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只为一诺执着一生
到了刘府,凌玄昭直奔后院,正欲推开那块大石头下去捉阿年,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回头一看,阿年还是那副灰扑扑脏兮兮的模样,形似鬼魅般站在那根房梁后惊恐万状地指着几人,手上还提着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鸡。
凌玄昭上前一步,阿年便后退一步,无奈,他只得扬手示意温阮接过追风,手无寸铁地靠近,小心翼翼道:“阿年,我们没有恶意,你相信我,我们只是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阿年果然不动了,立在原地,低着头小声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林叔,他是我叔叔,刘府的人,也不是我杀的,我只是……只是放了把火。”
说话间,凌玄昭已经靠近他,轻轻拉着他的手腕慢慢往原处退:“阿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跟刘府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放火烧了这里?既然放了火,为什么又说人不是你杀的?又为何住在刘府地下?还有,林——你林叔,为什么要这么帮你?”
阿年张张嘴,还未发出声音,举着火把追上来的林捕头大声喝道:
“阿年!住嘴!”
阿年被他吼得浑身一震,猛地抽回手,受了惊似地抱头蹲在原地。
“阿年,你放心,我们不会害你的”,说完这句话,凌玄昭将他护在身后,朗声道:“林捕头,事到如今,你还要执迷不悟么?”
林捕头不理会他,只看着他身后的人,道:“阿年,过来!”
阿年微微抬起头,看见火光下林捕头黑沉的脸,又缩了回去,颤声道:“林,林叔,不想去武林大会,我不想去……”
此时那帮“正义之士”已经追了上来,看见眼下这副情景,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谁对谁错,便就围在一旁静观其变。
“阿年!”林捕头喝道:“你忘了你娘临死前跟你说过什么了么?你忘了这些年我是怎么教你的?过来!”
如此大吼大叫,阿年更是不敢动了。
这时,围观人群中一个少年叫道:“你吼什么?没看见他很怕你么?”
这边几人转头一看,竟是那晚当面拒绝张流星搜查自己房间的少年,此时他头上马尾倒是束得利落板正。
众人没空搭理他,只望了一眼,又看向前方的林捕头。
后者捏着刀把,沉默半晌,终于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句:“刘小年!”
“?”凌玄昭转身问蹲在地上的阿年:“你也姓刘?那你是……”
阿年抬起头,眼里蓄满泪水,他一哽咽,声音更为喑哑:“刘远山……是,是我爹。”
“他不是你爹!”林捕头不管不顾地继续喝道:“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娘的,你还叫他爹?!”
凌玄昭本想细问,但见阿年眼神突然混沌起来,嘴里迷迷瞪瞪地重复着:“对,他不是我爹,他不是我爹……”
于是轻轻拍了拍他背,以作安抚,又转向林捕头,好声道:“林捕头,他精神不佳,你就不要再吓他了。”
“吓他?难道我说的不对?”
孙衍走上前来,道:“你什么都不肯说,我们如何知道你说得对不对?”
这时,人群中那名马尾少年又开口了,冲凌玄昭几人这边叫道:“喂!不是说抓贼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孙衍收起折扇,道:“贼喊捉贼,各位还看不出来么?”
马尾少年指着林捕头,道:“你说他是贼,可有何证据?”
孙衍走到那块大石板旁,笑道:“诸位若是不信,从这儿下去,自然就能找到所失之物。”
毕竟眼下好坏不明,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主动过来,万一是圈套怎么办。
迟疑间,那马尾少年提着剑走过来,用力推开石板,道:“我去!”
低头望见下面一片漆黑,又冲旁边的孙衍道:“阁下,有火折子么?”
孙衍丢给他几颗,马尾少年亮起火折子就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有人打头阵,几个被偷了兵刃的人也跟着他跳了下去。
一刻钟后,洞口映出火光,少年一跃而出,连连吐着口水拍打身上:“谁住这种地方啊,臭死了!”
身后几人接连跃出,手上都拿着兵刃。见马尾少年手里抱着几把剑和一本册子,方才不肯下去的几人立马跑过来接了过去,连连道谢。
那张流星也冲了过来,抢过那本“沧岷心法”仔细拍了拍,宝贝似地揣进怀里,瓮声瓮气说了声:“谢了”。
见他们真的找到了所失之物,孙衍“啧”声道:“林捕头,不知该说你老实还是愚钝,都被人发现了,就不知道换个地方藏么?还敢明目张胆地放回来,是怕别人找不到么?”
林捕头本来胸有成竹一定能将此事推给他和凌玄昭,让这两个冤大头顶罪,哪里会想到他们能逃出来。此时听他这么说,倒也看不清脸上是何神色。
马尾少年挑挑眉,走到林捕头身边,堂而皇之地问:“这些东西真是你偷的?”
孙衍笑出声来,道:“这位少侠,你觉得他会承认么?”
马尾少年撇撇嘴,道:“无所谓,都找到了,谁偷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又不是我。”
听见这话,那位张流星面露尴尬之色。因为这少年那晚不肯让他进屋搜,这些天他可没少给人找麻烦。
不过那马尾少年却只是心直口快,并无揶揄人的意思,说完这话,又对孙衍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帮我洗清冤屈啦,不然被我师父知道,非得打死我不可。”
孙衍看向凌玄昭:“此地是凌兄发现的,你要谢,也该谢他。”
马尾少年冲凌玄昭抱拳道:“多谢这位侠士”,言罢提剑扬长而去。
见他走得干脆,孙衍意外道:“喂,你不再听听吗?”
马尾少年摆摆手,道:“别人的家长里短我可没兴趣,回去睡觉了。”
孙衍莞尔,心想这位少年人不仅有性格,还挺有趣。
笑罢,他敛了神色,转向林捕头,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林捕头手上火把已经熄灭,垂着头站在原地,看不清脸上神色。须臾,他看向地上的阿年,招招手,执拗地道:“阿年,你过来。”
缓了一阵,阿年的情绪渐渐平复,抬起头,面如死灰道:“林叔,我知道你待我好,可是,可是,没用的。这么多年了,我娘死了这么多年了,我不想,不想再看你为我做坏事。”
说到此处,阿年又激动起来,跪在地上挪到林捕头面前,抓着他衣角,泪如雨下地央求:“林叔,认了吧,错了就是错了,是生是死,我都会陪着你的,就像,就像你当初陪着我娘那样。”
自从见到阿年以来,他就总是一副战战兢兢沉默寡言的样子,连个囫囵话也说不清,眼下居然能口齿清晰地说出这番话来,凌玄昭与孙衍皆感意外。
林捕头缓缓闭上眼,再睁开后,眼眶泛红地看向阿年,颤声道:“好,好,我说,我认,咱们一起下去陪你娘。”
闻言,凌玄昭急急掠过去拉开阿年,林捕头苦笑一阵,道:“凌少侠,你以为我要杀了他么?”
凌玄昭无言,但还是递了个眼神回去,温阮过来将失魂落魄的阿年拉到一旁,与剑悦心小声安慰着。
林捕头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二十年了,我以为这些事情再也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既然你想们想知道,那我就说了吧,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二十年前,林捕头还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准确来说,是一名无家可归流落他乡的乞儿。人贩子将他带到长安,每日行乞,银钱上交,还要遭受时不时的拳脚打骂。可他逃不掉,也不敢逃,留在这里,至少能混个饱饭,不至于饿死街头。
一日,人贩子不知又从哪里拐来了几个跟他一样半大的孩子,其中有一名少女,比他大一岁,名唤云梅,他便叫她“梅姐姐”。
那暗无天日的一年多里,两人彼此为伴,互相扶持,渐渐的,他对云梅情愫暗生,暗自设法想要带她逃走。
某一日云梅回来,发髻上多了只珠钗,人贩子发现后,抢了珠钗,狠狠打了她几巴掌,说她讨了东西不上交,还骂她不知廉耻,要把她买到青楼去。人贩子走后,云梅才哭着告诉林旭,说不要去青楼,说自己遇到了喜欢的人,要跟那人在一起。
为了帮她,林旭偷跑出去找到那人,求他带云梅脱离魔窟。
彼时,刘远山还是个正值弱冠的青年人,一心想要跟云梅在一起,便求着做生意的父亲,要他帮忙出钱买下了云梅。但是,父亲只答应他买回云梅做丫鬟,要他娶的,另有其人。
为了父亲的生意,刘远山娶了自己不想娶的人。没想到娶回来的这位夫人却是个善妒之人,见不得他对云梅好,时常刁难责骂。
后来,云梅有了身孕。刘夫人嫁过来好几年都未有所出,又怎么容得下别的女人怀着自己相公的孩子。一气之下,便将云梅赶了出去,骗刘远山说云梅自己走了。
云梅去了刘府后,林旭不想再受制于人,他长大了,他想做更厉害的人,做能保护梅姐姐的人。只是,去了刘府后,云梅却不愿再见他。
后来,他将人贩子骗到城外,推下山崖,回城里到衙门去做了个打杂的小役。可是情况并没有变好,由于出身卑贱身份低微,在衙门里,依然要每日对着别人点头哈腰,受尽欺辱。
念他老实本分又好学,一名上了年纪即将离任的捕快把他带在身边,把自己的一身本事教给了他。几年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做了捕快,兴冲冲地找去刘府,想告诉云梅这个好消息,却听刘府的人说云梅已经走了。
他在城里找了好久,终于在城外一个破败的镇子上找到了大着肚子行乞的云梅。见到他后,云梅却求他带自己回刘府。可刘远山是个怕老婆的人,又忌惮岳家,不愿再见她。
云梅却如得了失心疯一般,不肯离去,坚持要林旭想办法,只要让她能见到刘远山就行,否则就要寻死。
无奈之下,趁着刘府举家回乡探亲,林旭偷偷在刘府后院假山下凿了个洞,挖通之后,挖到了河道旁一个石洞里。他将云梅藏在这里,不时从河道内潜进来看她,给她带些吃食和衣物。
只是,每次他来,云梅都窝在石壁下那个小洞里,借着头顶的一点缝隙,等着她要等的人经过,听见那人的脚步声和声音,她便能高兴好几天。
高兴只在脸上,却不在身上,云梅即将临盆,又整日守在暗无天日的石洞内不肯出去,身体愈发孱弱。生产时,不敢请产婆,连接生都是林旭自己做的。因为生在小年夜,云梅便给孩子取名为“刘小年”。
那之后,云梅依然和以前一样,将孩子扔在稻草堆上,整日窝在假山下的洞里,期盼着能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就这么拖了一年多,无论林旭怎么求她,她都不肯从洞内出去。后来,她死了,临死之前,拉着林旭的手求他将孩子抚养长大,教他武功,教他将来出人头地。她说她恨,要儿子为她报仇,杀了那个把自己赶出刘府的女人。
她死后,林旭将刘小年带出了石洞,可那孩子生来就在石洞里,大概是见不惯天光,一出去就大哭大闹,吵着要回去,无奈,林旭只得将他继续养在那个洞中。
这么多年,他也的确信守诺言,始终未娶,一心一意教刘小年练武习功,盼他将来能够手刃仇人。可是他毕竟只是一名捕快,能教给刘小年的实在有限,便自处寻找精进功力的偏方,逼着刘小年照做。
此次武林大会,城中来了许多江湖人,他不知道武功高强的江湖人是怎么练功的,但他们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便四处偷盗兵刃秘籍,一股脑送去石洞,妄想着刘小年突飞猛进,武林大会上一鸣惊人,再风风光光地带人回来,荡平刘府,为云梅报仇。
听罢,众人纷纷咂舌,这得是多深的情分,能让他甘愿为了云梅临终之言隐忍这么多年,为所爱之人和别人生的儿子做这么多事,甚至不惜赔上前程和性命。
虽是唏嘘,但还有一个重要的疑点没有弄明白。
凌玄昭走到阿年面前,问他:“阿年,你说刘府的火是你放的?”
阿年抬起涕泪横流的脸,点点头,又急忙解释:“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人。”
凌玄昭再次问出了心中疑惑:“既然是你放的火,为何说人不是你杀的,那晚,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阿年又点点头,道:“嗯,我看到,我看到,有三个人,他们杀了我爹,和,和那个女人,然后,然后我怕,怕被人发现我住在这里,就,就放了把火,烧,烧了。”
原来是这样,见他神情不像是说谎,凌玄昭也就不再多问。
只是那三个人到底是谁呢?为什么要来灭刘府的门。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旁的孙衍道:“凌兄,那天不是有人说了么,兴许是刘家夫人在外惹回的仇家。”
提起这个女人,凌玄昭不知是何心情。此人后来居上,赶走云梅,最终害得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不得善终,当真是为爱痴狂。
只是,这些事情难道全是她一人之过么?如果没有刘远山,如果不是他几次三番屡教不改,后来的喜儿,又怎会落得毁容下场?好好的一家人,又怎会死无全尸?
爱一个人,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能教人痛不欲生却也欲罢不能。
正恍惚间,忽听对面的林捕头叫道:“凌少侠。”
凌玄昭抬头,问:“何事?”
林捕头面上浮现一丝笑意,看不出来是苦笑,还是释然的笑。
“凌少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阿年……就交给你了。”
电光火石间,林捕头拔出腰刀,对着自己捅了下去。凌玄昭急欲上前,身旁一个灰白的影子掠过,阿年已经冲了上去,抱着血流不止的林捕头呜呜咽咽。
“林,林叔……林叔,你不要死啊,林叔,我答应你,我以后都听你的,你不要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林捕头倚在他怀里,一张口,嘴角便有鲜血涌出,好一会儿,终于能说话了,断断续续道:“阿年,活……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我……我去陪,去陪……你娘……”
阿年满手是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且不论谁对谁错,说白了,不过是两个可怜人,此情此景,难免令人动容,凌玄昭几人也不由得红了眼眶。剑悦心哭得梨花带雨,抓着温阮的袖子抹在脸上,抹得满脸泪水。
见凌玄昭走过来,林捕头颤抖着抓住他衣袖,死死盯着他,要他给一个明确的答复。
凌玄昭压下喉头哽咽,轻声道:“林捕头,你安心去吧,我会替你照看好阿年。”
双手倏然滑落,林捕头安心地合上双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解脱了,终于解脱了。
见他断气,周围看客纷纷倒吸凉气,看罢,各自散去。
凌玄昭问阿年:“阿年,你娘的尸骨,还埋在洞中么?”
阿年神情木然地点点头,凌玄昭正欲起身,孙衍道:“凌兄,你在这里陪着他吧,我和阿阮去。”
下到洞中,找到阿年所指的位置,只挖出来一堆白骨。
几人买了辆板车,将尸体拉到城外,寻了处密林好生安葬。
生前无法在一起,但愿死后他还能陪着云梅,也算是对他多年执着的一点点安慰吧。
几人往回走,到城门口时,阿年却突然停下了。
凌玄昭问他:“阿年,怎么了?”
阿年立在原地,垂着头,小声道:“我,我不想回去了。”
“那你要去哪?”剑悦心道:“你叔叔说了要我们好好照顾你的,你一个人能去哪里?”
“我不知道,可我,我,我不想再回去了。”
凌玄昭走近他,还未开口,又听他道:“凌少侠,我想,我想一个人走。”
于他而言,长安是伤心之地,也没有再值得他留恋的人和事,不想再回去,也可以理解。
阿年神情畏缩,眼里却有几分坚定之色,凌玄昭知道他去意已决,便道:“好,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茫然片刻,阿年道:“我,我没有出去过,我想出去看看。”
凌玄昭分了一半银钱给他,劝说他收下,道:“阿年,我知道你可以照顾好自己,只是你独自一人,行事须得小心。切不可,不可……”,本想说“切不可惹是生非做害人之事”,转念一想,他绝不是这样的人,便又道:“你若是走累了,无处可去了,便去谋个生计,或者来江扬找我,记住,是江扬。”
凌玄昭一脸担忧地望着阿年瘦弱孤单的背影,见状,孙衍温声宽慰:“凌兄,不必担心,怎么说他都有些三脚猫的功夫防身,不会有事的。他都这么大的人了,是该出去看看,总不能一辈子窝在那个地洞里吧。”
“是……”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兀自摇摇头,转身向来路走去。
“凌兄!咱还有钱吗?”身后响起孙衍清亮的声音。
“有,不过不多了。”
“有就好”,孙衍走上前来,拉着凌玄昭往前走,“走走走,折腾了这么久,我早饿了,回去吃东西去。”
“我也饿了我也饿了!”
剑悦心拉着温阮咋咋呼呼跑过来,孙衍又凑上去言语调侃,几人打打闹闹迎着朝阳向城内走去。
压抑许久,气氛总算是轻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