影。
庄和初也听见了那脚步声。
所以他任人离去,只朝前几步,走到那片被那人踏过的狼藉边。
刚落稳脚,云升和风临就从那道宝瓶门处火急火燎地冲来。
“庄先生——”
一眼看清这园子里的场面,两人俱是一愣。
地上尽是一片黏糊糊的烂柿子,庄和初就站在这片狼藉前,双手拢袖,略略仰头朝上望着,在他望去的方向,就是攀在假山上,离那棵枝头只剩零星几个果子的柿子树只一臂之远的千钟。
被他们急声一唤,山上山下的二人都转头朝他们看来。
云升和风临刹住脚步,硬着头皮走上近前,俩人一顿暗搓搓地你推我让,到底还是风临解释。
“我……我们,我们在外面看见鸟雀惊飞,担心出事,赶来看看。”
要早知道是摘柿子闹的,他们说什么也不会这么傻愣愣地冲进来碍眼。
庄和初肃着脸沉声一叹,“是出了大事。”
“啊?”俩人又是一愣。
千钟趴在假山上听得心头一紧。
她看得出,方才庄和初是有意纵那人离开的,他又特意移步来站到这明显留下脚印之处,该就是不想让云升和风临发觉这里刚刚有过一场缠斗。
这会儿要说,想来也不是要一五一十地与他们说。
无论他要编点什么,她都得顺着他把话编圆。
千钟全神留意着,就见庄和初徐徐将拢在袖中的一只手伸出来,那修长玉白的手上赫然托着一只晶莹剔透的柿子。
就是她之前摘给他的那个。
千钟一愣之间,庄和初已抬眼朝她望了上来。
那双柔和的眸子被扬高了几分的日头映着,浅浅地泛出一重水光,好像幽深的古井,越是将水面映亮,越是显得深处无边黑暗寂寥。
庄和初如此望了她一眼,便黯淡地垂下目光,看着面前满地的狼藉,自嘲似地笑了笑,涩声开口。
“县主摘柿子,我只接住了这一个……县主说,要与我退婚。”
“……”
千钟目瞪口呆,张了几下嘴都不知道要接什么才好。可转念一想,这话要是拆开来一句句听,竟没有一句是假的。
这话都不必她来圆,就已经是圆的了。
园中分明有风,可还是让人觉得空气凝了一凝。
云升和风临更悔了。
他俩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但到底是自小随在大皇子身边长大,都是极懂规矩的,尊长的私隐之事,便是说给他们听,他们也只能一耳进一耳出,绝不敢随意置喙,更别说再多打听了。
是以不等千钟再劳神苦思该如何接话,俩人就麻利地兵分两路,一个过去搀扶庄和初远离那片狼藉之地,一个上前接应千钟下山。
“时辰不早了,外面风寒,庄先生这鞋底都脏了,还是快回府更衣吧!”
“是是……县主与庄先生有什么话,回去慢慢说吧!”
二人一路伴着他们出去,嘴上东拉西扯劝哄的话你一句我一句都没敢停。
直到在宅子门口上了马车,千钟才真切地明白,庄和初这看似拿她打趣的一句话,到底有多大的效用。
那来时紧紧随在马车旁的两匹马,这会儿已只敢远远随在马车后了。
这是生怕马车里传出什么不该他们听见的。
“云升和风临武功尚浅,但在宫中历练过,心思还算细密,若不一句话吓住他们,待他们定一定神,怕就要看出端倪了。”
庄和初瞧得出她能看明白,可终究是在外人面前言语处有所冒犯,还是与她又认真说了一句。
“多谢你不曾拆穿我。”
“您就别谢我了,我看得出——”
千钟话至此处,忽然一顿,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侧耳听听那已足够远的马蹄声,还是凑近到庄和初身边,才压着嗓音,低低地开口。
“我看得出,刚才那人是冲着我来的,是我得多谢您救我的命。”
庄和初讶然一怔。
那执伞人虽远不是他的对手,可论武功修为,也已算上乘,云升和风临纵是二对一,也很难在那人手下走过三招。
高手虽各有各的高处,但也有一共同之处。
出手很快。
是以执伞人转刺千钟,庄和初上步阻拦,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的事。
她必定看不清,可她还是感觉到了。
她甚至无需向他求证一句,笃定地下了这判断之后,又道:“裕王既然逼着宫里给咱们定婚期,那该就不会是他想杀我了。刚才我从高处看,那人的身架子和您一比,很像是个姑娘。”
千钟顿了一顿,这回是向他求证了。
“她是梅知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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