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君姑归
红蕖抱着布匹回来，见寂静的院中仅桑语一人独立，遂关切地问道：“美人，嘉安公主已经离开了？”
桑语“嗯”了声，问她道：“关于嘉安公主，你了解多少？”
红蕖放下布匹，“嘉安公主的母亲地位低微，只是位‘七子’。gaoyawx公主一出生，七子就病逝了。先王就将公主养在了华阳太后膝下。公主性子爽利，颇得太后喜爱。婢子还听说啊，公主自幼喜好谈兵弄武，一直想上战场杀敌立功，但是华阳太后不允许。”
“为何不允许？”
“公主身子骨不好，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原来这样啊，公主她今年多大了？”
“十四岁。”
桑语不由得心中感慨，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美人，”红蕖俯下身，手指拂过布匹，“公主说，这是她送给您的见面礼。这丝绸的手感真好，过阵子，婢子就用它给您做件新衣。”
桑语瞟了一样，“公主有心了。红蕖，先将它收起来吧。”
她还真的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居然把丝绸看成了寻常布匹。
章台宫中，列烛数十枝，烛火耀如白昼。案几两侧，跪坐着二人。一人坐得笔直，正是嬴政的身影。对面一人，伏案写字，身量高大，正是侍郎蒙毅。
几上摆放着两卷《申子》，嬴政垂眸似在思索什么，神情严肃而又认真。蒙毅搁下笔，将竹简双手捧予。
嬴政接过后细看，颇为认可地点头道：“对于申子之言，卿倒是另有一番见解。”他搁下竹简，“申子在世之时，他国诸侯皆不敢侵犯韩国。彼时，韩有申子之才，亦有用才之君。如今，韩非欲效仿商君变法，却不受韩王重用。有贤臣而不用，这种国家已不足忌惮。”
蒙毅见嬴政目露凝重之色，似乎忽有所思。他搁下手中的墨条，垂眼看看朱砂字，“先王在世时，曾与大父促膝长谈。听大父说，先王虽不喜‘术治’，却熟记申子之言，且自有见解。臣今日有幸，得以亲眼看到先王的批注。”
“父王若还在世，面对如今这些局面，他会如何行事？”嬴政小心地将竹简卷起来，以丝绦捆缚，再轻置于木架之上。
这时柏羽入内通报，说嘉安公主求见。
“她终于想起寡人这个王兄了？”
这话里似乎带着某种幽怨，蒙毅低头拼命憋笑。
秦王政向来宠爱这个妹妹。嬴嫒还未进京，他就收到了消息。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嬴嫒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桑语。
“让嘉安进来。”
过不多时，嘉安公主是小跑着进来的，往地一跪，哭天喊地地拽住嬴政的衣袖。
蒙毅看着这一幕，颇有些诧异，“怎么了公主？谁欺负您了？”
问出口，却连他自己都不信——他是在宫中长大的，与嘉安公主混得颇熟，对她太了解了。嘉安公主虽非刁蛮之人，但眼里也揉不得沙子。她怎么可能让人随意欺负？
可是此时见她眼眶泛红，蒙毅实在是有些犯迷糊了。
“王兄啊！”嘉安公主拉着秦王的衣袖摇了摇，手指翘成了兰花样儿，“桑美人她自恃有王兄的宠爱，便不将本公主放在眼里。王兄要为臣妹做主啊！”
“哦是吗，嘉安觉得，是应该将她禁足呢，还是应该鞭笞？依寡人之见，应交由你亲手行刑，以此解你心中之恨。”
“也不至于！不至于！算了，身为大秦的公主，我决定这次原谅她了！”
嘉安公主注视着王兄的表情，好像不是玩笑话。
她转了转乌圆的眸珠，松开了袖子，在王兄的身旁坐下来。
嘉安公主耷拉着脑袋，喃喃自语道：“看来传说不可信啊！”
她在雍城时，听那边的人说，王兄对这个桑美人宠爱有加。吃穿用度一律都堪比王后不说，桑美人竟还敢直入朝堂，甚至冲撞到了宗室之臣。
看着她一脸想不明白的样子，嬴政忍不住笑道：“你不欺负阿桑就不错了，阿桑怎么会欺负你呢？她最多是不愿意理你。”
嘉安公主乐得几乎要蹦起来，“哦豁，果然是传言不虚！王兄果然会偏袒桑美人！”听到身旁发出了笑声，她登时就瞪了过去，“蒙二！不许笑！”
蒙毅只好将笑给憋了回去，但他是个直性子，当下道：“原来公主是想听到这个回答啊。”
被戳中了心思，嘉安公主摸了摸鼻子，“方才，我去见了那个桑美人，模样虽算不上绝美，倒也是个清秀佳人。王兄，这个人看上去，不像是个坏的。”
嬴政好笑地道：“寡人竟不知，你何时成了相面的神仙？”
“我才没有这么肤浅！”嘉安公主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闷声说道：“王兄如今尚未亲政，不得不处处受制于人。嘉安私心里希望，王兄初次纳妃，并非因为她是吕相义女，只是因为她是她。”
嬴政明白她的意思，屈指敲了敲她的脑袋，“你闲暇之余，就多去陪她说说话。王兄相信，她会喜欢你的，你也会喜欢她的。”
“好，”嘉安公主放心地说，“只要她不背叛王兄，不做对不起王兄的事，我会保护她的！”
嘉安公主昂着头说话，骄傲却又绝不自大。
嬴政轻笑，又抬手轻弹她的额头，这次被她灵活地侧身躲过了。
殿内悬着一张巨大的作战图，嘉安公主的目光落在其上，再也挪不开了。
“蒙二，蒙老将军如今在何地作战？”
不待蒙毅回答，嬴政直接说道，“大母不可能同意。”
“秦军中并非没有女兵女将，为何我不行？”嘉安公主委屈的声音里裹着坚韧，“我也可以和她们一样，去割下敌人的耳朵！”
嬴政也不想劝她放弃。
这种执拗的劲头，不正是秦人的精神风尚么。
而嬴嫒，是秦人的女儿。
“嘉安，蒙毅，陪寡人出殿走走。”
“诺！”
嘉安公主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此事又被揭过不谈，不过她不会轻易放弃的。
她心情不错地挑了挑眉。或许，老天给她物色了一个帮手。
夜愈深沉，月亮已经爬上树梢。这轮月亮，千万年来，美丽如斯，窥探了所有的人间秘密，也见证了人性的丑陋。它始终高悬在天上，沉默着，沉思着。
城外山间路上，几辆富丽堂皇的马车，正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而行。赶车的是几个头发灰白的老叟，精瘦的手紧攥着缰绳，眼睛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山路林间，除了雪压枝头声，只有马蹄车轮声。
队伍中间的马车，最是华丽宽敞。车外缀满饰物，车内铺着软席兽皮。一个妇人缩身斜靠在角落里，腰后垫着枕头。
妇人觉得气闷，对侍女轻抬了下手。侍女卷起车帘，微风灌入衣袖之中，气闷也好了许多。
自雍城一路行来，已有几日了。山路崎岖，这些软垫被褥，勉强可以减轻颠簸之苦。
妇人突然捂住嘴，蛾眉紧蹙着。侍女见状，忙手捧痰盂递上。
须臾，车队停下，侍女扶着妇人从马车上走下。忽有马蹄声近，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从马上一跃而下。
看年岁约莫有三十四五，肤色略黑，脸廓棱角分明，身板挺直，英气十足。他挥动一下袍袖，周围的侍从自觉地背过身去。男子伸手揽着妇人的腰肢，那妇人便顺势靠在他的身上，两个躯体紧紧地搂在一起。
妇人的手抚在小腹上，脸上洋溢着一抹淡笑，“我怀政儿时，并未如此害喜。”她说着，面色突然一敛，“嫪毐，此事不可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政儿。”
嫪毐从鼻间发出一声轻“嗯”，微微垂下头去，唇贴着她的耳廓。赵姬却偏过头，伸手试图推开他，却被嫪毐一把打横抱起。
“呀！”赵姬惊呼一声，勾住他的脖子，眼角瞥了一眼周围的侍卫宫人，急忙轻声道，“有人呢！”
“都是太后的人，有何可怕的？”嫪毐说着，手臂轻轻一举，耳朵贴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赵姬又羞又急，抬手拍他的胳膊。
嫪毐却是变本加厉，将她抱得更紧，“孩子呀孩子，你要听话，莫要再折磨阿母了！”
赵姬闻言一笑，“他才几个月啊，你现在同他说话，他怎会听懂？”
“当今大王是从太后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个孩子定亦非常人，想来是可以听懂他阿翁的话。”
赵姬眉眼一厉，她刚想说什么，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便看见一列马队出现。
四周的侍卫顿时起了警觉之心，将长剑拔出剑鞘。
嫪毐小心地将赵姬放下，见她面露担忧之色，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自己人，来接我们的。”
赵姬这才松了口气，虽说随行侍卫中不乏高手，但真若与山贼交手了，也是件麻烦事。
“别停留了，早些回宫吧！”赵姬说着，转身回到马车中。她依旧坐在角落中，只是在腰后多放了一个软枕，试图靠坐得更舒服些。
嫪毐骑马在前，另有一人一马紧随其后。那匹黑马上的人一身胡服紧装，身材魁梧，双肩抱拢，两道漆黑的大眉，腰间挎一把长剑。此人便是嫪毐的亲信，名唤张高，原是杀猪屠狗之夫，因他力大无匹，故而被嫪毐收为己用。
嫪毐拉了拉马缰，马儿慢了下来，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马车，这才转过头来。
“主人，魏女死了。秦王并没有严刑拷问，只是一剑杀了她。”
“哪个魏女？”
“那个伪装成盥洗宫人的魏女。”
“没用的东西，死了就死了吧。”
“还有一事，”张高艰涩地开口，“石近泉，杨季，他俩也死了。”
嫪毐猛地勒住缰绳，眼中交织着震惊和愤怒。他朝马背上重重地挥鞭，冷哼一声，“秦王小儿，我倒是小瞧他了。”
语气中满是嘲讽之意。
“主人，您怀疑是秦王指使的？”
“或许是，或许不是。”嫪毐眉头紧锁，“张高，传我口令，暂且不动，见机行事。”
“诺！”张高想起一件遗漏的事儿，“主人，吕不韦给皇上献了一女，此女如今甚得秦王恩宠。”
嫪毐沉着脸点点头：“哼！手伸得比谁都长。”
他两腿夹了一下马腹，又拉一下缰绳，催马跑了起来。
嫪毐得太后之恩宠，早已心存了篡位之心。怎奈朝中不乏武将忠臣，又有吕不韦把持朝政，他虽有满腹阴谋，却是举步维艰。
他凭着自己的“过人之处”，才讨得如今的地位，一时风光无两。他在赵姬面前百般讨好，暗中笼络能人，耐心等待机会到来。他深知最大的绊脚石是吕不韦，也一直琢磨着应对之策，却苦于无果。
车队入了咸阳城，一路浩荡前行，引人侧目而视。
赵姬命人打起车帘，她的目光透过车窗看向街道，轻声自语：“好久未见政儿了。”她的手搭在小腹上，神色淡淡，眸中却似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