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似故人
夜里又下了一场雪,雪越下越小,到了后半夜就停了。chuoyuexs
桑语彻夜思量,辗转不能成寐。最后打定主意,早早地起身梳洗。
冬日的清晨,阳光来得迟。
殿门开处,冷气直涌而入。
柏羽督促宫人摆好膳案,这才入室禀道:“君上,该用早膳了。”
“嗯。”
嬴政神色黯淡地走出,声音疲惫微哑。
柏羽一看,便知道这是又一夜没睡。
郎中令昨日带来的,还有一封蒙骜老将军亲笔所书的密信。
宫人揭开碗盖,热气升腾而上,汤面上浮着几颗雪白的鱼丸,其间还点缀着绿色的葱花。
试了毒之后,嬴政拿起银勺,从碗里舀了一勺汤。
柏羽一直默然侍候,此时开口道:“君上,桑美人说,请您尝尝她的手艺如何。”
闻言,嬴政抬起头来,语气有些惊讶,“这是她做的?她人呢?”
“回君上,美人她说,今日起得太早,又忙碌了好几个时辰,眼下有些熬不住了,若是在您面前晕倒,那就是殿前失仪了。为了守好规矩,她得回去睡个回笼觉。”
“美人还说,每个人口味不一样,君上要是觉得难吃,就别为难您自己了。”
嬴政无奈地笑笑。
这些的确是阿桑会说的话。
他用勺子盛起一只鱼丸,细细地咀嚼着。
鱼丸是用云梦泽的鲜鱼制成的,咬上一口,鲜嫩的滋味缠绕着舌尖。
她的手艺并不逊于庖厨们。
宫人们收拾残羹碗筷时,柏羽瞧了一眼,陶碗里的汤被喝得精光了。
桑语惴惴等了许久,这才等来柏羽传话,说是秦王请她前去。
她试探地问道:“那碗鱼丸汤,君上吃得如何?”
柏羽给了个“放心”的眼神,“君上吃得高兴。”
“那就好,那就好。”
桑语昨晚认真想了一宿,既然要投其所好,就要拿出一份诚挚的心意。她不懂音乐,只能选择做鱼肴。
她陡然想起了一个民间故事,关于秦始皇的故事。
根据稗史的记载,秦始皇嗜鱼,每餐无鱼不欢。因他性情暴戾,但凡吃到了鱼刺,必定有庖厨为之丧命。庖厨们战战兢兢,也想到了许多别样的做法。只是这位皇帝生性多疑,若瞧见那鲜鱼被切成段,便又疑心是庖厨诅咒他“粉身碎骨”。
本是一件普通的差事,谁知竟变成了要命的苦差。
某次轮到一位楚地名厨做鱼肴,他一时沉浸在“我命休矣”的痛苦中,竟狠狠地用刀背向鱼砸去。鱼被砸烂了,露出了根根鱼刺。有太监来催问,庖厨急中生智,拣出鱼刺,顺手将鱼肉捏成了丸子。秦始皇吃后大赞,“鱼丸”由此流传千年。
桑语摸了摸手指上的伤。
这是她在剔鱼刺时,不小心被鱼刺划伤的。伤口很浅,她差点就忘记了。
民间故事的可信度怎样,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她还听过一个类似的版本,只不过,主人公换成了“楚平王”。
剔鱼刺的步骤的确有必要做得细致。万一有鱼刺划伤了秦王政的喉咙,那她就成了罪人了。
嬴政见了桑语,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说吧,你刻意讨好寡人,是有何企图?”
桑语咧着嘴笑道:“妾见您每日为国操劳,很想为您分忧,但自知没有这个能力,只能做些羹汤,以报您的救命之恩。妾厨艺不精,下次改进。”
只这“下次”两字,便哄得嬴政满心欢喜。他别过头去,抬手拿竹简挡住眼睛。
“阿桑,寡人能信你的话吗?”
“君上明睿,您有怀疑,也会有相信。”
桑语走至书案前,笑眯眯地跪坐在他对面,“妾的确意有所图,一则是为了报您的救命之恩。二则是想向您讨要一样东西。”
“美人想要何物?”
“君上能否给妾一个凭证,让妾可以随意进出宫门。”
“随意进出宫门?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嬴政将竹简“啪”地扔到案上,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桑语以为他是动怒了,忙解释说道:“妾不去哪儿,妾还要守在君上身边呢。妾只是觉得在宫中闷得慌,想要偶尔到宫外走一走。”
她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
老师们也只是猜测而已,或许那个叛徒的目标压根就不是秦始皇。若真是如此,她也不得不选择离开咸阳城。
嬴政沉默地看了她许久,这才将柏羽唤进来,附耳叮嘱了几句。
柏羽低着头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捧着个木盒子进来,交给嬴政。
嬴政将木盒打开,拿出了一块玉牌,将它抛给了桑语。
晶莹无瑕的玉牌上,刻着一个“政”字。
桑语仔细将玉牌收入了怀中。事情进展得比她想象的要顺利许多,她都在想要不要送一件现代武器做为谢礼。
嬴政看她高兴的样子,不舒服的情绪消散了不少,“柏羽会带你去挑匹好马。”
“谢君上!君上真是豪爽!”桑语一脸堆笑地抱拳。
正要起身告辞,手腕突然被他用手指紧紧握住。桑语浑身瞬间紧绷,偏偏此时耳鸣又犯了。
她呆呆地看着秦王政,看着他嘴唇翕动着,但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
见桑语陷入了奇怪的安静,嬴政缓缓地松开了她的手腕。他自觉羞赧,几乎不敢再看她。
“君上,抱歉,您刚才说了什么?”桑语的声音平和,“我间歇地有耳鸣的毛病,适才又犯了病,什么也没听见。君上方才所说之话,可否再说一遍。”
“你怎会有如此之疾?寡人宣太医令来给你瞧瞧。”
嬴政“刷”地站起身来,一副急着要去寻太医的模样。桑语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不必了,君上,妾家乡的大夫已经看过了,也写了药方,不必再去麻烦他人了。”
嬴政重新坐下,怀疑地看她,“你是否骗寡人?”
桑语举起她的手指,什么话还没说,嬴政却又说他信了。
桑语谨慎地缩回手指,再次问道:“君上方才说了什么?”
嬴政的目光又落在她手指的伤口上,“以后还是不要进疱房了……”他说着,顿了顿,“罢了,一切尽随你意,但务必小心,不要伤了你自己。”
看着这张写满了担忧的脸庞,桑语心中的暖意陡然涌溢。
她笑了一笑,然后轻松地道:“人嘛,偶尔受点小伤是正常的。伤口很浅,不怎么疼的。但如果有下次的话,妾一定处处小心!”
嬴政衣袖微动,“现在尚未到午时,你若是想出宫,那就去吧。”
“谢君上!”桑语口中这样说,身子却未动,她将心中猜测问出,“君上,妾是否神似您的哪位故人?”
许多天来,她从未怀疑自己的猜测。但是现在,她动摇了。
如果秦王政想抢她的武器,何必迂回取道?直接杀了抢就是了。
她想不出别的原因,只能怀疑是这种烂俗的设定。
嬴政的眼中深埋着无数的记忆,他避过她的目光,“你还要去挑马,再不走就晚了。”
桑语面上不显,内心戏早已锣鼓喧天。“哎?真是这个原因吗?秦始皇的人生故事里,居然有‘情深不寿’这一出?啊,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啊!”
“八卦!大八卦!惊!秦始皇的白月光,竟然是她!等我回现代了,立刻写文!”
“这个白月光是死是活呀,白月光要是回来了,他会不会杀了我给白月光助兴?古代医术还不发达,应该不能挖心挖肾吧。”
桑语猛地一阵发抖,从头抖到脚,瞬间抖遍全身。
“阿桑,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发抖?”
嬴政抬起手背,刚贴上她的额头,她便似是惶恐地“啊”了声,身子猛地往后一躲。
手悬在半空好一阵儿,嬴政才讪讪地收回。他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桑语懊恼极了,刚才她好像从秦王政眼中看到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受伤神情。
坏事儿了,自己要害死自己了!
“君……君上,抱歉,我……妾刚刚走神了,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妾以为是遇上了登徒子,所以才会有如此反应。”
桑语小声解释着,几句话半真半假,却是越描越黑。
嬴政用没有表情的眼神严肃地看着她,“寡人怎么觉得,桑美人是在拐着弯儿地骂寡人是登徒子?”
桑语脑中空白了一瞬,眼里挤出泪来,“妾怎敢骂君上呢?君上对妾而言是恩人,妾恨不得剖出心来,让君上看看妾对您的一片真心。”
“哦,是吗?那你就将心剖出来吧。”嬴政说着,真的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刀。
桑语吓得都忘了装哭了。她呆呆地怔了半天,目不转睛盯着短刀。
嬴政突然笑了,笑得很不自然,“寡人不逗你了,快去选马吧!柏羽熟悉所有马的脾性,挑马的事儿,你一定要听他的。”
桑语当下如劫后重生般吐了口气,尽量扯了个笑脸。她轻轻道了声“诺”,快步地走开了。
嬴政看着她如释重负的背影,心头百感交织。他喊住了她,但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阿桑,你要记得回来。”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在天黑之前。”
“妾遵命!”
嬴政望着她身影消失,从怀中拿出那枚“平安锁”……
咸阳城外的村庄,各家民居比邻而建。风寒雪冷,周围静得连犬吠声都没有,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只有袅袅炊烟显出几分生气。
春生正低头在菜地里忙碌着,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手上的动作一顿,僵硬地直起腰转过身,那本来被冻得通红的脸颊瞬间更红了。
篱笆之外,桑语牵着一匹马,正笑吟吟地冲他招手。
春生往后踉跄了一两步,连跌带撞地跑回屋中。
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桑语似笑非笑地一挑眉,这反应倒是在她的想象之中。
“这么大的雪呢,阿桑怎么回来?怕不是你眼花了吧?”
须臾之后有一道女声响起,玉珍一跛一跛地蹒跚走出。她看到桑语后愣了一瞬,然后扭过头喊道:“春生,快烧些热水!阿桑回来了!”
玉珍今年不过十六岁,颇有五六分姿色,可惜她天生腿脚有疾,早早就被父母发嫁了。好在春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家中虽不富裕,但做到了敬妻爱妻。
玉珍将篱笆门打开,桑语忙上前握住她的手,轻声开口道:“阿珍,好久不见,家里还好吗?”
“家里都好,都好。托阿桑你的福,我们熬过来了!”玉珍脸上满是泪,死死地攥着桑语的手,“你呢?你去了哪儿?阿翁,春生,他俩糊涂啊!”
桑语只是淡淡地笑,“外面冷,我们进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