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傍晚时分,京兆府将广泰楼那些人一股脑儿移送给了大理寺。
说是一宗案子里的人,没有分到两个衙门去放的道理,梅重九既然是在大理寺放的,那这些人也只能交给大理寺裁夺。
这些人原就是无辜受累,这些日子又在京兆府反复受刑,已虚弱不堪,这种时候以这么个一听就是借口的借口移送来,很难相信,裕王是怀的什么好意。
因着谢宗云的事,裕王已算是在大理寺丢足了面子,就算裕王亲自来放一把火点了大理寺,何万川都不觉得意外。
更别说是给他添这几个人的麻烦了。
何万川生怕夜长梦多,人被移送来时,虽已近散值的时辰,还是催着一众人加急办好了一应手续,当夜便将人放了。
广泰楼里里外外这些人,算上梅重九,一共十二口人,常日都是分住在广泰楼后院的几间小房里。
一夕重见天日,这十一人对大理寺千恩万谢后,也是一路都回了广泰楼。
走在街上时,冬夜寒风自他们身上扫过,透过那些已在受刑中被抽打撕烂的衣裳,直扫在绽开的皮肉上,让人忍不住地阵阵战栗。
却也正是这阵阵战栗,一寸寸将他们被桎梏多日的神魂,自那阴曹地府一般死气凝滞的牢狱里拽了出来。
他们是真的还活着,活生生地走在冬日寒夜下阳间的街道上。
京兆府行事是个什么做派,他们这些在皇城地界上开门讨营生的,最是清楚不过,此番能活着出来,已是不知得了哪路神明保佑,压根儿不敢多想旁的。
是以一个转弯,乍见广泰楼以一副灯火通明的样子出现在视野中时,众人俱是一怔。
“掌柜的……你看!亮、亮着灯——”
“不会是闹鬼吧……”
“别吓唬人!梅先生早咱们一步出来,兴许是他点了灯迎着咱们呢。”
“你也别吓唬人……梅先生眼睛看不见,他怎么点灯啊?”
一时间,一众人无论嘴上讲理的还是不讲理的,全都停了步子,瑟缩到掌柜身边,等着他拿个主意,是继续往前,还是转头撒腿跑。
年过半百的掌柜定定看了看那通明之处。
大理寺放他们出来时就已经不早了,再拖着伤病之躯一路走到这里,沿街两排的铺面几乎都关了门,远远看去,就只有广泰楼这一处亮得扎眼。
在皇城里送往迎来这么多年,掌柜深谙一个道理。
好事不必躲,坏事躲也躲不掉。
眼前看似是有两种选择,实则也就只有一个。
“走。”
楼里灯火通明,大门却是紧闭的。
稍走近些,就见一道人影依稀晃动在窗纸上,约莫是大堂正中的位置,人就坐在那里,俨然一副等人的架势。
一众人已然噤若寒蝉,连脚下挪动时都不敢弄出半点动静,掌柜还是小心地使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别出声,缓缓沉了口气,才上前开门。
大门吱呀一开,一眼看清那人的面貌,纵是掌柜已做足了准备,还是不由得悚然一惊,倒吸了一口气。
“您、您……”
满堂遍地都是被砸烂的器物,唯有这么一副能勉强支棱起来的桌椅,谢宗云就在这一片狼藉之间坐着,守着一坛子一看就是自后院搬来的酒。
见他们进来,谢宗云一笑,“谢某不请自用了,掌柜不介意吧?”
关在京兆府这些日子,这副嗓音已同那些可怖的刑具一起深入一众人的骨血之间,随在掌柜后面的人还没踏进门,就已浑身一软,哗啦啦跪倒一片。
“谢参军!”掌柜忙也跪伏在地,多日未清的地面上尽是辨不清的污秽,凉得让人心颤,“谢参军肯踏足小店,小店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嘶——这就太客气了,见外了不是?”谢宗云拎着坛子吨吨灌了几口,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才又醉意醺醺地道,“谢某今夜,就是特意来给诸位接风洗尘的,也为之前在刑房里的误会,好好赔个不是,想来众位不会还记恨于心吧?”
掌柜一惊抬头,正对上一双醉意朦胧的鹰眼,不由得一个激灵,连连摆手。
“不不……谢参军一心为公,铁面无私,小人们能配合谢参军查案,那是小人们祖坟里冒了青烟,那是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谢宗云笑眼一眯,“掌柜真是明白人啊,活该你生意兴隆!开门做生意,那就是四个字,和,气,生,财。是不是?”
“是是是……谢参军金玉良言,小人一定谨记于心——啊不,谢参军字字如金,小人岂能白白领受,小人这就去给谢参军包些润笔,望谢参军一定笑纳!”
“不急。既然,嗝——咱们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谢宗云不轻不重地将酒坛子往桌上一顿,目光自近而远一扫,掠过那一片片被磋磨得皮开肉绽的脊背。
“各位要是愿意赏脸,今晚就借贵宝地,我做东,咱们一醉泯恩仇,往后街面上遇着什么事,谢某定还会铁面无私,为诸位主持公道。”
这话拿客气裹着无赖,再一咂摸,又能品出一股实实在在的威胁。
谢宗云做出这种事,一点儿也不为怪,可这种事即便他不做,他们这些时时处处仰人鼻息的升斗小民纵然在心里把他八辈祖宗都骂个遍,也断不敢在面上做出什么来。
这人大半夜专门守在这儿,就为了混一顿酒不成?
无论为的什么,这人开了口,那他们便只有照办的份。
“哎呀谢参军抬举了,实在抬举了……日后还要多劳谢参军照应!”掌柜说着从地上爬起来,朝后面一众瑟瑟跪在地上的伙计招呼。
“快!去生火,备酒菜!”
一年四时,冬夜最是漫长。
从前千钟也是如此觉得,冬日里天亮得本来就迟,升起的日头还没能把身上积了一夜的寒气晒化,就又到了漆黑冰冷的晚上。
好似溺在水里的人,竭尽全力挣扎许久,才能得一口聊胜于无的喘息。
入了庄府之后,冬夜好像就变短了。
从十七楼回到她与梅重九住的那院子里,吃了饭,银柳一面陪着她东拉西扯些无足轻重的闲话,一面为她身上那些需要慢慢将养的伤处一一都上了药,时辰也就不早了。
一夜就这么到了深处,可千钟还是没听见银柳提一句关于梅重九的话。
绞尽脑汁学了这一日的识字,千钟也还记得清楚,昨夜庄和初对她说过,银柳到这院里当差,是特意求了姜浓才来的,为的就是梅重九。
千钟在街上时虽与梅重九无缘,但见多了为梅重九着迷的人。
那些人只要一听到与梅重九相关的事,就好像他们叫花子听见有人要赏饭似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放出光来,无论手里在干着什么,都难再集中精神了。
可银柳与梅重九就来往在同一处院落里,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对住在几步之外的那个人有什么格外不同的兴趣。
方才千钟已在不经意间与她提过,今日她去十七楼,是庄和初觉着她与梅重九闲来无事,让梅重九在那里给她说书听,银柳就只顺着她的话应了一句,也没有再接茬问点什么。
“银柳姐姐,”临睡前,千钟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故作一时兴起地问她,“你知道梅先生说的那个《千秋英雄谱》吗?”
银柳低头给她仔细掖着被子,随口道:“梅先生讲的故事个个传遍皇城,奴婢自然听人说起过些。”
被子刚掖好,千钟一骨碌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趴在床上。银白被面的厚棉被将她从脖颈一直卷到脚,只露个脑袋在外面,叫灯烛和暖的辉光映着,活像只圆滚滚的春蚕。
千钟就如此仰着脑袋望向银柳,“今天梅先生讲的就是《千秋英雄谱》,那里面有个很重要的大侠,叫楚怀仁的,使的是丈八……丈八……”
看她忽闪着眼睛想得辛苦,银柳忍俊不禁,“丈八长矛。”
千钟连连点头,“对对!他使丈八长矛,刚一出场就把一群人呼啦啦全都干趴下了,你也知道他吧?”
“听说过一些,是厉害得很。”银柳又是顺着她一说,便道,“县主莫再想这些事了,想得激动起来,怕是夜里要睡不着。县主身上的伤处定要好好休息才能早日好全呀。”
银柳劝着她躺好,与她重新理了理被子,就将床帐落了下来。
千钟躺在床帐里,看着帐外灯烛随着一声吹气的细响蓦地一黯,听着银柳渐远的脚步声,心跳如擂鼓。
不是。
不是丈八长矛,楚怀仁使的是一杆银枪。
楚怀仁也不是什么英雄,他就是个普通的坏人,既不重要,也不厉害,在第一回出场不过两页就败阵而死了。
可只凭这一点,又不足以说明什么。
或许银柳只是极守规矩,当差的时候一点儿也不为自个儿的喜恶分神,也或许银柳心存好奇的就只是梅重九这个人,对他说的书并不感兴趣。
又或许,银柳也只是不愿出言纠正,惹她不快罢了。
揣着这道似是而非的疑处,千钟翻来覆去,左右思量,快到天明才睡着。
翌日一早起床,银柳来帮她梳洗,瞧着她似有疲色,关切地问了一声,千钟只怏怏地道是叫银柳说中了,昨夜她想梅重九说的那些故事想得兴奋,连做梦都是那些,自己都不晓得这一夜睡没睡着。
银柳笑说是自己造了口业,给千钟赔不是,还是一字也不往梅重九上挨。
千钟吃早饭的时候还在琢磨着,一会儿去十七楼见着梅重九,要跟他合计合计怎么试一试银柳才好,却不想饭刚吃好,庄和初忽然差三青来说,让银柳为县主更衣,大人要带县主出门办点事。
昨日庄和初不曾对她提过什么出门的事,更衣梳妆罢,一路往门口去时,千钟还有一搭没一搭地猜着,可一出门,见着云升和风临也牵马等在马车旁,便知道自己猜也是白猜了。
“大人,咱们去哪儿呀?”一上马车,千钟就小声问。
庄和初只道是晚些到了便知,就将目光定在了她的脸上,关切问:“昨夜睡得不好吗?”
这张脸上虽已用粉黛仔细做了修饰,可还看得出,那双一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而今竟蜿蜒着细密的血丝,看起来无精打采,又心事重重。
千钟在昨夜翻来覆去的思量里就想过,没能有个八九不离十的推想之前,这些星星点点的疑虑,还不能对庄和初说。
一来,庄和初身担重任,要思量的事已经够繁杂的了,凭白拿些鸡毛蒜皮去搅扰他,只怕他一时分神,误了他手里真正的大事,那可就是捡芝麻丢西瓜了。
再者,要是疑错了人,让银柳白白受屈,也让庄和初白白做一回坏人,那也是不小的罪孽。
何况,云升和风临这会儿就骑马一左一右护在马车旁,坐在马车里,几乎都能听见他们硬挺的公服衣料在马背上摩挲的声响。
也实在不是个说这些话的地方。
千钟便还是掏出给银柳的那套说辞,“昨晚一直想着兄长说的书,兄长说得实在是太好了,我越想越激动,就睡不着了。您放心,我就是看着有点困,脑子还清楚着呢!”
因为梅重九说的书而睡不着?
庄和初微一怔,想着她昨日在十七楼的刻苦,只当她是夜里又暗自用功,一时不由得后悔昨日与她说了太多。
她再如何机敏,从前也只是用在求个温饱、挣条活路上,而今忽然告诉她,她要做的事关系着社稷安稳、关河宁定,便是没有吓坏了她,也是在无形中往她身上压下了一副前所未有的重担。
若说担负天下安危,最能理直气壮说一句“与我何干”的,也就是她这般从未在天下太平之中受过一日好处的人。
可她即便是在最犹豫时,考虑的也不是这个。
好似她从未觉得,这待她甚是不公的世道,对她是有分毫亏欠的,如需她担负什么,只要是向善之事,她在力所能及之处都是义不容辞。
看着扭过头去偷偷打哈欠的人,庄和初心头一软,解了身上的毛皮大氅,叠了几叠,放在身旁,轻拍了拍。
“这一路还长,躺下再睡一会儿吧。”
见千钟迟疑着,庄和初又道:“这会儿不养好精神,晚些办了事回去,还怎么继续听梅先生说书呢?”
识字的事可不好耽误。
一听这话,千钟不再有半点儿迟疑了,倒下身来,却不敢真的去枕他那毛皮大氅,只缩身枕着自己的胳膊,闭上眼不多一会儿,就在马车不住的轻摇微荡之中睡沉了。
沉睡之中,千钟隐约觉得有一片暖融融毛茸茸的云从天而降,轻轻覆到了她的身上。
实在是太困,也实在是没觉出周边有半分危险的气息,千钟眼皮只略动了一动,就放弃了抬起看一眼究竟的念头。
直到马车堪堪停住,那催人入睡的摇荡消失,朦胧之中听得一阵阵喧嚷,千钟才蓦地一下醒来。
“到了吗?”
乍一醒来的人顶着满面懵怔,却还努力做出一副清醒的样子来,实在可爱得紧,庄和初不由得弯起一道笑意。
“还没有,再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唤你。”
千钟懵懵然一低头,才发现身上盖着的是庄和初那件大氅,惊了一下,赶忙递去还给他。
她还清楚记得,那日在包子铺前万喜就曾说过,他这大氅可是皇上赏的。
庄和初笑着接过来,轻轻抖开,还是伸过手去给她拢在了身上,“无妨,再披一会儿。乍醒畏寒,不要着凉了。”
不等千钟再说推辞的话,一阵马蹄声急急刹停在窗外,随即隔窗响起云升的话音。
“庄先生,是前面广泰楼出事了,京兆府将附近一片都拦了起来,只留了一条容单人步行通过的窄道,车马一律都要绕行了。”
庄和初仔细为她披好了大氅,才转手抬起窗问:“广泰楼怎么了?”
“听堵在前面的人说,昨天后半夜,广泰楼里突然起火了,楼里不知为何到处都洒了油,一下子就全烧废了。”
庄和初浅浅蹙眉,“可伤着人了吗?”
“这就是最古怪的,有些人看见昨夜广泰楼的人都被放回来了,楼里面却没见着一具尸体,京兆府正在查,看这火是不是广泰楼那些人自己放的。”
云升将这些道听途说来的话报完,才忽然想起来,庄府里还住着一位与广泰楼关系省深的梅重九,忙又道:“我再去前面问问清楚。”
“不必了。”庄和初倒是全然没有想与此事攀上任何瓜葛的意思,淡声道,“莫要扰了京兆府公干,绕行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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