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训红蕖
远处宫门之下,秦王政已率人早早地等候着。mwannengwu
他端坐在步辇上,目眺远方,一直在默默吸气吐气。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哈欠声,嬴政转头看去,站在步辇旁的桑语正闭目打着瞌睡。
嬴政用力地咳了声,见她兀地惊醒,他又刻意压着嗓子道:“阿桑似乎困极,不如与寡人同坐!”
桑语瞬间清醒,“不,不用了,多谢君上美意,妾不困。”
“真的不困?”
“不困!”
桑语夸张地瞪大了双眼,心里却是暗暗叫苦。
昨晚她刚睡下,就被一阵拍门声叫醒。
扰人清梦的,正是嘉安公主。
公主死皮赖脸地要留宿,她也不敢催促赶人。桑语被公主缠着问东问西,她知道这是在借机试探她的底细,可实在是困得懒得撒谎,心念一动,于是讲起了童话故事。
公主听得极认真,偶尔也会发表几句评论——
“这王子真是个下流胚子!人家昏迷不醒,就去偷偷亲她?趁人之危,算什么君子?”
桑语决定换个故事!
不知不觉中,听故事的人睡着了,讲故事的人却失眠了。
直到天明,桑语好不容易来了睡意,迷迷糊糊睡着了,柏羽却带着绫罗衣裳来了。
桑语的眼皮跳了跳,皮笑肉不笑道:“公主不愧是年轻孩子啊,这睡眠的质量当真好,估计现在还没醒呢!”
“随她吧,她向来讨厌这些俗礼。”
桑语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了一个白眼。
嬴政转回身去,依旧沉默着眺望远方。
桑语在自己的胳膊上轻轻一拧,悄悄地把哈欠咽回去。她亦是抬眸向着远处望去,约摸百里之外,一辆马车缓缓而来。
嬴政从步辇上走下来,看向桑语道,“随寡人来!”
“诺!”
马车稳稳停下,一个男子大步走下车,他回身伸手扶下一个华贵美艳的妇人。
美人款步走近,行动娉娉袅袅,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她一袭红衣如血,鬓发如云,斜插一支金步摇。姿态美妙无比,令人不敢直视。
桑语心下暗叹,她见过的美人不少了,却未曾见过一人比得上此人。“美艳”二字用在她的身上,竟觉得有几分轻浮了。
二人的衣袖晃动着,轻微碰撞又分开。
桑语眼尖,窥见那男子想要牵住妇人的手,可刚一碰上,妇人便立刻缩回手,她还微微蹙眉摇头。
赵姬走到嬴政的面前,美目含泪,“政儿,你瘦了。”
嬴政只拱手道:“儿子不孝,让阿母担忧了。”
听着这客气疏离的话语,赵姬心中百感杂陈,她无意看到嬴政身后的桑语,温柔地问道:“这位,就是吕不韦的义女吧?”
嬴政道:“桑美人,尔为新妇,还不拜见君姑?”
桑语听到这话,忙向赵姬叩首行礼:“妾见过太后,祝太后凤体安康。”
赵姬上前扶起她,亲昵地握住了她的手,“既已是自家人,不必客气!这孩子看着面善,我甚是欢喜。”
赵姬将腕上褪下玉镯,伸手拉过桑语的手,“一点薄礼,莫要嫌弃。”
桑语连忙拜倒称谢。
一旁的嫪毐走上前来,向嬴政拱手行礼罢,抬手拍他的肩,“君上如今有了美人,太后可享儿孙绕膝之乐了。”
嬴政对他这样触碰自己感到不快,但面上还是笑道:“阿桑,这位是,母后的……心腹……寺人。”
话语中的每一个停顿,落在嫪毐的耳中,那都是侮辱。一股怒火从他心中升起,可是他不能发作。
嫪毐只觉气堵咽喉,半响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他按捺着内心的愤怒,向桑语拱手行礼,“臣见过美人!”
桑语脸上挂着微笑,点头以示回礼
嫪毐道:“不愧是吕相邦的义女,果真与寻常女子不同。”
桑语眉角一跳,她刻意忽略了这话,笑意盈盈地提议道:“君上,太后,不如先回宫,再叙旧吧。”
车轮声中混杂着脚步声,在冗长的宫道中回响着。桑语听着这些声音,困意更深了。她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她倚着不敢睡,毕竟她对面还坐着闭目不语的秦王政。
他的步辇上,现在坐着的是赵太后。
桑语想不明白,秦王政为什么不提前多准备一个步辇?现在居然要和她一起挤在这个小马车里。
嬴政此时睁开眼睛来,倾身看向桑语,“桑美人适才的眼神中,满是好奇之意呐。”
一听“好奇”二字,桑语有些赧然地笑了笑,“传言听多了,多少有些好奇的。”
赵姬说出那声“政儿”时,桑语就猜出了她的身份,故而也猜出那男子就是嫪毐。
关于嫪毐的“特长”,几千年来为世人津津乐道。
《史记·吕不韦列传》中记载“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再经过野史的反复渲染,很难不让人感到好奇啊。
传说虽然总带着以讹传讹的成分,但是应该有些事实依据的。
桑语本着求实的精神,试图悄悄瞟了一眼,视线却被挡住了。她歪过脑袋,想越过挡住她视线的高大身躯,却猛地意识到,挡住她视线的,正是秦王政的后背。
好奇心固然重要,但是不能因此惹怒了这位老祖宗,她只能干脆作罢。
桑语仰头瞧着躺在树上晒太阳的嘉安公主。
真的是好生惬意。
“公主,您醒了吗?”桑语阴阳怪气。
嘉安公主枕着胳膊,此时低头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迎接赵太后去了吗?这么快就回了?王兄呢?”
“太后她舟车劳顿,身体有些不适,所以想要休息了。君上他急着回了章台宫,说是军中来了急报。”
桑语坐在树根上,咬了口公主扔给她的蜜饵。她随意地伸着两条腿,后背倚靠在树干上,眯着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阳光。
要是有把藤椅就好了。
天气还是冷的,桑语“哈”的一声吐出一口气,顿时如白雾般弥漫了开来。
“幼稚!”
头顶上传来“嗤”的笑声,桑语微仰起头,朗声问道:“公主,敢问您如今芳龄几岁?”
“十四。”
桑语长长地“哦”了一声,“我比公主虚长八岁,公主您才是真的年轻。”
“真是个不吃亏的!”嘉安公主轻盈地从树上跳下来,倒是把桑语给吓了一大跳!
“我的公主殿下啊,您小心点儿,可千万别在我这儿受伤。否则那些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这个做嫂嫂的欺负您呢。”
嘉安公主挨着她坐下,学着她不合规矩的坐姿,“嫂嫂会欺负我吗?”
这话听起来像是威胁啊!
“公主请放心,我打不过您,我也不想被您打。”
嘉安公主笑了。她在野蛮的日光下眯起眼,意味深长地唤了声“嫂嫂”。
犹豫了下,桑语还是应了声。
“蝗虫刚入境时,王室的人就都回了雍城。雍城也受了灾,但远不及咸阳严重。王兄孤零零地留在这咸阳宫里,护着父王留下的王位。”
“群狼环饲,临深履薄,我若是王兄,只怕是夜夜难合眼。”
“他们就是欺负王兄年轻,哼,等我王兄及冠了,一个都不能放过!”
女孩的声音年轻清脆,不疾不徐地飘入桑语耳中,如同一片羽毛拂过她的心。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儿,公主和赵姬几乎是前后脚回来的,她们本应该是同路的吧。
桑语看了看靠在她肩上的嘉安公主。这位公主年龄虽小,但心思却是细的。
嘉安公主陡然坐起身来,眨着眼看着她,“嫂嫂是否也觉得王兄不易?”
从她眉眼间狡黠的神情中,桑语深深地感觉到了圈套,她谨慎地道:“为君者难。”
“要不……嫂嫂今晚陪王兄用晚膳吧,如何?”
果然这是个圈套。
桑语尽量把自己的身子往后缩,“公主,君上今日有要事要忙,我们还是别打扰他了。下次,下次吧!”
嘉安公主却是撇撇嘴,“我在雍城时听说的,与我近日亲眼所见的,大有出入哦。因君上宠爱而受封的桑美人,却并未侍过寝。啧啧啧,嫂嫂觉得,若是华阳太后知道了,她会如何想,又会如何做?”
桑语尴尬地沉默了。
这番话听着,倒像是为她着想。
如果嘉安公主说话时的神情不像一只诡计多端的小狐狸,那就更像了。
桑语看了眼不远处正在晒被子的红蕖。这姑娘可真是一门心思地想推她一把,却不管她是否情愿。
不过转念一想,宫里有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也不多这么一双。
“公主,华阳太后为何还未回咸阳?”
“大母她染了风寒,需要静养一段时间。等何时病愈了,再回咸阳城。大母她忧心王兄,故而让我先回来。”
嘉安公主说着话,突然扑了过来,迅速地从桑语的腕上抢过镯子,“这个归我了!”
桑语只当是小孩子胡闹,“这是赵太后送的,公主要是想要手镯,我屋里还有一些。”
“我知道啊!”嘉安公主将镯子放入袖中,“回头赵太后要是问起来了,嫂嫂就说是被本公主抢走的。”
“……!”
桑语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小姑娘不喜欢赵姬,甚至可能是讨厌。嘉安公主抢走这个镯子,可能因为觉得它碍眼。
院门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二人循声看去,来的是个小宫女。
不待桑语询问,嘉安公主留下一句“我明日再来”,就匆匆地离去了。
这时红蕖凑了过来,小声地道:“公主所说的,美人可要好好考虑考虑。”
桑语勾唇一笑,说不出的讽刺,“美人?美人有什么好的,不过是附庸之物罢了。比不得公主,那才是真正的尊贵。红蕖啊,你若是想另择高枝,我呢,念在主仆一场的缘分,可以帮帮你。”
红蕖微微一怔,随即慌忙跪下,磕头如捣蒜。
“美人,婢子知错了,婢子知错了……”
桑语心有不忍,她毕竟是在与封建社会不同的教育理念下长大的人,看不得这种场面。
可是事关乎己,她不得不如此。
而且,这姑娘不懂分寸,若是将来又说错了话,恐怕会稀里糊涂地丢了她自己的命。
桑语幽幽地叹了口气,“起来吧,念你是初次犯错,我且不罚你。若是有下次,你也不必继续伺候我了。”
红蕖浑身微微颤着,“谢美人。”
桑语依旧肃着一张脸,“你在我面前,怎么浑说,都是可以的。但是你要记住,在这个秦宫中,除了你的主子——我,任何人与你说话,都可能是暗藏祸心。弄死我,她们可能还要掂量掂量。但是如果是捏死你,那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红蕖已听得面色如土,竭力稳声道:“婢子谨记美人教诲,绝不再犯。”
任何事情都要有度,桑语还是给出了台阶,“你来帮我重新梳个发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