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秦之声
晚云撒锦,暮色笼罩在屋脊上。chuoyuexs四周暗了下来,惟有宫殿里灯火繁华。
殿前阶旁,桑语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石子,她已经在这里等候秦王政许久了。
秦王政并不在章台宫里,郎卫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等了这么久,也算是诚意满满了吧。
若是明日嘉安公主问起,应该能以此为由搪塞过去吧。
桑语打了个哈欠,决定回去睡觉。
她转过身去,见远远有一人提着宫灯走来。灯光幽幽闪烁,照亮了他的轮廓。
那人走近时,桑语才认出是柏羽。
柏羽上前行礼道,“美人久等了,君上有请。”
他引路前行,桑语跟随其后。
宫灯明暗点缀,此际的秦王宫在淡月疏星之中显出几分幽绝之趣。
柏羽脚步不急不缓,待走到了一处水榭,他驻足回身道:“美人您小心路滑,臣就先退下了。”
桑语含笑点头,“辛苦了。”
水榭中已然坐着一人,长发披落,一身玄衣如墨。他闭着目,全神贯注地击着缶。
缶声逍遥,气如奔雷。
桑语伫立水榭之外,极是认真地听着。乐声骤然停歇,四周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水光流荡。
嬴政睁开眼看她,“你来了。”
桑语缓步走近,在席上坐下,“妾早就听闻,击瓮叩缶,真秦之声。今日有幸一听,果然名不虚传。”
她忽然想起“蔺相如复请秦王击缶”。
故事中的“秦王”,明明是秦昭襄王嬴稷,但却有不少人会误会为秦始皇嬴政。
竟不知道,究竟是谁受了委屈。
桑语看着她面前的案上摆着的一爵酒,有些不解和奇怪。这爵酒,好像是特意为她准备好的。
所谓无功不受禄,难道酒中放了毒药?
嬴政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说道:“这爵酒,是寡人为你准备的。”
桑语身子微抖,她抬起眼来,“君上您太客气了!呀,这酒不错啊。”
“酒里的剧毒,也很不错。”嬴政以最随意的语气说着最恐怖的话,他将胳膊搭在膝盖上,挑眉问道:“怎么?阿桑不敢喝?”
“怎……怎么可能……既然是君上赐的酒,妾怎敢推辞?”桑语伸手端起酒爵,手指微微有些抖。
她看着爵中酒,幻视了一个骷髅头。
在这一秒钟里,她快速思量着,秦王政怎么突然起了杀心?她最近挺安分的呀。再说了,他要是想她死,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让她浪费了那么多的粮食。
这样一想,桑语从震惊中镇定下来了,她猛地将爵中酒一饮而尽。
酒入腹中,突地一阵绞痛,桑语用手按住左腹,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她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皱着眉头想说几句遗言。
嬴政靠在栏边看着她,淡淡地笑开,“酒中无毒。”
“啊?没毒啊?”桑语用手按了按肚子,好像是不疼了。
“阿桑似乎有些失望啊?不如,寡人赐你真毒酒一樽?”
“不不不!”桑语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不能浪费酒!”
嬴政敛去眼底的情绪,轻咳一声道:“嘉安的话听听就算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适才有羽书之报,魏安厘王薨,蒙骜不知是攻是撤,于是飞报军情,请秦王定夺。
中原素有“不伐有丧之国”的老旧传统,此时若继续攻魏,恐遭千夫指责。然而,秦国大军此时若是乘胜进攻,必势如破竹,将魏国二十城收入囊中。
他为此事犯愁,起身慢慢踱步到殿外,忽然瞧见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他认出这是嬴嫒的贴身婢子阿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嬴政默默眺望着天边的云彩,折回殿中,提笔蘸墨,在羽书上挥毫写下一个“攻”字。
在六国人眼中,秦国就是“蛮夷之族”。既然如此,秦国不能让六国失望才是。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的,秦律将会是全天下的规矩。
嬴政刚叮嘱完柏羽,嘉安公主就来求见了。
公主将自己的心思说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又不缺威胁的成分。
“她答应了?”嬴政不清楚自己问出这话时是怎样的心情。
“算是答应了吧,”嘉安公主说着,向王兄使了个眼神,“我若是得了什么新的故事,必定事无巨细一律告知大母,这正是大母希望的。”
待得嘉安公主离去后,嬴政陷入了莫名的怔忡恍惚之中。他旋即起身,忙不迭地离开了章台宫。
桑语听这话,知道秦王政是对她有误会了。
而就因为君王猜忌,她险些落得死于鸩酒的下场。
桑语心中无奈,有些事是不能解释清楚的。她原本准备假装听不懂公主的话外之音,只勉强做到“侍宴”二字,明日再装傻充愣。如此之后,公主应该也不好责备什么吧。
听她颇为恭顺地应了“诺”,嬴政心中有几分悒怏。他以手拍缶,雄厚的乐声再次响起。
夜风掠过湖面,水波骤兴。
桑语右手支颐,闭目听着这跨越千年的声音。数十万个日夜,渭水北岸的咸阳宫从繁华沦为荒芜,彩绘的人俑终因岁月而褪色,这个时代的声音却依旧令人生畏。
秦国如冬夜般漫长,它蛰伏等待着。秦王朝虽如流星般短暂,却在华夏的历史星空中永生不朽。
秦之声始终召唤着后世之人,召唤他们走上这片土地。
桑语此时觉得,或许自己就是那个“被召唤的人”。
唱罢《无衣》之曲,嬴政自饮了一爵酒,颇露豪爽之气。
桑语拊着掌赞道,“妾今日能听到君上奏乐,真是耳福不浅呀!”
嬴政执壶斟酒,递给桑语。桑语忙起身接下,口中称谢。
她浅浅啜了口酒,忽听嬴政说道:“听嘉安说,桑美人年二十有二。”
桑语不想他会突然说起此事,略有些意外,但还是回道:“妾的确年方二十有二,比君上您虚长三岁。”
“不,”嬴政否定道,“是虚长两岁。”
桑语一愣,当即翘起手指来数。
嬴政轻笑道:“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寡人生于邯郸。”
正月?
此刻桑语忽然想起来,前几日里红蕖好像提起过如今已是正月了。当时她只是“哦”了一声,并未多想什么。
去年遭了年馑,宫中的新年也从简了,只是挂了桃木春联,人们互相道了新年吉祥话。至于秦王政的生辰,宫里并没有庆贺,可能并没有几个人知道。
桑语回过神,高高举起酒爵,轻咳两声后笑着说道:“阿桑祝君上生辰快乐,岁岁年年皆安康。”
嬴政在烛光下细细地看着她,她的笑容似乎比他记忆中的更明媚,那双眼睛里洋溢着愉快的光芒。
嬴政端起酒爵,遥敬桑语,心情大好地喝干爵中酒。
尽管祝福晚了数日,尽管那日曾因期盼落空而陷入了深深的沮丧。现在这一瞬,他高兴得近乎歇斯底里。
“君上生于正月,那您出生之时,可能恰巧有一树寒梅正迎着冬日悄然盛开。”桑语随口说道,笑意染上眉梢。
“寒梅迎着冬日盛开”,嬴政苦涩地一笑,“冬日已来临,寒梅也该开放了。”
这话说得隐晦,桑语却听得明白。她没说话,只低头抿了口酒。
在秦王政的一生中,昏暗的冬日太漫长了。他历经寒冬,却只是迎来了一个短暂的春天。
“阿桑,”嬴政似乎想了想,“寡人有一物,想要送给你。”
桑语忙推辞道:“应该是我送您礼物才对……”她话说了一半停住了,“这是?”
嬴政缓缓走过来,将捧着的“平安锁”放到她手里。
“你……你……”桑语看着眼前这张脸,又看了看“平安锁”,最终只有一句惊叹:“哦,天呐!”
“阿桑,你终于回来了……”嬴政的声音颤抖着,“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桑语现在脑子有些乱,不知道该从哪里思考才好。
这块“平安锁”,是她外婆送的出生礼物,在她身上戴了二十多年了。在申请获得批准后,它跟着她来到了古代。
那是第五次实验了,桑语落地的附近,有一群小孩子打架。她注意到了那个被打的孩子,他面黄肌瘦,像营养不良似的。在施暴者的拳脚之下,小小的身子蜷缩着,眼中却并无害怕之色,反而是充满了不屈和抗争。
就是这样的眼神,让她多管闲事地救了这个孩子。
那时候,他一直不说话,桑语以为他是个哑巴,同情之心也愈重了。
根据服饰建筑和语言,桑语大致猜出自己是在先秦时期的赵国,但具体是何时何处,她就不得而知了。
那群施暴的孩子,他们的语言比较杂,身边常有仆人随行。桑语猜测,其中一部分孩子应该是他国的质子,然而大部分是赵国的贵族子弟。
那个孩子每日都会在那个巷口等她。
桑语告诉他,毫无悔过之心的恶人是不值得宽恕的,对付他们,拳头才是硬道理,他们不过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她还给他讲了“合纵连横”和《孙子兵法》。
桑语帮他教训了那些欺负过他的人,同时见识到了这个小小稚童的聪明机智。
约摸一个月后,她收到了科研组的消息,说是时间定位有误,这里是春秋时期,秦始皇还没出生哩。
告别的那天,他的怀里揣着两个熟鸡蛋,那是他偷偷藏起来不舍得吃的。
桑语不想辜负这份心意,一人吃了一个鸡蛋。她没有什么适合的礼物,于是取下了那枚“平安锁”,亲手给他戴在了脖子上。
他也意识到了这分别在即,眼圈红得厉害。一向沉默的他,终于开口说了话。
桑语很是惊喜,但是突发的耳鸣让她错过了他说的话。不远之处,夏潇潇在向她打手势,显然是在催促她跟随自己离开。
她终于听清他在说,“好吗?”
桑语随意地应了声“好”,就匆匆地离开了。
过后回忆起这短暂的一幕,她内心总是愧疚遗憾的,都还没有好好告个别。
桑语仍是觉得不可思议,她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现在却如此意外地站在她的面前。于她而言,不过是几十天的时间,稚童却摇身变成了大人。
桑语握紧了“平安锁”,抬眼怔怔看他,“那日,你究竟说了什么?你知道的,我有间歇的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