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不择手段不念旧情
翌日午间,下人战战兢兢地来请宫孙若衍去用饭,果不其然被他一脚踢出门外。
这一幕恰好被同样从房里出来的徐忆景看见,她便将人打发走,自己去请。
自醒来后,除了去宫孙卓奇那里闹了一场,宫孙若衍始终没出过房门。徐忆景虽然不清楚当日碧阴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以及他这几日的种种表现来看,也能拼凑出个大概。
她知道宫孙若衍现下正烦闷,或者可以说是焦头烂额,便也不敢问他那日之事,只是站在门外好声好气地劝慰,劝说他多少吃点东西,以免拖坏了身子。
房里始终没有声音传出来,无奈,徐忆景便离去了。
到饭堂前,她又觉得宫孙若衍现下肯定没什么胃口,得弄些清粥小菜才好,便又去厨房嘱咐。
厨房空无一人,只有炉上瓦罐里炖着的一盅汤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既然没人,那就自己动手。
厨房里有两排架子,一架摆满了各色蔬菜鱼肉,另一架摆放着五谷杂粮。
徐忆景拿着碗转到架子后舀了些米,正欲出来,却看到一人鬼鬼祟祟出现在门口。
从服饰来看,这人是幻影宫弟子,可看神色,却像是要做什么坏事。
徐忆景当即屏息凝神,悄悄退回到了架子后。
见四下无人,那人走到炖着汤的瓦罐前,拿出一包药粉,悉数倒了进去。
一边倒还一边四处张望,生怕被人发现。
当心他看到自己,徐忆景又往里退了退。
这一退,手不小心碰到架子上放着的一只木盆,盆里养着的一条鱼受了惊,一甩尾巴,惊起一片水花。
徐忆景也被这鱼尾巴突然的一甩吓到,手上摸到一个滑溜溜的事物,霎时大叫一声捂住了嘴。
那弟子转身欲走,听见叫声,猛然回头,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过来。
“谁?”
既已被发现,徐忆景便也不再藏着了,从架子后从容转出来。
“是我。”
“徐姑娘?”那弟子惊奇道。
她来这里有一段日子了,虽然时常待在宫孙若衍的内院不怎么出来,但也有不少人都见过她,知道她是少宫主带回来的人,对她便也多了几分客气。
徐忆景压下心中颤栗,抬起手中的碗:“是我,我来煮些粥。”
那弟子脑子似乎不太好使,发觉自己行为被撞破,眼睛滴溜溜转了几下,居然问:“徐姑娘可有看见什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
徐忆景已经从方才突如其来的惊吓中缓了过来,目光如炬地盯着他,问:“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瞥了一眼那瓦罐:“你往汤里放了什么,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慌乱过后,居然挺直了腰杆,理直气壮。
“是宫主教我来的,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徐忆景很是奇怪,想不通宫孙卓奇为何要在自家厨房的汤里下药。
她愣在原地惊疑不定,那人拔脚就溜,跑到门口撞上回来的厨子,骂了一声不长眼睛便匆匆跑掉了。
徐忆景急忙上前问那厨子,瓦罐里的汤是给谁炖的。
那厨子走到架子边抓起盆里那条鱼,往案板上一摔,鱼扑腾了两下,翻着白眼断了气。
他拿起菜刀,瞥了眼瓦罐,手气刀落,边剁鱼头边道:“那是给少宫主炖的,都炖了老半天了,该炖够火候了吧。”
走过去揭开盖子看了一眼:“好了,诶?徐姑娘,你要喝吗,我给你盛点儿?”
等他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徐忆景的身影。
徐忆景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往宫孙若衍院里去,幻影宫的路她并不熟,不小心绕了远路也没有察觉。经过偏殿时,又猛地撞上一人。
甫一撤开,手便被一把抓住。
殷怀冲瞪着两只眼睛,又惊又喜地看着她:“徐姑娘,你为何在这里?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徐忆景也是大惊失色,不过她此时顾不得与此人周旋。
抽回手,后退两步,欠了欠身,客气道:“殷前辈,麻烦你让一下,我有要事要向公子禀报。”
殷怀冲听不出她语气中的着急,注意力全在“公子”两个字上,上前一步,惊诧万分。
“公子?你是跟宫孙若衍一起来的?”
徐忆景懒得搭理他,绕开了身子要过去,殷怀冲又是一步上前将她挡住,痛心疾首。
“徐姑娘呐,我跟你说过的嘛,宫孙若衍跟他爹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还敢跟他到这儿来?”
说着又要去抓她的手:“来,你不要怕,跟我走,等婚事办完了我带你回庐山,那儿比这里安全。”
“殷前辈!”
徐忆景不耐烦地叫了一声,殷怀冲被她这一声吼得一愣一愣,不明就理地望着她。
她再次后退两步,努力让自己冷静。
“殷前辈,我尊你一声前辈,叫阿灵一声妹妹,还望前辈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千万自重。”
殷怀冲再次惊奇:“你认识阿灵?”
徐忆景冷眼点头,殷怀冲恍然大悟:“难怪阿灵方才跟我说她认识了个极好的姐姐,原来是你。”
言罢,又若有所思地看着徐忆景,看得她心里一慌,抬脚欲跑。
“徐姑娘!”
殷怀冲叫住她,在她身后苦恼地叹了一声,央求道:“既然你认识阿灵,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她,不要嫁给宫孙若衍,这小子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徐忆景转身,颇为奇怪:“你是阿灵的爹,婚事难道不是你做主的么?”
殷怀冲苦声道:“我哪里做的了主嘛,这婚事是宫孙卓奇撺掇着她爷爷定下来的,又没人肯听我的,唉,阿灵她娘走得早,我又不会带孩子,她自小就与我不是很亲近,什么都听她爷爷的。我那老父亲也是老糊涂了,居然要把她嫁到幻影宫来。那宫孙卓奇打的什么主意,我还不清楚嘛!我这个妹妹也是,自己一意孤行跳进火坑就算了,还要把阿灵也拉进来。”
殷怀冲愤愤甩袖,义正言辞:“我绝对不会让我的女儿跟她一个下场!”
徐忆景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殷怀冲并不同意这门婚事。
照他所说,殷灵慧最听她爷爷的话。可这些天相处下来,她知道,这门亲事并非全然是宫孙卓奇撺掇,也并非是她爷爷让她嫁她才嫁的,最关键的,她的确是喜欢宫孙若衍。
想到这里,徐忆景语气缓和了些:“殷前辈,不止你不想阿灵嫁,公子他也不想娶阿灵,他对阿灵并无男女之情,这门婚事若执意要办,不过是两个人都痛苦罢了。你与其在这里伤神,不如去找真正能决定此事的人——阿灵的姑姑与姑丈。”
“那你呢?你跟我走,跟我去庐山!”
“我很好,就不劳前辈挂心了。”
殷怀冲怔怔望着她远去背影,良久,气急败坏地叹了一声,转身进了偏殿。
徐忆景赶到院门口时,被两名弟子拦下。她说她要回自己房间,对方也不肯放行。
宫孙若衍的院子平日里是无人把守的,既如此,里面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她正在门外焦急地踱来踱去,殷梦竹从院里走了出来。
徐忆景欲上前问她,两名弟子又将她拦住。
殷梦竹冷冷看她一眼,道:“徐姑娘,我不管你跟衍儿是什么关系,你既尊他一声公子,还望你分清主仆守好本分!”
说完,她又吩咐门边把守的二人:“看好了,今天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去!”
待她走后,徐忆景垫着脚冲院里叫了几声,可院内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她就蹲在院门边等着,直到天黑,直到宫孙若衍手上拽着袍子衣衫单薄地狂怒般嘶吼着从院里冲出来。
他抬起一掌掀翻了守在门前的两个人,徐忆景刚一上前,就被他生生撞开。
他像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在乎,脚上只着一对白袜,拔足狂奔,消失在院道尽头。
事情要从五个时辰前说起。
徐忆景走后,宫孙若衍躺在床上,对着帷幔发呆,就这么一直呆躺着,魔怔了一般,敲门声也没听见。
没人应,殷梦竹便差随行的弟子将门撞开。
宫孙若衍丝毫未动,瞥了一眼,漠然道:“你来做什么?”
殷梦竹将手里端着的汤放到桌上:“起来喝汤。”
“不喝,你走吧。”
殷梦竹干脆在桌边坐下,将那碗汤往前推了推:“你喝了我就走。”
宫孙若衍语气冷漠:“我说不喝,你听不见么?”
殷梦竹睨他一眼,道:“这是你爹让我端来的,你若是不喝我没法跟他交待。”
宫孙若衍转头看了那碗一眼,慢悠悠起身,走到桌边端起汤一饮而尽,喝罢将碗放回到殷梦竹面前。
“我喝了,你可以走了吧。”
接着,他便又回到床上躺下。见殷梦竹还不走,便也懒得搭理,继续自顾自望着帷幔发呆。
过了一阵,床那边没了动静,只能听见宫孙若衍均匀的呼吸声。
殷梦竹上前推了推,床上的人没有反应,她便冲门外喊道:“进来吧。”
一直等在门外的是她的两名贴身丫鬟,二人架着早就不醒人事的殷灵慧走进来。
殷梦竹示意二人将殷灵慧放到床上,将其衣衫褪去,放在宫孙若衍身旁。
她与宫孙若衍之间毕竟差着辈分,不好真的将他剥光,便给他留了贴身衣物。
而殷灵慧,当真是被她剥得只剩一件贴身内衣。
不知过了多久,宫孙若衍终于醒了。
抬手摸到自己身上盖着被子,念及殷梦竹刚刚来过,便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她顺手帮自己盖上的。
他坐起身,顿觉浑身无力,额前一阵眩晕。闭着眼抬手拍了拍脑袋,再睁开,无意间瞥见地上情景。
他的衣服,混着几件粉色胡乱丢在地上。
而他一只手,被人抓住了。
喉头一哽,宫孙若衍僵硬回头,顺着那只手往上,看见一条温润的胳膊,一截白皙的脖颈,以及身旁躺着的,殷灵慧的脸。
宫孙若衍瞳孔皱缩,条件反射般甩掉了那只手。
睡梦中的殷灵慧受了惊吓,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
“衍儿哥哥……”
这一翻身,露出半片嫩白的胸脯。
宫孙若衍没来由一阵恶心,翻身下床,踩在一片狼籍中,脸色煞白,汗如雨下,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浑身上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着。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那碗汤,根本不是出于父亲对儿子的关心,而是一个计谋,一个圈套,一个逼迫他不得不娶身后这个女人的陷阱。
他低头,望见地上粉色衣衫,眼里全是恨意。
他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随手抄起地上外袍,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那天晚上,在淮安城大街上闲逛的人,都说自己遇见了疯子。
一个发丝凌乱,衣衫凌乱,脚步也凌乱的年轻人,形单影只地出现在街头,脸上眼泪汗水混作一团。
他仿佛不知道冷,衣衫单薄地贴在身上,鞋子也没有穿,周身寒气笼罩,就这么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地挪着,像是丢了魂一般。
一名老者见他手上捏着袍子,上前好心提醒:
“孩子,夜里凉,把袍子披上吧,当心受了风寒。”
从前,阿昭也是这么关心自己的。
不知是怎么了,他忽然捂着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街上行人纷纷驻足侧目,猜测他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那哭声先是啜泣,转而变为抽泣。
老者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孩子,没什么过不去的,回家去吧。”
家?何以为家?
忽然,他大叫一声,声音里满是恨意。
接着,他又仰面笑了起来,笑声桀桀,听得围观路人惊出一身冷汗。
他又这么哭又笑地躺在了地上,直愣愣地,呆呆地望着夜空。
周围路人围拢过来,围着他指指点点,他也像是听不见看不见。
老者不忍,临走之前捡起地上外袍给他盖在了身上。
良久,地上的人爬起来,推开人群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街边灯火笼罩,那抹红色身影像是一阵风般,穿街而过,转眼消失在长街尽头。
宫孙若衍就这么一直跑一直跑,跑出了城门,跑到了荒郊野外。
他一刻也没有停,地上的砂石冰冷硌脚,他却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在一条河边。
他将自己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泡在淮安城外这条他与凌玄昭共浴过的河水里。
月明星稀,鸟鹊叫声凄惨犀利,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往事一幕幕从脑海闪过,他忽然想起了那夜被绮梦掳走的温阮。
原来这就是报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