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师父?”
凌玄昭的声音传来。
众人急忙止住哭声,恐被他听到。
温泽生前与他最是亲近,他此刻已经看不见了,若是知道温泽已死,不过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他会作何反应,大家不敢细想。
凌玄昭醒来后,身边空无一人,慢慢走出房间,后院也是空无一人。
隐隐听到前院传来嘶吼,似乎是温阮的声音,他便又摸索着往前院走去。
清禾榭里里外外他都走了无数次,每个地方都无比熟悉,就算看不见,也能凭借着记忆和感觉去到他想去的地方。
没有人应他,大家都捂紧了嘴,生怕自己哭出声来,尤其是几位女弟子,就算捂住了嘴,低沉细碎的呜咽声还是从指缝间泄了出来。
隔着一段距离,凌玄昭还未听见,便又叫了一声:
“师父,阿七,你们在么?”
温清禾抬袖拭去脸上泪痕,努力平复情绪,朗声道:
“师父在,阿昭,不是让你好生休息么,为何出来了?”
他冲身后使了个眼色,封思文上前去将凌玄昭扶住。
凌玄昭将手搭在封思文的手臂上:“阿七,是你么?”
后者强行压下喉头哽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大师兄,是我,阿文。”
凌玄昭微微笑道:“阿文啊,这么晚了,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封思文瞥了一眼地上尸体,鼻头一酸,赶紧憋了回去,装作无事。
“没什么,大师兄。夜深了,我还是扶你回去休息吧。”
“也好”,凌玄昭心想,这种时候,既然自己看不见,就不要再乱跑,给大家添麻烦了。
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凌玄昭停住脚步,仔细感受周遭的一切。
太安静了。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大家一定不会这么早睡,可为何除了身边的封思文,他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刚刚师父应了一声后,也没再出声了。
“大师兄,走吧,我送你回房”,封思文还在努力想将他请回后院。
凌玄昭觉得,这种安静,像是刻意营造出来的。
更重要的是,院里的空气不对,血腥味太浓了。
念及此处,他一把抓住封思文的手,果然摸到他手上的一快濡湿。
凑近闻了闻,浓烈的血腥气在鼻尖漾开。
“阿文,你怎么流血了,是受伤了么?”
凌玄昭顺着封思文的手臂在他身上摸索,手上沾着的血,在白衣上印下道道红印。
封思文终于忍不住,泪水噙满眼眶。
“没,没什么,大师兄,就是,就是……那个女人死了,她留了好多血,可能是处理尸体的时候沾上的。”
“她死了?怎么死的?”
封思文默默看了一眼跪在树下的温阮:“她想逃,阿阮发现了,一剑刺死的。”
“不对”,凌玄昭忽然道。
一剑刺死的伤口里留出来的血毕竟有限,绝对不会散发出如此浓重的血腥气。
见他起了疑心,封思文坚持道:“大师兄,真的没什么,走吧,我送你回去。”
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说“真的没什么”,那就一定有什么。
封思文从小就是个直肠子,撒谎,是他最不擅长的事情。
凌玄昭抓住他:“阿文,是不是出事了?师父呢,阿七他们呢?师父!师父!你在哪里?阿七,你在么?”
“走吧,大师兄,回去!”
封思文哽咽着用力将他往回掰,可凌玄昭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无事发生,更是不肯跟他回去的。
他扒开封思文的手,跌跌撞撞往前冲。
没跑几步,他撞上了一个人。
“阿昭,是师父。”
“师父,你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温清禾不说话,只是挡在他身前,不让他再往前走。
凌玄昭知道了,他是故意挡着不想让自己过去。
此刻他可以感觉到周围站着很多人,可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大家似乎不是不想开口,而是极力压制,不敢开口。
师父不答他,他心里便更肯定自己的猜测。
凌玄昭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师父,你身后有什么,为何不让我过去?”
温清禾哑口无言,苏榭看向他,微微冲他摇头。那意思是说,瞒着也没用,凌玄昭迟早会知道。
无奈,温清禾叹了口气,红着眼眶撤开身子。
这种沉默极其太不正常,凌玄昭更为心急。
“阿七,阿奂,你们在么?为何不出声?”
依旧无人应他。
既然大家都不说话,他便不再问了。
凌玄昭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脚下踢到一个东西,他便停住。
封思文还想上前去扶他,温清禾摇头,示意他不要去。
许多人已经别过了头扭过脸,不忍再看下去。
凌玄昭蹲下身子,摸到那只瓷盘。
将盘子放到一边,又碰到散落在地的甜梨酥。甜梨酥上沾了血,他捡起来闻了闻,还是放到了一旁。
地上似乎躺着一个人,那里的血腥味,虽然比梨花树那边传来的要浅,可他还是分辨得出来。
院里的血腥味有两个源头,梨花树下那个人,一定是绮梦。
而大家都围在院中这具尸体——是尸体没错,凌玄昭确认地上这个人已经死了,否则大家不会是这种反应。那么这个尸体,一定是清禾榭的人。方才温阮那声嘶吼绝对不是他的幻听。
凌玄昭跪在地上,双手摸索着向前,终于摸到一条温热的手臂。
“这是谁?”
没有人回话,只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
他更加确认心中所想,一双手顺着手臂往前,摸到了温泽胸前插着的那把剑。
绮梦不用剑,这把剑,难道是哪位师弟师妹的?
顺着剑身往上,割破了手他也顾不得。
手上鲜血直流,身旁人想去拉他,被他一把甩开。
摸到剑柄花纹时,凌玄昭大惊失色,这怎会是阿七的剑?
“阿七,阿七?怎么回事?你杀了谁?你杀了谁?!”
啜泣声此起彼伏,可偏偏没有人回答他。
为什么,自己只是瞎了而已,又没有死,为什么大家要如此小心翼翼?
凌玄昭吼道:“阿七!你说话啊!”
哭声更响了,大家再也沉不住气,封思文呜咽着道:“大师兄,这就是阿七……”
不可能!
凌玄昭将手放在尸体的脸上,细细去感受轮廓。
“摸脸认人”,从前一众师兄弟把这当做游戏来玩。大家多年来朝夕相处,对方长什么样子,不用看五官,从轮廓就可以分辨出来。
确认无误。
凌玄昭抱住温泽,将他紧紧抱在自己怀里,他手上的血蹭到温泽脸上,那是一张再也没有生机的脸。
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是悲痛到极致,喘不上气的哑声呜咽。
两道血痕氤出眼上白绢,凌玄昭张着嘴巴“啊啊”地哽了好几声,一口气终于撕心裂肺地冲了出来。
“阿七——!”
大师兄一哭,师弟师妹们再也忍不住,跟着放声嚎哭起来。
一直呆坐在温泽尸体旁的剑悦心,愣愣盯着温阮颓颓跪在梨花树下的背影,无声流泪。
苏榭实在不忍凌玄昭再哭下去,他眼睛本就刚受了伤,再不停流泪刺激,恐加重伤势。
于是低声对身旁人道:“温清禾,阿昭最听你的话,你,你劝劝他吧。”
温清禾在凌玄昭身边蹲下,轻柔地抚他后背。
“阿昭,师父没有保护好阿七,是师父不好。听师父的话,别再哭了,阿七生前与你最是要好,他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阿昭,起来吧,起来。”
凌玄昭抓着他的手臂:“师父,谁杀了阿七?”
温清禾默默看向一旁:“……那个女人。”
凌玄昭揽住尸身的手紧了又紧,手上血与温泽胸前的血氤成一片。
明明昨晚还在与自己促膝长谈,怎么说没就没了?
他恨,他恨。
须臾,他道:“阿七,得罪了。”
言罢捡起泽世,转身朝梨花树下走去。
温清禾并不阻拦,绮梦已经死了,凌玄昭也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他只是从对方手中接过尸身,交给一旁的弟子,让他们先运回温泽生前住的地方,给他换身干净衣裳。
随后,他将大家都叫走。余下的事,任凌玄昭自己解决。
宋意去拉地上的剑悦心,可她仍旧木木地坐着,纹丝不动。
温清禾走近:“悦儿,帮温叔一个忙。”
剑悦心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他道:“哥哥姐姐们去帮你阿七哥哥整理遗物,温叔和你干爹也要去商量他的后事。既然你要留在这里,阿昭就交给你了,你和阿阮好生看着他,等他做了想做的事,就带他回房休息。”
剑悦心看了凌玄昭一眼,终于起身,无言点头。
凌玄昭提着泽世一步一步挪过去,剑身上残留的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
温阮终于抬头,声音嘶哑:“大师兄……”
“阿阮,她在这里么?”
“……在。”
“好,你让开。”
温阮依言起身让开,凌玄昭双手举起泽世,蓄满了力,重重劈下。
绮梦的尸体应声裂为两半,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三人一身。
他似乎还不解气,举起剑,蓄势待发。
“这一剑,是阿七的。”
又是一剑劈下。
“这一剑,是阿牧的。”
……
梨花树下已是惨不忍睹,绮梦的两半尸体被剑气震到两边,凌玄昭第二剑劈在了梨花树上,十几年的老树裂了开来,枝桠晃动着,欲倒不倒。
可此刻的凌玄昭心里只有恨,除此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举剑还要再劈,温阮拦腰抱住他:“够了,够了,大师兄,够了,她已经死了。”
凌玄昭身形晃了晃,在温阮的支撑下才没有倒地,可他的手仍是紧紧抓着泽世,不肯放开。
“大师兄,你累了,我和悦儿扶你回去休息。”
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剑悦心回过神来,伸手去扶凌玄昭。
“不用了,我自己走。”
凌玄昭隔开二人的手,默默朝后院走去。
无论站姿坐姿,大师兄一向都无比板正,总是被师父当成榜样。但他此刻缓慢移动的身形看起来却有几分佝偻。
余下二人无言相对,须臾,温阮向剑悦心伸出了手。
“悦儿……”
剑悦心盯着他的指尖,片刻,一把打掉他的手,恨声道:
“你刚才为什么不杀了她?如果不是你,阿七哥哥会死吗?阿昭哥哥会变成这个样子吗?你方才为什么不动手?你是不是不忍心,你是不是舍不得?!”
温阮掩面而泣:“我没有,我不是,我去找她,只是想知道……”
剑悦心带着哭腔吼道:
“知道什么?知道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知道那晚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有用吗?时间可以倒流吗?知道了就不存在了?你现在满意了?她说都是真的,你满意了?!拿阿七哥哥的命换一个不重要的真相,值得吗?你怎么这么自私?!”
剑悦心冷眼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温阮,我看错你了。”
温阮放下掩住面庞的手,神情错愕地看着她。
他不敢相信这是她说出来的话。
他再次伸出手:“悦儿……”
剑悦心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向后院走去。
她的背影越来越模糊。
温阮想到下山之前,剑悦心端着亮晶晶的双眼,说要陪自己一起去西域的模样。
不过几个月,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就这么跪着,仿若石化了一般,直至天明。
直到苏榭来找他,告诉他剑悦心不见了。
后来,不论谁再回忆起那天的温阮,都不敢相信那是温阮。
他像疯了一般,将清禾榭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嘶吼着、咆哮着、恸哭着,发狂似地找遍了整座碧阴山。
那天夜里,几位师兄在梨园一颗树下找到了他。
他就那么瘫在地上,身上裹着杂草和血迹,像一滩烂泥,看不出丝毫人形。
他十七年来积攒的所有力气,仿佛都在这一天用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