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江山犹郁盘
闻言,祝逢春瞪大眼睛,见父亲神情不变,心中有万道惊雷闪过,好半晌,道:“他这是做什么春秋大梦,想让我再射他一箭么?”
祝青惑道:“什么再射一箭,他身上的伤是你射的?”
“那日杀完老虎,天已全黑,见前方树影闪动,为防不测,我和叶景扬一人射了一箭,不想竟是魏千云上山猎虎,我那一箭刚好射在他的胸口。fangzexs”
“原是如此,难怪他在县衙待了十日才来军营,且一到军营,便将你射杀老虎的事情公之于众。”
祝青呷一口酒,缓缓道:“魏千云为人,最是假仁假义。上山猎虎,既是贪图爱民之名,又显自己英勇无畏。不料老虎被你先他一步诛杀,他的愿景就此落空,幸好你射了他一箭,他还能再演一出新戏,扬一扬不记前仇任贤用能的嘉名。”
“他的表面仁义,我在当日便已看出,可这所谓嘉名,他毕竟不曾张扬,如何算得上一出新戏?”
魏千云当真贤德,行赏之时,便不会区分她和叶景扬的高下,因而从那时起,她便知道,他会在中箭一事上大做文章,只是等了十几日,等得他伤口结痂,她都不曾等到他公布,听父亲之言,他甚至不曾让几位主帅知晓。
“因为他猜到了你的身份。你见他时,应当向他通过姓名,从那时起,他便有了怀疑。”
“身份?”
祝逢春蹙眉,她知道,自己不是一般女兵,却不曾想到,魏千云这样的人,会在这里打主意。
“知道我是谁的孙女,还想借箭伤之名娶我进门,当真是胆大包天。”
“他以为娶了你,我便会支持他即位,有了我的支持,新党便不会反对,如此一来,满朝文武都站在他的身后,即便圣上不愿传位,他也能争上一争。”
圣上女子之身,又与母亲情同手足,自然更偏向为女子争利的新党,饶是旧党几番为他造势,圣上也只肯让他监军,不曾让他掌控兵权。
眼见旧党势弱,他自然要争取新党,新党之中,位高权重者多为女子,自是不愿为他争利,权衡之下,他只能找上他这个祝殿帅之子,盼他动摇片刻,扶他登得大宝。
“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莫说娶你做王妃,便是入赘祝家,我都担心他碍了你的眼睛。”
祝逢春呵呵大笑,道:“父亲不是常说,君子不以貌取人,而今怎么笑起他人相貌?”
“交友是交友,择婿是择婿,选女婿,自然要德容言功四样兼备的,不求他玉树临风,至少不能面露凶光。”祝青为自己添了些酒,又为祝逢春满上,道,“何况魏千云差的,也不单单是相貌,旁的地方,并无一个比相貌稍佳,浑似一块冷炭,从里到外都是黑的。”
“父亲这般看他不上,却不知父亲想让哪个皇嗣即位?”
祝青摇了摇头,道:“放在往日,安平公主便是众望所归,可惜天不假年,安平公主因病薨逝,而今京中皇孙,年过十五者共有三位,一位是宁王魏千云,一位是怀王魏明渊,一位是安平公主之女,年仅十七岁的延庆公主魏昭。”
“延庆公主为人如何?”
“听说她文武双全,有几分明君风范,可惜年纪太小,照常理说,轮不到她做皇储。”
“什么轮得到轮不到,她是安平公主的女儿,而今安平公主薨了,分明该轮到她才是。十七岁又不是七岁,哪里算得上太小?”
父亲特意提起魏昭,想来也是欣赏她的才干,如若不然,直接选魏明渊便是。
“那便要看她的本事了,魏千云为了即位,见了不知多少旧臣,她若有心争权,自然也会有所谋划。”
说得也是,她是祝殿帅的孙女,想做将军,依然要日日苦练,从普通兵士做起;魏昭若真是明君之才,定会想方设法争权夺利,而不是坐在家里,只等新党帮扶。
说完大事,祝青叫来店家,要了几碟菜蔬,祝逢春看着满盘青绿,道:“父亲也太吝啬了些,同你出来,连口肉都不给人吃。”
祝青抿一口酒,道:“你一天三趟地往医馆跑,不知吃了多少好酒好肉,而今又同我要起肉来,倒不怕吃坏了肚子。”
“吃不坏的,我心里有数。何况信不过我,父亲还信不过苏融么,我在医馆吃的每一顿饭,都有不少时令蔬果,不吃那些,苏融不给我吃肉。”
“便该他来管一管你。”
祝青放下酒碗,又向店家要了两斤精肉。祝逢春提了筷子,风卷残云一般,片晌便吃了一半。祝青叹道:“这般肚量,若非生在我家,哪个养得起你?”
祝逢春咽下口中吃食,道:“父亲此言差矣,我虽吃得多些,挣得却也不少,再过几年,十之八九是我养母亲父亲。”
“那我等着。”
祝青爽朗一笑,看她吃完这一餐,递给她一张帕子,道:“说起来,因你已经及笄,不少人向我提过你的婚事,不知你在这一道上,又是何种打算?”
祝逢春擦了擦嘴,道:“我只愿长枪烈马征战一生,成婚之事,待我收复燕云再谈不迟。”
“可有人对你许了一颗真心,你如此将人拒之门外,是否太过不近人情?”
“什么真心不真心,他许我一颗真心,我便要接在手里,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何况既是真心待我,自然该明白我的志向,若连三五年都等不得,非要我此刻便招他为婿,那样的真心,也不甚真切。”
祝逢春饮尽一碗酒水,忽然想起前日夜里,那些女兵调侃她与苏融,说她对苏融爱惜得紧,说苏融待她极不一般。
她与他自幼相识,两人青梅竹马情同手足,彼此自然亲近一些,却不是什么眷侣之情。父亲突然提起她的婚事,莫不是想岔了什么。
祝青看她出神,想起昨日罗威的抱怨,罗家那个小子,竟一心想入赘祝家,还想为东风找几个小的。
年少之人,不免有些口无遮拦,只是能有此论,亦可见得一片诚心。
除去罗家这个,还有徐家那小子,明明生在最反对新党的徐家,偏偏走到了东风身边,且一出手,便是价值千金的良驹。
不知日后兵戎相见,他要如何自处。
再有便是苏融,自小和东风走在一处,对东风多有照顾,本以为他是东风的异姓兄长,不想也对东风起了心思,怕她吃穿都不应时,一路从淮阴跟到肃州。
由他来看,这三个孩子,皆是极好的人选,可惜东风只有一个,难全众人之意。
况且无论如何,都要看东风自己的心意,万一东风相中了旁人,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天下之大,又不是只有这三个好少男,万一再来一个更好的,他提前把人定下,岂不让东风吃了大亏。
临别时,祝青对祝逢春道:“你与谁成婚,何时成婚,我不会过问太多。只是有两点,第一点,祝家女儿不可外嫁,若是外嫁,便是枉费你祖母辛苦创的家业;第二点,择婿当以德行为先,世间男子皆有傲气,甘愿入赘者,多为卑谄足恭之徒,你须仔细甄别,切不可为小情小爱误了前程。”
“孩儿明白,父亲放心便是。”
祝青微微一笑,目送祝逢春远去。回营路上,祝逢春换了一条路,依旧绕几个大圈,到了住处,已是酉时二刻,西边天上,一轮白日将堕未堕,将房屋草木都照得熠熠生辉。
大好光景,合该到外面看看,顺带跑一跑马。
祝逢春提了弓箭,吩咐唐越两句,自己去马场牵了追霞,解缰绳时,马夫笑道:“祝将军这马着实不错,小人做了三十年马夫,只见过五匹这样的好马。”
“是不错,不然我也不会用尽钱财买它。”
她抱了抱马颈,又为它理了理鬃毛,引着它慢慢走到营门,在守卫处挂了名字,翻身上马,径向北边驰去。
河东不同于淮东,不见遍布城中的河道,不见纵横千里的水波,有的只是一望无垠的碧野。此时正当盛夏,南风徐徐,催熟麦浪,放眼望去,一片金黄,策马经过,便有麦香扑面而来。
农人顶着日头,躬身劳作于田间陇头,镰起镰落,将满地金玉扎作一抱粗的捆,一捆一捆背到谷场,晾至半干,打出麦粒,筛去麦皮,收得一筐又一筐麦子,两成交了租税,两成还了外债,剩下的,便是一家人半年的口粮。
她不曾做过农活,只跟着母亲收过两次租,眼看稻谷在石碾下脱了粒,变成她平素吃的白米。
她知道,她是这世间极有福气的一个,不愁吃穿,能学文武。除她之外的大多数人,皆要在陇上蹉跎一生。年景好些,收成多些,还能无冻馁之患,若是碰上灾年,一家老小的死生,都只能听从天命。
打仗,便是灾祸的一种。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许多兵士,不似淮东军那般爱民如子,每到一处,便要劫掠许多百姓。且最后胜了还好,若是不胜,百姓又要面临另一支军队的掳掠,甚或有屠城之患。
再有一个月,戎狄大军便要抵达河边,内忧外患之下,不知这一战如何才能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