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且不论千钟的□□颖悟,单是她学识字的决心,就足以令庄和初深信,无论有无监督,她都能尽到十二分心力去做。
庄和初仍要检查,便是想要查一查,在这十二分心力的作用之下,这多少有些离经叛道的学习法子,用在她的身上是否真能奏效。
教书一事,传道受业解惑,从笼统上看,无非是要将自己领悟的学问尽可能多地传授给学生,那么为人师者,一面不辞辛劳地倾囊相授,一面严格督促学生勤学苦读,便是正途。
可若从细微处看,又不尽然。
人人天资秉性不同,背景经历迥异,就好似松茂于山,荷盛于水,其中差异之大,纵是桃李满天下之人,也不敢轻下断言,原有的经验中,就一定有一套能全然适合眼下的这株幼苗。
光阴至珍至贵,比光阴更为珍贵的,是初学时那股跃跃欲试的蓬勃劲头。
若因方法不适而磋磨了这劲头,那实在可惜。
庄和初在书案后坐定,便将手中这叠书稿倒扣下来,转手从旁拽过一页空白纸笺,在笔山上捉起昨日誊抄这叠书稿时用的那支短峰小楷笔。
干透的峰毫自水盂里润过,拭去多余的水,转至砚池里深蘸几下,又顺着砚边细细刮去余墨,才被那执笔之人送上纸页。
庄和初边思量着,边端端正正写下与书稿上大小相当的十个字,温声唤那惴惴立于案前的“幼苗”来看。
“来认一认,看能认得多少。”
终究是生平第一日与文墨为伍,千钟对字的熟悉,还远没到可以倒着将它们认出来的地步,小心地往庄和初身边绕去时,紧张得走路都顺手顺脚了。
待拧顺了看字的方向,目光往那十个与书稿上笔触全然一样的字上一扫,千钟那颗快从嗓子里跳出来的心一下子稳当下来。
庄和初写的这十个,都是“天人日月”一类,笔画简单,又在字形与字义之间能产生些许联想,且在这一回的书稿中频频出现的字。
梅重九在第一遍讲完时,因着频繁重复,她就已经能认得不少了。
看着这十个字,千钟仿佛已闻见了晚饭的香气,信心一提,底气十足却也还是小心谨慎地一个个朗声念了出来。
听她念完,庄和初面上毫无波澜,也不说对与不对,转又落笔写出十个。
“再看看这些。”
许是觉察出了她心中窃喜,这回落在纸上的字远不是那么简单了。
如果说拿人作比,上一回的十个字,是在沿街各固定摊位的小贩,每每只要从那里经过,就能瞧见他们,所以对他们的长相性情和买卖都很是熟悉。
这一回的十个字,就好像是那些门脸儿堂皇的铺子里的店家。
瞧着大概想得出是在哪里见过,但因为他们常日只在铺子里待客,在街上露脸不多,都扎在一堆里的时候,想要辨清他们谁是谁,着实要好好回想一番,弄不好就要对错了号。
千钟越是竭力回想,越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就连方才还觉得甚是清香的墨味,这会儿闻着都觉得呛得慌。
辨来认去,十个里头连认带猜,到底只说得出六个。
庄和初还是不动声色,那张轮廓依旧温和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不满,却一样也寻不到一点尚算满意的迹象。
越是无从判断,越是没法儿往好处想。
千钟正惴惴地想着如何找补一二,就见那双指节分明的手又将纸笺拖回到他自己面前,再一次执着笔,又朝纸面上落去。
这回就更难了。
要说上一回的十个字是那些不常在街上露脸的店家,那这一回的十个字就是各大衙门里的官老爷了。
出门前呼后拥,进门大堂高坐,本来见的机会就少,他们一出现还总能让人眼花缭乱,看不真切,就是使劲儿去想,也只能想得出一个隐约的轮廓。
这十个字朝她面前一送,庄和初就见她那副灵秀的眉眼纠成了一团,不多一会儿,一双手也不由自主地绞住了衣摆,就连耳朵尖儿上都冒出了一撮红意。
好像通身能使劲儿的地方都在用力,只为在脑海中寻出些蛛丝马迹来。
庄和初看得心软又好笑,面上还是波澜不兴。
他这几日发现,越是到绝境处,这人越是能生出些奇巧的主意,哪怕是沦落到全无半点希望的境地,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她就绝不会任由自己坐以待毙。
在查课业这件事上,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庄和初耐心十足又饶有兴致地等着,不做分毫催促。
千钟看来看去,眼睛几乎要将那寥寥十个字盯穿了,两颊憋得红扑扑的,也只犹犹豫豫地说出两个来,说完觉得太少,又生拉硬拽地蒙上三个凑数,就沮丧又老实地表示,再认不出其他了。
就这样?
庄和初好气又好笑,只当识字这事儿对她来说实在太过陌生,不知使什么机灵才好,也兴许是梅重九叮嘱过她什么,让她不敢把那副机灵使在这里。
这没什么不好,就是有些遗憾罢了。
庄和初心里遗憾着,面上依旧不显什么,拿过这页写有三十个字的纸笺,从头挨个看过去,边看,边执笔在她认错与认不出的字旁挨个圈了一下。
才不过一日光景,这一回的书稿中,最简单常用的字她几乎都能认得了,稍有些生僻的,能认得半数,笔画确实复杂也出现少的,她也能认得一二。
虽不知睡一觉过后还能留在脑子里多少,但这会儿能记下这些,已然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上很多了。
庄和初一一将她未曾认准的这些字圈出来,也没有责罚之意,只是想看看它们之间是否存有某些可以归类之处,若有,便能将这法子再做改进。
可看在千钟眼里,直觉得那好似个鬼殿阎罗的判官笔,一圈儿一圈儿地数着她的罪业。
抢在“阎罗”给她下判之前,千钟急忙道:“我、我还认得几个,几个您没写到的……最要紧的几个!”
庄和初眉头微微一动,压下了不合时宜的喜色。
他方才的检查,只是在三等不同的难度间各做了一道抽检,若以这一回书稿体量估计,她这一日识得的字,约能有四五十个,紧张之间再忘上一忘,若这会儿由她一一说出来,想必也能有三十左右。
以她的机敏,只要看出他是将这些字分成三等难易来考她,便该已明白这是怎样一个考法了。
所以她不只是说还认得些他没写到的,还说,她认得的是最要紧的几个。
什么字算是要紧?庄和初一时没个头绪,却也总算明白,方才她为何那么轻易就放弃了。
竟是早留了后手,在这儿等着他呢。
看这一副有些熟悉的破釜沉舟、力挽狂澜的架势,庄和初忍着笑意,将这页检查结果折了两道,收入袖中,又拽过一页白纸。
“你且说说看。”
千钟忙拿过那叠倒扣的书稿,一页页翻着,一个个点出来念给他。
庄和初循着她的指点,她认一个,他就抄录一个,抄着抄着,才恍然明白她所说的重要。
她点出来的也是十个字。
这十个字,她是按出现在书稿上的先后顺序指出来的,全都誊抄完,重新理一理顺序,便能看得出,那是他、梅重九、梅知雪和她自己的名字。
千钟点罢,小心留意着庄和初的神情,解释道:“我想着,这段日子,那个眼线要是想给裕王写信传消息,保准要提到这些名字,我就让兄长教我认了。”
这话说得轻巧,可这二人一个目不能视,一个今日才刚开始学识字,能将这几个字从这叠书稿里拎出来认准,已是花了不小的功夫。
好在梅重九将这书稿背得烂熟,她凭着仅识得的那些字,先将梅重九所说的段落找准,再从段落中定位那字所在的句子,最后从句子中数着字数寻到那字。
言说这些辛苦,只怕要显得自己更不是读书识字的那块料,千钟便将这过程略去,只讲她在认得这十个字之外还记牢的另一紧要之事。
“兄长说,他叫重九这个名字,是因为生在九月初九,梅知雪的名字,是因为生在腊月的大雪天,您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他就不知道了。但兄长说,您的名字一定有个出处。”
庄和初笑笑,此事连梅重九都不知道,倒不是因为这里头有什么秘密。
只是因为他在皇城里扬名太早,无论是才名还是笑名,他这个名字都为太多人所知,这三个字也不算生僻,以至于他只要说出这个名字,便不必再多言是哪三个字了。
是以居于皇城十年来,还未曾有一人向他问过这个问题。
“这个名字,是当年我长到读书的年纪时,观里的道长为我取的。”庄和初捉笔将这三个字按他名字里的顺序一一又誊写一遍,挨个与她解释。
“庄,是取自老庄之学的庄,意在我出身道门。有关万物初始,老子在《道德经》中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长将‘和初’二字为我作名,望我无论将来身处如何境地,都要对世间万物心怀同等敬畏,勿自视过高,也勿自轻自贱。”
这出处实在是比她与梅重九、梅知雪三个人的名字加在一块儿都要深奥,千钟只听得出这是个让人向善的好名字,但另有一事,她听得更加明白。
千钟讶然问:“您在读书以前,还有别的名字吗?”
庄和初不言,只又写下了两个字,拿给她认。
这两个字的笔画不算太少,但都是在这一回的书稿里频频出现的,千钟仔细想了想。
“此……君?”
庄和初点头,“此君,是这个人的意思,也有代称竹子之意,昔有名士甚是爱竹,有言,‘何可一日无此君。’道长们是在道观后的竹林里捡到我的,因而我就得了这个小字。”
千钟又是一惊,“您也是被捡到的?”
庄和初淡然笑笑,“当年道长们捡到我时,我尚在襁褓之中,襁褓中留了我的生辰八字,却没有任何有关我生身父母的证明。道长们猜想,那个年月,蜀地常有战乱,度日艰难,他们许是想为我谋个安稳的容身之处吧。”
皇城以外的事,千钟知之甚少,何况是在她出生前许多年的事了。
只是,她也是被生身父母丢出去的人,其中滋味她最是清楚,刚开始懂事那会儿,她也想过,自己的爹娘为什么会不要她,可无论给他们找什么不得已的理由,那种委屈难过都始终无法彻底消解。
当时她爹开解她,就只会说一句,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想多了从前,会折损往后的运数。
后来她在街上一日日的磨砺中才渐渐明白,她爹这话的意思是,无论事出什么因由,这件事都已经发生了,已经过去了,是即便她彻头彻尾弄个明白也丝毫更改不了的过去。
在街上讨生活已经很难了,只有别再把过去的事当回事,才能将仅有的心力全都腾出来,尽数用在往后的日子里,好好地往下活。
虽不知庄和初在这件事上是如何想的,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事多说无益,他如此一说,千钟如此一听,听出这事与她承接的那桩差事无关,便将话自这一处转开了。
“您练得这一身好武功,是做过从军的打算吗?”
庄和初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自小生长在战乱之地,又受战乱所害,生出这样的志向也是自然。
“佳兵不祥,以戈止武,是不得已之选。世间任何一场战火,都是有因而起,若能在战火燃起之前寻到这根源所在,就有可能找到化解之法。纵是真到不得已而交兵之时,上佳之策,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以两方最少的伤亡来结束杀伐。”
见千钟听得有些不甚明白,庄和初轻一笑,又给出一句可以直接回答她那一问的话。
“我修文习武,都是想要做这样的事,这也是皇城探事司职责所在。所以虽人人对皇城探事司都有所畏惧,但唯有真正心怀不轨之人,才会处心积虑谋划手段以皇城探事司为敌。”
千钟霍然明白,“就是说,如果裕王真往探事司里放了眼线,那就说明,他已经存着要挑起一场大乱子的心思了?”
庄和初缓缓点头。
这才是他为何宁可瞒着谢恂也要尽快查清此事的原因,也谢恂为何极力不愿承认此事的根源。
一个眼线本身没什么要紧,可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眼线背后连带出的一切,才是一个想要安安稳稳卸任之人难以面对的。
庄和初理解谢恂的难处,但理解与赞同,终归是两码事。
乍一弄明白自己身上差事的紧要,千钟直觉得自己这些努力还差得远,也不好意思再为自己找补什么,忙将那叠书稿一敛,抱进怀里。
“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一定好好想法子尽快帮您把那眼线揪出来。我这就去找兄长把那些没认准的字学会,学不会,我今晚一定不吃不睡!”
说着,千钟忽又想起件事来,坚定如铁的话音蓦地一软。
“但是……兄长他已经尽力教我了,学不好全都赖我,他身上还有伤,您行行好,就让他吃饭吧。”
庄和初一怔,哑然失笑,“那些话是我吓唬梅先生的,不必放在心上。”
什么学不好不能吃饭,不过是他看出梅重九对他这法子颇有质疑,若不设些惩罚,只怕梅重九不会尽心履行,可梅重九这人水泼不进,庄和初把千钟也一并扯了进来,他才有些顾忌。
读书识字如此消耗体力的事,饿着肚子更难有进益,便是要施惩戒,也断不能从饮食上打主意。
何况,这两个人还都是正需调养身子的时候。
“你今日已学得很好了,明日再继续就是。”放她回去吃饭前,庄和初还有一件事,“我来,还有桩关于修改籍册的事要问你。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千钟摇头。
“你爹是什么日子在街上遇见你的,他可对你说过吗?”司中对她最早的记录,就已是她与她爹在一处的事了。
千钟还是摇头,“我问过我爹,他说他不记得了,他就连他自个儿的生辰都不记得。在街上讨饭都是活一天算一天的,记下这些也用不着。”
“无妨。”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能自籍册起有个全新的开始,也是好事,庄和初温然笑道,“你就为自己挑个喜欢的日子,或是想要每年都好好庆贺一番的日子,当做你的生辰吧。”
喜欢到想要年年庆贺的日子?
千钟几乎是想也未想,“那就腊月十九吧。”
腊月十九?
庄和初往前略想了想,忽然明白。
腊月十九,就是在无数机缘巧合与无数心机谋算一同推催之下,他们在漫天风雪中蓦然相遇的那日。
“好。”
这个日子,他也甚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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