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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孰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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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该从哪里说起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红蕖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这秦宫中的宫人多如星云,来自不同的地方,各有其容貌。czyefang然而,她们的人生遭遇很是相似:因为家贫被卖,碌碌一生如牛马,最后消失得无声无息。

    红蕖原本不叫红蕖。她出生在夏天,开满了荷花的季节,所以她的阿母给她取名“荷花”。

    荷花还有个哥哥,叫大牛。

    大牛比妹妹大了十二岁,很是老实憨厚。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时,他见了女人就禁不住红脸,却又忍不住偷瞧她们,有时夜里睡觉还会梦到。

    纵然他心里有想娶妻的念头,却苦于家贫拿不出聘礼。这种自卑长时间压抑在心底,逐渐转变为了对父母的愤怒。大牛忽然变了性子,常常无故暴怒,对家人也拳脚相向起来。

    无奈之下,贫家父母只能卖掉十岁的女儿。

    荷花长得水灵秀气,为这个家换来了一头牛。

    她是韩人,经过多次易手,最终被卖入了秦国。原本是要卖与人做妾,好在她凭着机灵劲儿逃了出来。

    红蕖说到这儿,无奈地苦笑了下,“可是,能往哪儿逃呢?我生来只有当奴隶的命,一副下贱的骨头,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

    荷花在山沟草丛里东躲西藏了好几日,在她快要饿死的时候,被路过的嘉安公主救下了。

    那一年,嘉安公主只有九岁。

    荷花入宫为奴,后得公主赐名为“红蕖”。

    桑语静静地听着,问道:“原来你和公主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那日你为何不提?”

    “那日的确是婢子做事欠考虑了。婢子这条贱命,是嘉安公主恩赐的,若是有一日公主要拿走,红蕖绝不反抗。但是,公主现在已经不是婢子的主人了,美人您才是婢子的主人。只忠心于主人一人,是婢子的本分。”

    桑语看着红蕖无比认真而又坚定的表情,眼中满是自责愧疚。她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偏又不知说甚话好。

    红蕖的手指在木盒上轻敲几下,“或许是穷怕了,这五年来,贵人们给的赏钱,一文也不愿妄花,都攒在这个木盒里了。只是偶尔打开看看,婢子就高兴得要命了。”

    桑语搜肠刮肚想找句话,但是无果。

    “美人多日未好好休息,婢子不敢再耽误您的时辰。天黑,您小心脚下。”红蕖微笑着,眼中却丝毫没有笑意。

    桑语抬手拍了拍她的肩,“我回房去了,晚安。”

    黑夜万籁俱寂,愧疚越发深重。桑语几番辗转难入眠,最后决定送红蕖两副镯子。

    翌日,桑语起了个早床,步行去了长乐宫。赵姬此刻还未起,她索性站在房檐下等着。

    阳光泼洒下来,檐下垂挂着的冰锥逐渐融化成水滴,啪地一声砸在她的脑袋上。

    桑语仰头看了看,往旁边挪了一步。

    有宫人径直走到她的跟前,行礼后道:“太后已经醒了,请美人进去说话。”

    赵姬的寝殿内,弥漫着甜腻的橙子香味,令人心神为之清畅。

    窗边安放着一张玉榻,榻上铺着锦被软垫,赵姬斜倚着身子半躺着,她的手搭在腹上,眼神直愣愣地发呆。

    冬日的阳光浸着她的侧脸,勾勒出精微的阴翳。

    嫪毐跪在她的脚边,粗壮的脖子肌肉虬结,他的手正轻轻地揉捏着赵姬的小腿,眼神专注而安静。

    桑语脸色平和,上前盈盈拜下,“妾给太后见礼!太后昨夜休息得可好?”

    赵姬似是才注意到她的存在,转过头来朝她招手笑道:“来,坐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

    桑语在她身边坐下,脸上露出听话的歉意,“原本昨儿就应该来向您问安的,可又怕打扰了您休息,今日妾是来请罪的。”

    赵姬微笑着拍拍她的手,“你义父屡次不吝言辞地夸赞你,还请我对你多加照顾。如今看来,他真是多虑了,我见了你,心里喜欢得了不得,自然会拿你当亲女儿一般看待。”

    桑语表现出恰当的受宠若惊的表情,“能有您这般好的君姑,是妾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说着要跪下来磕头。赵姬一把扶住,桑语便就势改为福身行礼。

    “是个有孝心的新妇,太后可以安心了。”嫪毐一旁插话。

    赵姬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嫪毐,摆摆手道:“你先出去吧。”

    待嫪毐退下后,室内的二人反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桑语悄悄想着,赵姬热情得近乎虚伪,心里可能正在催促她离开。

    桑语虽未说话,目光却一直盯着赵姬。赵姬有些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伸手端起案上的陶碗。

    那陶碗里,盛着的是羊奶。赵姬抿了一小口,觉得腥,便又搁下了。

    “桑美人,宫里的一切可都习惯?”

    “回太后的话,一切都习惯。君上他待妾极好,吃的用的全不缺。”

    赵姬忽然笑将起来,笑得眼波流转,“这就叫‘极好’呀?语儿,你还是年轻啊。再美的华袍锦衣,终究都是死物。”

    她微微倾身,玉指轻轻划过桑语的脸颊,“眼下宫里人少,将来人多了,你就会明白,欲望会灼烧你的身躯,寂寞会让你发疯发狂。那些死物,睹之生悲,毫无意义。”

    桑语直直地看入她的眼底,黑玛瑙般的眼睛中露出痛苦。

    这些话,何尝不是在说她自己?

    桑语并不能理解她的心态。

    嫪毐的存在,是驱除了赵姬寂寞。然而,代价大得可怕。她失去了儿子的信赖,成为了消极刻板的历史形象。所期待拥有的一切,终究是消散为云烟。

    桑语收起思绪,抿唇笑了下,“太后说得在理,妾定会好好反思自己。”

    赵姬又歪回靠垫上,“你还真得好好反思!进宫数月却不曾侍寝,身为女子,的确蠢笨了一些。”

    桑语心中无奈,他们的眼睛怎么都盯着这个问题?她垂眸,掩了情绪,“我正想请教您这个问题呢。无论妾如何靠近,君上他却好像始终是在逃避那件事。太后,君上他……他是否是心另有所属?”

    赵姬笑了,笑得花枝乱颤,“哎哟,这事怪我。如今政儿是秦国的王,我就觉得啊,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也不需要我这个阿母了。”她的语气忽然变得些许寂寥,略顿了顿后道,“我会派个合适的教引宫人,教政儿知男女之事。”

    桑语没想到赵姬会如此安排,看来自己的戏演过头了。本想立个“求爱不得的普通宫妃”人设,这回可能真的会惹秦王政生气。她立刻拒绝道:“这个……就不用麻烦,我们还是自己琢磨吧。”

    赵姬只当她是害羞,“那也行,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桑语不由得在心中惊叹,却仍然乖乖地应了声:“好。”

    这时殿门微响,有宫人端着一个高足盘进来。盘上盛着的,是切成一瓣瓣的橙子。

    赵姬用指尖拈起一瓣,递给桑语,“此橘生长于楚地,汁多味美。”

    桑语微笑着道谢,接过橙瓣咬了一口,酸得忍不住皱起眉毛。

    她悄悄看了眼身旁的赵姬。赵姬好像吃得津津有味,也不觉得酸。

    桑语硬着头皮吃完这瓣,又拿了一小瓣。还是酸得她牙齿打颤。

    赵姬已经连着吃了四瓣橙子,同时还不忘问道:“味道如何?”

    桑语咬着牙,道:“不错!好吃!”

    “既然你喜欢吃,我让宫人多送些到关雎院里去。”

    “多谢太后!”

    桑语看她这样贪馋地吃着酸橙,心里不免有些怀疑……

    史书上记载,平定嫪毐之乱之后,嬴政遣将士搜查雍宫,捕杀了赵姬私生的二子。

    那两个孩子的名字并未被留下,年龄也无从得知。

    心里有了这个闪念之后,桑语看向她尚未隆起的小腹。只是偷瞄一眼,然后快速地收回目光来。

    桑语咬了一颗橙粒,“太后,怀孕是什么滋味?”

    赵姬顿时呛得咳嗽起来,她下意识地捂住腹部,又连忙将手挪开。她戒备地看向桑语,后者却是一脸真挚天真。

    桑语得了答案,眼底多了一抹微妙,她刻意地补充道:“若是妾有了君上的孩子,君上他一定会很开心吧。可想到旁人总说女子怀孕辛苦,妾又有些害怕。”

    赵姬松了口气,她一面拿帕子擦手,一面笑道:“怀胎十月的确辛苦,但一想到腹中的孩子,做阿母的就会觉得,经历过的所有痛苦都值了。”

    桑语的心情难以言喻。

    赵姬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身为女人,总要经历这些的。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畏惧。你若是真有孕了,你义父也会替你高兴的。”

    二人又说了几句家常,见赵姬有了睡意,桑语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长乐宫,穿过几条宫道,桑语看到伫立在眼前的柏羽,她笑盈盈地上前问好,“宦者令怎么在这儿?”

    柏羽惶恐地回礼,“君上特意命臣在此处等您。”

    “君上?他要见我吗?”

    柏羽点点头,“君上有请!”

    桑语见到秦王政后,将自己的推测全数告之,除了赵姬有孕之事。

    虽然无凭无据,嬴政也听得认真,他问道:“依你之见,母后她并不知道,吕不韦认你做义女是临时起兴。”

    “不,我无法确定。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吕相与赵太后之间常有书信往来。在这些信件中,吕相提及了我,但涉及我的身世,可能语焉不详。毕竟,吕相可能不会完全相信任何人。”

    赵姬与桑语说话时,用的是“屡次”一词,又多次说着“你义父”。她昨日才咸阳,回宫后并未见过任何外人。因此,桑语完全有理由这样猜想。

    嬴政蜷着手指,笑得自嘲,“寡人也想知道,寡人的长子,究竟是流着楚人的血,还是赵人的血?”

    桑语看着他的神情,有些心疼,话几次到嘴边都忍了下来。

    她方才非常直接地说了,嫪毐这个人不简单,让秦王政日后多提防一些。

    嬴政没问别的,只说他知道了。

    桑语在奸徒局中不觉,直到出门被冷风一吹,她才反应过来。楚地的橙橘,那是几千年来都有名气的。能被千里迢迢送至秦国的橙子,应是向阳坡上结出的精品。有几个酸橙,实属正常之事,这是概率问题。但是那个宫人端上来了五六个橙子,大概率都是酸的,这就让人怀疑了。

    这盘酸橙,应是人为的选择。

    而放眼整个长乐宫,除了正在同她聊天的赵姬,只有嫪毐有资格安排宫人做事。

    嫪毐想让桑语知道赵姬有孕了,准确而言,他是想借桑语之口让秦王政知道。

    至于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桑语还没有想明白。她只觉得嫪毐属实是剑走偏锋了,万一她是个蠢笨的人,并未从酸橙中悟出什么呢?

    或许,嫪毐正在骂她是“蠢货”呢。

    桑语揉了揉眉角,笑眯眯地问道:“柏羽好像在一处等了我许久,君上为何不让他直接去长乐宫呢?”

    嬴政的神情终于缓和了几分,“寡人相信你一人足以应付,不想让人去打扰你。可是,寡人又想知道你所行的目的,故而让柏羽去等你。”

    桑语点了点头,挑眉说道:“如今是不是无论我怎样做都是错?做个宠妃吧,华阳太后不会放过我。做个失宠的妃子吧,吕相和赵太后不会甘心。哦对了,未曾侍寝的宠妃也不行,不然所有的眼睛都是恶意的。”

    她无奈地耸肩,“君上,不如您对外就说我死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先秦是把个头相对较小的柑橘属水果都叫做橘,所以先秦古文中称呼的“橘”有的可能是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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