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终降雪
嬴政听见她问,当即止住了脚步。moweiwenxuan
阳光温婉地洒落在他的黑发上,就像是上天亲手为他戴上了帝王的冠冕。
见他沉默着看向自己,桑语以为他没听清,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将话重复了一遍。
“我……寡人昨日听见那人就是如此唤你的。”
桑语“哦”了声,有点感叹他的心细。
既然秦王政不提武器的事儿,她也只当他压根儿没看见。
有些秘密,绝不能轻易为人知晓。
见嬴政抬步走了,桑语依旧跟在他身后,刻意地落下半步路。就是这个距离,刚刚好。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
嬴政走得很慢。一如曾经的她,总是担心他会跟不上。
桑语见周遭没有宫人跟随,大着胆道:“君上,您打从一开始就同意了吕相邦的提议吧。”
嬴政不置可否。
桑语已经得到了答案。
大臣们针锋相对地争论一番,秦王政反而是将自己择了出去。若自此有任何不当之处,骂名也留与吕不韦一人承担。
桑语深知自己见识浅薄,不可能揣测到这些聪明人心中真正的想法。好在,她拥有上帝的视角,可以尽可能地做出利于自己的判断。
方才在朝堂之上,她之所以说那番话,为的是投其所好罢了。
这些人,对于她都是陌生的。
但是,她知道哪个“大腿”最粗。
从踏进秦宫的那一刻起,已知和未知相掺杂,她必须要步步留心。
先好好活着,至于其他的事情,她只能选择等待。
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桑语暂居的小院。
嬴政问道:“此处还住得惯吗?”
桑语微笑,“君上能收留我……妾,妾已是感激不尽。况且此处甚好,如身在天堂矣。”
“阿桑觉得好,就好。”
要是好,就多住些日子。
至少,这次……不要那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迹。
“君上”,桑语突然唤了他一声。
“嗯!”嬴政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
“君上您,”桑语顿了顿,终于还是改了口,“看您气色不太好,可要多注意休息。”
“好,寡人听阿桑的!”嬴政点点头,并在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见他如此反应,桑语却觉有些古怪。
她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劲,但想不明白究竟是哪儿不对劲。
不只是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吕不韦义女”,好像自从她遇见秦王政就全都不对劲了。
但是究竟是哪儿不对呢?
桑语仔细地想了想,但还是那个猜测——秦王政愿意对她宾客相待,为的就是夺得她的武器。
自觉想明白了,桑语心底的防备又加厚了一层,脸上依旧挂着笑。她正要开口送客,就听得嬴政道:“寡人有事要与冯去疾相商,就不在这儿叨扰你了。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只管命人来告诉寡人。”
“谢君上!”桑语欠了欠身子算是送别。
她还是不习惯古代这些繁琐的礼仪。
好在,秦王政似乎也不计较这些。
冬日湛蓝的天幕下,辉煌的宫墙深处偶尔有寒风穿过,嬴政独行着,一袭沉重的黑袍,紧绷着的脊背,只有他一个人,在光与影的交错中,一意孤行地踽踽前行。
像极了悲剧故事里的英雄人物。
桑语收回目光。
刚才,她想说的其实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她看到了他眉眼间的疲惫。
在生产力低下的时代里,灾疫甚至可以摧毁一个国家。例如明朝之亡,既亡于人祸,又亡于自然灾害。甚至历史学家们也难以弄清楚,究竟是哪一方面造成的危害更大。
秦国能有如今的地位,是五世君主的积累,是百年变法的决心。
十九岁的秦王政,他的身上背负着过于沉重的负担。这些负担,来自于君王的命运,也来自于个体的理想与抱负,或许还有他内心的痛苦和屈辱。
所以,桑语及时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他生来这个世上,就是来成为始皇帝的,就是要与天斗的。
在痛苦中追求理想,这是他的必经之路。
千秋万代,可以否定他的性格,但没有人敢否定他的功绩。
“美人!”
一道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桑语意识回笼,她回首一看,只见立在院门旁的女子巧笑嫣然。
女子又唤了一声“美人”,有些小心翼翼。
“诶!”桑语应了声,然后有些害臊。
虽然这是个古今异义词,但她选择听到的是现代的字眼。
这宫中的话传得可真快!秦王政的一句随口之言,这小宫女居然都知道了!
桑语轻咳两声,“我还没谢谢你昨日的照顾呢,不知怎么称呼你?”
女子闻言惶恐,拜伏于地,“婢子有伺候不到处,望请美人责罚。”
她说出如此话来,倒把桑语听得懵了。
“哎哟,快起来,你快起来,别折我寿!”
桑语急忙上前扶起她,刻意板起脸,“你既然到这儿来了,以后就要听我的话。否则,我撵你走。”
“诺,婢子记下了。”
小姑娘的声音弱弱的,却并没有被吓唬住了的神色,倒似放心了的样子。
桑语也懒得多想,依旧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美人的话,婢子名唤红蕖。”
桑语跟着试念这名字,“是哪两个字?”
红蕖不假思索,脱口道:“红色的荷花。”
桑语点了点头以示知道了,然后款款地步入院中。
这是个相对独立的小院子。院子不大,却有花木有水池,极干净,极雅致。
桑语问道:“昨日我听君上说起一个人名,叫什么柏……”
“柏羽!”红蕖识趣地接话,“柏树的柏,羽毛的羽。他是宫里的宦者令,平素待人极好,颇得君上看重。”
“的确是个聪明的。”桑语由衷地感慨道。
秦王政说的是“在偏殿收拾出来个屋子”,柏羽却是安排了这样一处好院子。
擅揣摩领导心思的人,哪里会是什么简单角色。
桑语提着裙角迈上台阶,红蕖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
屋内烧着炭,刚迈过门槛,便觉一股暖意迎面扑来,顿时驱走了身上的寒意。
红蕖笑着道:“适才宦者令来传君上的话,君上担心美人体寒怕冷,命婢子备好炭盆。”
桑语无法不注意到她话里的重音。
把她这段话中译中,就是“老奴好久没有见过君上笑了”。
桑语看着红蕖带着期待的眼神,抬手拍拍她的肩,抿唇笑道:“辛苦了!”
红蕖的眼睛眨了两下,“照顾主子,是婢子的本分。”
“我有些困了,想要睡会儿。你,自便吧。”
说完,桑语便合衣仰面躺在榻上,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红蕖燃了些安神香,这才轻轻掩了门出去。
桑语突然坐起身来,两手捂住耳朵。
她忽然复杂地往珠帘外看了一眼。
红蕖方才一跪,是生怕被她撵走吧。
跟准一个具有很大发展前途的领导,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有利于自己的事业前途。
只可惜啊,红蕖明显打错了算盘,怕是要失望啰。
如秦始皇这般经历的人,或许仍会渴望亲情,但并不需要什么爱情。于他而言,女子如过江之鲫,谁比得过“天下”二字?
他绝不会去寻求浪漫的情歌,只有“四海颂秦”之声才会令他心悦。
终于耳鸣声止,桑语这才放下手来。
这两日跌宕起伏,简直是比彩票中大奖更刺激。
在这之前所经历的一切,亦是曲折而繁复的。多次的往返穿梭,她的身体受了不小的损伤,而且还落下了耳鸣的毛病。
心头思绪杂乱,然而在氤氲的暖香中,桑语还是沉酣地睡着了。
此后一段时间,桑语没有迈出院子一步,只是安静地活在秦宫一隅。
红蕖常常给她带来一些外界的消息:
蒙骜军有捷报至,已夺取魏国数城,军中粮草不愁矣。
吕不韦之计,筹得粮食万石。罹灾者众,这些粮食或许是杯水车薪,但可以避免更多“人相食”的惨剧的发生。
疫疬之邪暂得以控制,秦王派出了多名太医为百姓施医赠药。
…………
红蕖说起这些事时脸上的笑很浅,面上浮起两个同样浅浅的笑涡。
桑语轻轻抿了口热粥,聚精会神地听她说完,将勺子搁回碗中。
“我吃好了,收起来吧。”
红蕖应了声“诺”,将桌上的陶碗收拾了。
夜已经暗下来了,桑语难以入眠,便起身在院中散步。今晚无月,四下漆黑一片,仅有一盏孤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院中有一株玉兰树,树约一丈馀高。树旁靠着把梯子,桑语搭着梯子爬上树。
这院子地理位置独特,僻静清幽,但却离章台宫不远。
从玉兰树的高处俯视,总能瞧见远处寝殿里通宵不灭的灯火。
桑语都有些担心他会过劳死。
不过,从整体的历史进程来看,这样的担心并无必要。
秦王忧民之饥,令宫中之人每日仅食一餐。每餐所吃的,小半碗粥而已。
桑语带的食物不多,又分了大半给春生。未来还有太多未知,她别无选择,只能选择藏起食物。
对于灾疫救济,古人不是没有应对之策,只是囿于生产力水平。
想想自己这个现代人,帮不上任何具体的忙,相比之下甚至还有些废物。
桑语抬眼望去,那簇灯火,一如往常。
她冷得缩了身子,正想回房睡觉,忽听得几道惊喜的呼叫在周围响起。
“下雪了!下雪了!”
声音此起彼伏,如鞭炮声震耳欲聋。
红蕖忙不迭地从屋里跑出来,抬头看了看雪落,笑着转头看向桑语,“美人,外面在报喜呢!”
桑语听着,脸上不由得也染了笑,“瑞雪兆丰年!丰年好哇!”
她抬起手,有薄雪轻轻落入她的掌心。这一片秦时雪,很快又消融成晶莹的水滴。
历史书太轻薄,每一页历史却是沉甸甸的。大时代的激流中,是无数小人物为生存挣扎的一生。人生活在历史之下,却对历史一无所知。
苦难不应被大肆赞扬,值得被记录歌颂的,是经历了无尽的苦难却依旧倔强活着的灵魂。
桑语喃喃道:“不知道玉珍他们还好吗。”
雪整整下了一宿,触目所见是无穷无尽的白色。
桑语心中欣喜莫名,从手串中取了一盒栀子花香膏,剜了一小块抹在手腕上。
红蕖笑眯眯的,端着热水进屋,“美人昨夜睡得可好?”
“嗯!昨晚见了雪,觉也睡得香了。”
桑语弯腰以铁钳拨动灰烬,觅得一块烧得正红的炭块。
红蕖把水盆搁下,凑近她身旁,“婢子方才在院门前瞧见了一串脚印,不知是何人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