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私定婚约痴儿说梦
七日后，幻影宫。
将徐忆景安顿好后，宫孙若衍甫出房门，殷灵慧就咋咋呼呼闻风而来。
“衍儿哥哥！”
人未到声先至。
一听见这个分外刺耳的声音，宫孙若衍眉心就开始跳动，索性又退了回去，在殷灵慧身影出现前，反手关上房门。
徐忆景正在归置行礼，见他这番动作，颇感奇怪，便问：“公子，为何又回来了？”
宫孙若衍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负手走到桌边坐下。
“借你房间一避。”
“衍儿哥哥！”
门外呼声娇俏，徐忆景更加好奇，便拉开了一条窗缝张望。
一看过去，徐忆景便觉得眼睛有些刺痛。
院里来了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模样娇憨堪怜，只是衣衫、发簪、靴子，甚至包括手腕上的珠链，从头到脚，无一例外全是小女孩家爱不释手的粉色。
屋外清风暖阳，红粉佳人立于房前，只是这一团粉过于热烈，有些扎眼了。
唯独手中抱着的布娃娃，黑发红衣，与宫孙若衍别无二致。
“这位姑娘是？”
“殷怀冲的宝贝女儿，我的便宜表妹。”
徐忆景莞尔一笑，回到桌边坐下。
“公子你竟也有不敢见的人。”
宫孙若衍轻笑一声，道：“烦人又不自知，那我只能躲着了。”
话一出口，却猛然想到，自己在凌玄昭心里是否也是如此呢。
烦人又不自知。
刚刚明明瞥见一抹红影一闪而过，可院中却无人，殷灵慧想当然地认为她的衍儿哥哥在与她玩躲猫猫。
便高兴地捂住眼睛，道：“衍儿哥哥，你藏好了吗？我要来抓你了喔。”
言辞间满是童稚之气，不明就理的徐忆景疑惑地望向宫孙若衍，后者无所谓耸耸肩，一脸的不在意。
徐忆景走到窗边再次看去，只见殷灵慧将院内假山背面，石桌底下，大树后边通通找了个遍，嘟着小嘴站在原地自言自语。
“藏哪儿去了呢……”
她偏头想了想，努力跳起来往房顶张望，就是不知道推开面前房门看看。
徐忆景总觉得，这姑娘看起来……似乎脑子不太好使。
自顾自念道：“她怎么……”
“傻的”，宫孙若衍脱口而出。
“啊？”
以为她没听清，宫孙若衍又重复道：“傻的。”
望着外面那抹虽是刺眼却充满活力的粉色，徐忆景不由得心生怜惜，心道可惜。
“你是谁？”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时望得出神，窗户竟已是半开了。
而殷灵慧就站在窗框下，抬起小脸地望着自己。
对上那双圆圆的杏眼，手上一时间开也不是关也不是。
“我是……”
徐忆景向宫孙若衍投去求助的目光，后者冲她摇摇头，拜托她不要暴露自己。
“这是衍儿哥哥的院子，你为何会在这里？”
殷灵慧歪头看着她，伸出一根手指：
“我知道了！你是小偷！”
徐忆景急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
“阿灵？”
院中又进来一人。
“今天我这儿可真是热闹啊。”
一听见这个声音，宫孙若衍懊恼地叹了口气，起身前去开门。
他虽与殷梦竹不亲近，可面上该有的礼数和尊敬却是一点也没少。
殷梦竹走到窗前，警觉地盯着徐忆景，眼神中带着几分威严和审视。
“你就是衍儿带回来的女子？”
“是”，徐忆景推开窗户，礼貌回答：“初次相见，小女徐忆景，不知您……如何称呼？”
殷梦竹不答她的话，只问：“衍儿他人呢？”
徐忆景回头望去，桌边已经没了人影。
房门应声而开，宫孙若衍走到门外行了个礼，道：“小娘。”
“衍儿哥哥！”
殷灵慧兴高采烈地飞跑过来抱着他的手臂，娇声嗔道：“衍儿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呀，阿灵好想你。”
“哥哥忙”，宫孙若衍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随口问：“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回去了么？”
殷梦竹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伸手将殷灵慧拉回到自己身边，出言责怪：“阿灵，一个女孩子家，拉拉扯扯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殷灵慧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
又道：“这些日子你和你爹都不在，阿灵是来陪我的。”
立在一旁的徐忆景这才知晓这位妇人身份，于是上前行礼，恭敬道：“原来是宫孙夫人，方才多有不敬，还望夫人赎罪。”
“你倒是懂礼数”，殷梦竹眼中警觉依旧，问宫孙若衍：“她是何人？”
宫孙若衍双手负在身后，坦然道：“我的朋友。”
殷梦竹甚感意外，这么多年，宫孙若衍连朋友都没有，更别说带朋友回家了，更何况还是名女子。
但她又不好质问，毕竟这位“儿子”，从小到大是绝对不会跟自己多说一句话的。
她心思活络，可殷灵慧毕竟单纯，听闻是宫孙若衍的朋友，立马上前打招呼。
“姐姐你好，我是阿灵！”
徐忆景觉得她很可爱，温温柔柔地回应：“阿灵妹妹好。”
殷梦竹瞪殷灵慧一眼，后者又怯生生地退了回去。
临走前，宫孙若衍问她：“小娘，我爹什么时候回来？”
殷梦竹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道：“你爹什么时候回来，你竟要来问我？你是他儿子，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自讨没趣，宫孙若衍乖乖闭嘴。
许是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有些冲，殷梦竹脸上神色缓了缓，道：“休整一下，过来吃饭。”
“是。”
殷梦竹拉过殷灵慧，道：“阿灵，我们走。”
殷灵慧回头冲徐忆景招了招手，对她做了个吃饭的动作。
徐忆景嫣然一笑，对宫孙若衍道：“公子，你这位妹妹，当真可爱得紧。”
宫孙若衍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那是你不知道她有多烦人。”
饭桌上寂静无声，殷灵慧几次想开口说话，殷梦竹一句“食不言”丢过来，又教她憋了回去，不敢违抗姑母。
下人端上来两碟糕点，殷灵慧迫不及待地开口：“衍儿哥哥！这是我从浔阳带来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这些糕点是她特意留给宫孙若衍的，担心放坏了，便托厨子帮忙想个办法，一定要仔细收好。
其实糕点这种东西，密封装好，放上一两个月都不成问题。但幻影宫上下这些日子都听到了些口风，想着殷灵慧可能会是未来的少宫主夫人，不敢怠慢，厨子便将糕点放在了冰桶里，冰块也是每日一换。
可宫孙若衍自是不会领她这个情，瞥了一眼她夹过来的糕点，始终没有伸碗去接。
“我不吃。”
殷灵慧执意要将糕点往他碗里放，甫一起身，身旁传来筷子拍在桌上的声音。
“阿灵！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衍儿哥哥不喜欢吃甜的，怎么就是记不住？下次不许再买这些东西！”
今天的殷梦竹火气似乎格外大，殷灵慧蹙着秀眉望她，拿着筷子的手顿在半空，委屈得眼眶都红了起来。
见状，徐忆景忙伸出碗去接过，好言宽慰：“阿灵妹妹，给我吧，我吃。”
殷灵慧顿在原地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殷梦竹叹口气，拉她坐下，语气也软了下来。
“好了，阿灵，坐下吃饭。姑姑就是随口一说，你若是喜欢，下次姑姑带你去买。”
宫孙若衍始终低头吃饭不说话，殷梦竹沉着脸，看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想开口为殷灵慧讨个公道，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只强调：“记住了，你衍儿哥哥不吃甜的，下次别再拿这些东西触霉头。”
“噢。”
殷灵慧乖乖应声，可她大抵是记不住的。
殷梦竹望着红着眼眶委屈巴巴的侄女，再看看事不关己充耳不闻的宫孙若衍，心里又是一阵怨恨。
殷灵慧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抬头见徐忆景在吃自己给的那块糕点，又兴致勃勃地夹给她一块。
“姐姐，给你吃。”
徐忆景依言接过：“这糕点很好吃，谢谢阿灵妹妹。”
如此，殷灵慧更来劲了，不停地往她碗里夹。望着碗里糕点堆起的小山，徐忆景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难色。
“阿灵”，殷梦竹看她一眼。
“噢”，殷灵慧乖乖收回了筷子。
徐忆景冲她笑笑：“无妨。”
缓了缓，殷梦竹却问她：“徐姑娘，我见你比阿灵大几岁，不知可有婚配？”
闻言，宫孙若衍抬眉瞟她一眼，但终是没有出声。
徐忆景老实答道：“未曾。”
殷梦竹又道：“既然没有婚配，幻影宫门下出色的弟子不少，我倒是可以帮徐姑娘物色物色。”
宫孙若衍终于放下筷子，抢在徐忆景前面，道：“小娘，徐姑娘已有心仪之人，您就不要乱点鸳鸯谱了。”
殷梦竹还想开口，殷灵慧却懵懵懂懂地问：“衍儿哥哥，什么是鸳鸯谱啊？”
宫孙若衍头也不抬地糊弄：“什么也不是，我瞎说的。”
殷灵慧瘪瘪嘴，明显不相信这套说辞。
她又问殷梦竹：“姑姑，鸳鸯谱是什么？”
何为鸳鸯谱，总不能当着晚辈的面直白地告诉一个未经世事，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被她问住，殷梦竹也难住，不知道如何开口。
徐忆景莞尔，婉转道来：“阿灵妹妹，鸳鸯谱，就是男子与女子结下的相守一世的契约，承诺彼此陪伴一生一世。”
以殷灵慧的智识，她只听得懂字面意思，于是兴冲冲道：“那我也要和衍儿哥哥结鸳鸯谱，一辈子在一起！”
宫孙若衍被她这句话呛住，汤水冲进气管，难受地咳了起来。
殷灵慧立马起身冲到他身边，手忙脚乱地替他拍着后背。
宫孙若衍扒开她的手，愠怒道：“你懂什么？不要乱说话！”
殷灵慧极无辜地撅起小嘴：“衍儿哥哥，你不愿意一辈子跟阿灵在一起么？”
宫孙若衍面色沉沉，起身道：“我吃饱了，各位慢用。”
“站住！”
殷梦竹终于看不下去，更是忍无可忍。
“你这是什么态度？阿灵哪里得罪你了？她这些天日日守在大门口，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你就这样跟她说话？”
宫孙若衍没有转身，沉着嗓子反问：“那您希望我怎样跟她说话？”
“你……”
殷梦竹恨恨瞪着他，心念一动，再次开口，嗓音里带着几分得意。
“我知道你不喜欢阿灵，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由着你的性子来的。”
宫孙若衍赫然转身：“此话何意？”
殷梦竹起身将殷灵慧拉回到座位上，漠然道：“自己去问你爹。”
宫孙若衍黑着脸盯着二人，半晌，不耐烦地问：“我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殷梦竹撇嘴一笑：“你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宫孙若衍心中一沉：“难道他去了别处？”
殷梦竹拿出手绢不紧不慢地擦着嘴角，悠悠开口：“日前长安城的弟子回报，你爹有要事处理，过些日子回来。”
要事？
宫孙若衍气急败坏地想，他竟是一刻也等不得么？
见他神色怪异，殷梦竹提醒道：“如今你爹做了武林盟主，要处理的事情可比往日更多，若无要事，不要去烦他。”
宫孙若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殷灵慧立马起身：“衍儿哥哥！”
殷梦竹一把摁住她，斥责道：“他要走就让他走，又不是不回来了。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是如此没规没矩，还想跟着他一起胡闹不成？”
殷灵慧苦着脸，望着宫孙若衍背影：“衍儿哥哥……”
这番话被一旁存在感极低的徐忆景听在了心里。她默默起身，道：“夫人，我吃好了，若是无其他吩咐，就先回房了，二位慢用。”
“公子！”
徐忆景急匆匆追上宫孙若衍，问：“公子，你要去江扬？”
“嗯”，宫孙若衍面露急色，“我爹连幻影宫都不回，定是直接带人去了碧阴山，我得去将他拦下。”
“我跟你一起去。”
“不了，此去江扬不远，我一个人去就好，你安心待在这里。我小娘虽然脾气不好，但心不坏，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想起刚刚殷梦竹对殷灵慧说的那番话，徐忆景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告诉他。
可宫孙若衍却是一刻都等不得，见她吞吞吐吐，心下更是着急。
“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徐忆景无奈摇头，只得冲着他背影嘱咐：
“若是见到凌大哥，一定要好好跟他说。”
前方背影顿住，点点头，扬长而去。
回到房中洗漱完毕，吹了灯正欲躺下，窗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徐忆景心头一凝，轻手轻脚地凑过去，只听到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压着嗓子轻轻叫道：
“姐姐，姐姐……”
推窗一看，是殷灵慧，徐忆景忙打开门将她迎进来，问：“阿灵妹妹，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殷灵慧眨巴眨巴眼睛，问：“姐姐，你可知道衍儿哥哥去了何处？”
徐忆景道：“你衍儿哥哥啊，他去接你姑丈回家，过几日就回来了。”
“噢。”
徐忆景道：“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么？”
“嗯”，殷灵慧一改方才饭桌上神采奕奕的模样，委屈巴巴道：“衍儿哥哥才刚回来就又走了，还没来得及好好陪我玩呢。”
徐忆景宽慰道：“哥哥很快就会回来，夜深了，快回去歇息。”
“噢”，殷灵慧刚转身，又回过头来望着她：“姐姐，我能跟你一起睡么？”
愣了愣，徐忆景应道：“好。”
黑暗中，察觉到身旁的殷灵慧蒙在被子不停地翻来覆去，徐忆景问：“阿灵妹妹，你睡不着么？”
“嗯”，殷灵慧瓮声瓮气地应道，又隔着被子问：“姐姐，衍儿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
感觉她声音有些不对劲，徐忆景将被子拉开。
黑暗里，殷灵慧的的眼睛亮晶晶的，竟是噙着泪光。
默然片刻，徐忆景问她：“你喜欢衍儿哥哥吗？”
“喜欢。”
“为什么会喜欢呢？”
殷灵慧皱着小脸想了想：“衍儿哥哥很好啊，他会送我布娃娃，还会把好吃的糕点都留给我吃，嗯……”
殷灵慧在自己并不清晰的记忆中努力寻找宫孙若衍好在哪里的证据，可任她再怎么回想，也找不到更多了。
而那些宫孙若衍对她退避三舍爱搭不理的画面，都被她单方面自动略去。
许是实在想不起来了，她总结：“总之……总之衍儿哥哥就是很好！”
徐忆景又问：“所以你想一辈子都看到衍儿哥哥，一辈子跟他在一起？”
殷灵慧“嗯”了一声，眼里满是小女孩的憧憬：“姑姑说了，我和衍儿哥哥成亲，就能一辈子跟他在一起了。”
徐忆景没有接下这句话，只是问：“阿灵，你知道什么是成亲么？”
“不知道……”殷灵慧为难地摇了摇头：“可是姑姑说，成了亲就可以永远和衍儿哥哥在一起。”
静默片刻，徐忆景道：“阿灵，那你知道什么是……爱么？”
殷灵慧转头看向她，不明所以：“爱？我知道！爱就是喜欢呀。”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徐忆景清丽的侧脸上撒下淡淡光晕，惹得殷灵慧感叹：
“姐姐，你真好看。”
徐忆景莞尔一笑：“你也好看。”
殷灵慧眉眼弯弯，大概是希望得到她的认可和夸赞，便又追问：“姐姐，我说得对不对？”
想了想，徐忆景努力用通俗易懂的言辞来说与她听。
“你喜欢衍儿哥哥，也希望衍儿哥哥喜欢你，可衍儿哥哥若是喜欢了别人，你也会为他高兴，这就是爱。”
“可是衍儿哥哥如果喜欢了别人，是不是就不会喜欢阿灵了？”
“嗯……”徐忆景道：“喜欢可以给很多个人，可爱只能给一个人。”
殷灵慧满是不解，徐忆景耐心解释：“就好比啊，衍儿哥哥喜欢你，也喜欢你姑姑和姑丈，可是他心里真正爱的，只能有一个人。”
殷灵慧似乎听明白了，举一反三地问道：“所以爱就是不能既喜欢阿灵又喜欢别人，对吗？”
“对”，徐忆景笑道：“阿灵真聪明。”
可她下一句说出的话，又让徐忆景觉得她完全没听明白。
“那我还是希望，衍儿哥哥只爱我一个人。”
“……”
徐忆景哑然，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又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些为难她了，毕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又哪里会明白话中的深意呢。
拉过被子给她盖好，轻声道：“阿灵，睡觉吧。”
眼睛刚闭上不过三秒又睁开，殷灵慧问她：“姐姐，衍儿哥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徐忆景轻轻拍了拍她，道：“阿灵只要乖乖的，衍儿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身旁的殷灵慧梦中还在叫着她的衍儿哥哥，徐忆景听在心里，既怜惜她不加修饰的一片真心，又为宫孙若衍之后的境遇担心。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