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遇傩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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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城西，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行走在长街中，阵阵鼓声响彻天地。zicuixuan为首之人，身着黑衣红裙，披着雨披般的兽皮。他头戴纹饰饕餮的青铜面具，手持着长矛与盾牌。
在万人空巷的围观中，他歌着、舞着。
伏地叩首的人群身后，有一个蓬头稚子，正笑嘻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临街的酒肆中，有二人临窗而立，眼睛凝望着楼下的人群。
桑语几乎从未见过如此的大场面，看得甚是有趣。她侧着头问道：“这是什么民俗活动？”
“此乃傩祭，逐疾的大傩。”嬴政背手而立，他的眼睛跟随人群移动，似吟似叹地道：“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待听得他说完，桑语再看去时，之前觉得有趣的想法荡然无存。
跳傩的人，戴上面具就成了神。他们与“神”沟通，以人心祈求着平安。
生活在贫困和绝望中的人，会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之中。他们不知如何改变命运，只有将双手合十，然后向天祈祷。凡人最大的痛苦不是死亡，而是任由死亡的恐惧逐渐蚕食掉生的希望。于是，他们选择用灵魂作为交换。除了灵魂，他们一无所有。
人群渐渐走远了，嬴政将半开的木窗关严了，拿了厚衣给桑语披上，“我们也该走了。”
此时已是季春天气了，桑语并不觉得冷，但她无法拒绝如此好意。她养病的这个月里，总是断断续续生着病。虽说这场病带来了身体上的痛苦，但也因此有了闭门谢客的理由。
祸兮福兮，彼此相依。
赵姬命人送来了名贵的人参和灵芝，另还有一位太医。
嘉安公主送了些果脯点心，并一瓶上好的伤药。
马车到了相邦府门前停住。桑语只一眼，便觉得甚是惊讶。
她想象中的相邦府，应该是富丽堂皇的。高墙如城，奇珍异宝点缀着门扉。但是此刻眼前所见，居然是一处幽静的居所，门户更是低矮。
嬴政立在她身侧，幽幽地道：“此处乃是吕相邦的，别院。”
这句话瞬间淹没了桑语的好奇，她别过眼去，“这别院，甚佳！”
“君上！美人！”
一个身着长袖宽袍的男子快步迎了上来。他略正正衣冠，欲行叩拜大礼，却被秦王政抬手拦住，“你们修书有功，无需如此大礼。”
男子只深深一躬：“谢君上。”
嬴政问道：“寡人如何称呼你？”
男子恭敬回道：“回君上，臣姓李，单名一个‘斯’字。”
桑语闻言瞬间抬眸看向他。
李斯？！
是与李斯同名同姓？还是就是那个“老鼠哲学”的李斯？
桑语遂试探问道：“你是赵国人？”
“臣并非赵人，而是楚人。”
李斯说着，满心期望着桑语能够往下问，谁知她居然就此打住了，只是随口夸了一句“楚人有才”。
“君上，美人，请随臣来。”
李斯引着二人进内。
吕不韦的别院里已经满眼春色。闲步徜徉，一步一景，仿若行走于山林之中。
小径旁有几株桃花盛开着，粉红色的花朵密密层层，压得树枝微微向下低垂着。
阳光似花瓣般轻轻飘飏，几丛迎春花开得明媚灿烂，远处苍松翠柏之间盛放着几株杜鹃花。
院中种植着大片的牡丹，此时绿叶如翠，若是到了仲夏时节，那可真是壮观得很很。
桑语悄悄走到嬴政身边小声问道：“相邦他很喜爱牡丹吗？”
嬴政瞥了一眼，淡淡说道：“或许是吧。”
往里走了一段路，桑语依稀嗅到了牡丹香。她疑心自己是不是闻错了，认真嗅了嗅空气。
奇哉怪也，奇也怪哉！花还未开，竟有其香？
李斯适时地开口说道，“牡丹花开正盛时，相邦便命人将花瓣制成熏香。待牡丹落尽之时，则在院内各处点上熏香。”
桑语笑道：“真是颇有巧思和浪漫！牡丹仙若是至此，恐怕也舍不得离去了。”
李斯笑应着，“若是牡丹仙化作凡人的模样，她必定会携一朵天下最美的牡丹，将它送给桑美人。”
桑语脑子里有画面了，心中正高兴呢，忽听得嬴政道：“你若是喜欢牡丹，可以在关雎院里也种上几株。”
“君上！”桑语将脑袋摇了摇，“‘楚辞’果真是浪漫主义，‘秦风’的确是现实主义。”
二人皆未听懂是何意思，却不好相问，只得借口继续前行。
曲曲折折行过几条小径，到了一处竹楼之外。
守门的小僮将竹门打开，便可瞧见忙碌的景象：屋内摆满了木架，木架内满满地堆放着竹简，手捧竹简的士人穿梭其中。立于窗边的两人似乎正在争论什么，手还不停地比划着。
嬴政的出现，让这杂乱的画面瞬间定格了，也瞬间变得安静了。
只听一阵脚步声响，吕不韦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楼梯底端。他身着一件暗灰色长袍，以一根枯树枝束发，倒像是位寻常儒士。
“君上，你来了！”吕不韦的语调很随意，是那种长辈对晚辈的口吻。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搁下手中的事情，齐声拱手行礼。
“诸位士子，免礼！”嬴政说罢，转眸看向吕不韦，“路上有事耽搁，让相邦久等了。”
桑语察觉到吕不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只能屈膝行礼道：“见过义父！”
“不必多礼！听闻美人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托义父的福，妾已无碍了。”
短暂的寒暄后，吕不韦走到木架旁，随意地抽出一卷竹简。“此乃臣与门客编纂的《吕氏春秋》，恭请君上过目。”
嬴政接过展开来看，只见其中写道：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平得於公。尝试观於上志，有得天下者众矣，其得之以公，其失之必以偏。凡主之立也，生於公。
他看着看着，微微蹙起眉来。
众门客尽皆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地望向秦王政的动作。若是为君王所不喜，那他们这几年的心血只会付诸于流水了。
嬴政沉默了许久后，才道：“以至公治国，赏罚无私，方得太平。善！此言有理！”
众人皆松了口气。
嬴政将竹简重新卷好，转身递给了桑语。桑语接过后认真看了一遍，她翘起大拇指由衷地赞道：“编此书定然甚费心力，诸位真是了不起！大秦能得此书，实属大秦之喜也。诸位之心血，足以传于千世。”
众门客皆大喜，拱手称谢。
桑语看看满室的竹简，又看看士子们脸上的疲惫与喜悦。她真想告诉他们，她说的不是愿景，而是陈述事实。
她这个两千多年后的人，的确曾经拜读过《吕氏春秋》。
桑语扭过头，蓦地便撞入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他冲她微笑着点了点头，那笑容复杂得难以形容。
她回之以微笑，然后赶紧挪开眼。她将竹简递还嬴政，嬴政将竹简展开，问道，“此中之小篆，是何人所书写的？”
李斯从木架后走出，几步行至屋中央。他微微拱手，道：“回君上，此卷是臣所写。”
嬴政赞许地点头，“笔势遒劲雄健，字若云鹤游天。李斯这小篆，写得甚是典雅娴熟。若放眼整个大秦，无出其右者。”
李斯心中大喜，面上却不显，“臣谢君上褒奖！”
嬴政扭头问桑语，“美人觉得如何？”
桑语方才就觉得和欣赏艺术品似的，但她不懂什么书法鉴赏，只能平淡地评价道：“这字儿真是极漂亮，写得真好！”说罢，却见李斯认真地看着她，目光里隐有期待。
她只能继续道：“都说见字如睹人。能写出这字的，写文章定也是厉害。”
嬴政似乎对李斯有了兴趣，问道：“你先前居何职？”
李斯回道：“臣本乃楚国上蔡人，尝从学于荀卿。臣于小郡时，一介小吏而已，但常写一些文书。”
“你学于荀卿？”嬴政顿了顿，“可曾与韩非结交同游？”
李斯眼睫一抖，颔首恭声回道：“臣与韩非乃是同窗，常晤谈竟日，甚为相得。”
“噢？寡人怎么听说，韩非口吃，不善论说？难道传言为虚？”
“回君上，韩非的确受困于口吃，不善言谈。然而，若论属文之事，臣自以为不如非，故常求教于他。韩非为人善诚，常指点一二。”
“此人虽有经天纬地之才，但是，可惜了啊。”嬴政甚是感慨，继而又问道：“你既为楚人，为何不为楚考烈王、为楚国尽力？”
李斯抬起头来，眼神坚定地道：“臣曾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臣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臣由而叹之：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楚有芈原，忠节清烈，却投汨罗而死。臣，小吏而已，又何谈报国二字？臣出身卑贱，若如商君，如张仪，身纵死而心无憾。”
言罢，竹楼之中归于安静，除了路过的风声，还是风声……
嬴政神情平静，不知所思。他抬手捬掌几下，看向吕不韦，“仲父之客卿，果真非常人能及。”
吕不韦轻轻捋胡髯，“荀卿之弟子，其思想应与师无异。只是，如今不到不惑之年，所言略有不足。若假以时日，必堪重用。此臣所欲献君上也。”他说罢，转眸看向桑语，“不知桑美人有何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1《吕氏春秋·季春纪》载：“季春之月，……国人傩，九门磔禳，以毕春气。”季春之时，秦国会举行傩祭。2据《周礼·夏官·方相氏》介绍：“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3“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出自《九歌·大司命》。大司命是主管人类生死之神。此句意思为“令人忧愁的思绪摆脱不清，但愿像今天这样不失礼敬。人的寿命本来就各有短长，谁又能消除悲欢离合之恨？”4“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出自《吕氏春秋·贵公》。意思是：以前圣王治理天下的时候，一定把公正放在首位。把公正放在首位就会天下太平。太平是公正得来的。曾经考察过古代典籍，得到过天下的人很多，得到的人都是把公正放在首位，失去的人都是把偏颇放在首位。君主的设立，是出于公正的目的。5“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取自于《史记·李斯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