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执念难解往事难忘
修养几日,温阮身体大好,几人便动身送徐忆景前往终南山青云观。
此时正值秋暮,日落西山,余光横照,漫山红枫黄杏交相辉映,犹如置身仙境,令人心旷神怡。临近山顶时,寒气袭来,浓雾弥漫,周遭极为幽静。
远远听得山顶传来的钟鸣声,几人便加快了脚步。
穿出树林,一座道观伫立峰顶,百余级青石阶蜿蜒而下,石阶边缘布满青苔,与顶上清瓦遥相辉映,更显幽深静谧。
来到道统圣地,一行人心里都多了几分神圣敬意,连话也不敢高声去说,恐惊扰了这座古朴的道观和其间静修的道人。
顺石阶而上,来到黑漆斑驳的大门前,整整衣衫,凌玄昭正欲抬手轻扣,徐忆景却出声制止了。
“凌公子。”
几人齐刷刷朝她望去,孙衍道:“不是吧徐姑娘,都到门跟前了,你还在退缩个什么劲儿啊?”
剑悦心瞪他一眼,走过去挽着徐忆景的手,安慰道:“没事的姐姐,我们陪你进去。”
撞见大家投来的关切目光,徐忆景终于下定决心,走到门前,忐忑不安地拉着门环轻轻扣了几下。
不多时,大门开了一条缝,一名眉清目秀的青衫小道立在门后,虽满身稚气,言语却冷静沉着。微施一礼,礼貌问道:“夜阑人静,不知各位施主前来所为何事?”
孙衍正欲出声,凌玄昭冲他摇了摇头。
几人都等着徐忆景自己开口,她便上前,问:“这位小道长,不知贵观可有一位徐景良徐道长?”
小道士蹙眉想了想,道:“施主说的可是忘尘道长?”
几人面面相觑,小道士解释:“本观只有忘尘道长俗名姓徐,想必施主口中所指就是忘尘道长了。”
究竟是不是,须得见面之后才能确认。既然如此,徐忆景便欠身道:“小女想要见见这位忘尘道长,烦请小道长通报一声。”
看着合上的大门,孙衍啧声道:“忘尘忘尘,忘却凡尘,这名号取的,不吉利。”
徐忆景脸上不安和紧张情绪更甚,其余几人齐齐向他投来责备目光。
孙衍展开折扇遮在脸前,挡住众人火辣辣的目光,颇为心虚地干笑两声。
焦急不安地等了片刻,小道士前来请了几人进去,将人引到茶房,斟好茶水。
“几位施主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忘尘道长前来。”
等到茶杯见底,徐忆景日思夜想的父亲终于出现在眼前。
来人手执拂尘,一袭青衫道袍,束发盘髻,鬓间白发丛生,龙须随风轻扬,面容宁静祥和,一派高人风骨。
兴许是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仙风道骨之气,几人急忙起身,端端正正立好,齐齐行礼:
“忘尘道长。”
徐景良点点头,“各位施主有礼了。”
言罢抬眼扫视众人,眼神在掠过徐忆景时,有微光闪动。
片刻,他收回眼,对身后的小道士道:“青学,我与几位施主有话要说,你先退下吧。”
“是,师父。”
青学出去后,徐景良忍不住多看了徐忆景几眼,脑中浮现一张已经被他葬入心底二十年的脸。
凌玄昭几人也有些意外,实在没有办法将眼前这个人与二十年前胶州小渔村那个入世游历误入凡尘的青年道士联系在一起。
“各位施主不必拘礼,请入座。”
按耐不住心中疑虑,甫一坐下,徐忆景又起身道:“忘尘道长,小女有个问题,不知可否一问?”
徐景良放下茶杯,抬手道:“姑娘请讲。”
“道长您……本姓是否姓徐?”
徐景良身形微怔,无言点头。
徐忆景眼里亮起同样微光,盈盈欲滴,又问:“容我斗胆,道长您俗名是否为‘徐景良’,景致的景,温良的良?”
见他面不改色地坦然点头称是,徐忆景提着一颗心继续追问:“二十年前,您是不是去过胶州,到过一个小渔村?”
徐景良不语,只是抬头看她,半晌,沉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徐忆景默默垂下眼帘,答道:“徐忆景,追忆的忆,景致的景。”
言罢也抬头直直望向他。
徐景良微微张大双眼,看着她脸上颇有些熟悉的倔强坚韧,记忆中的脸越来越清晰。
“你是……她的女儿?”
“也是你的女儿。”
如果说见到徐景良之前,徐忆景还有些忐忑不安,可现在看他反应,更加确认了他就是自己父亲,心下便也多了几分无畏和坚定。
徐景良重重叹口气,一改方才淡定从容,默默坐回在椅上,垂头不语。
其余几人暗自交换神色,知趣地避了出去。
扶额沉默一阵,徐景良喃喃道:“原来,原来我还有个女儿。”
二十多年前,徐景良初学成材,出类拔萃,身为首席弟子,将来势必要继承师父衣钵,执掌青云观。但师父告诉他,要想真正得道,须得洗心换骨,方可超离凡尘而入圣。便放他下山历练,承诺归来之时,就是他接任掌门道长之日。
既已入世,红尘渺渺,前路未知,任凭彼时正值青年的徐景良卫道之心再如何坚定,也无法避开凡尘俗事。
深山密林里长大的徐景良没有见过大海,当他站在胶州湾的断崖边,醉心于眼前的浩瀚无垠,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时,他命中的变数也出现了。
就算后来回到终南山,将日子拉回到原本的轨迹,他也始终认为,胶州一梦,是变,不是劫。
师父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说他眼里藏着不甘,心中已生执念,言罢连连摇头长叹,罚他到林中静修,守着一间小木屋,三年不许回青云观。
两年后,师父死了,他便也提前回去,秉承师父遗愿做了掌门道长。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临走前那个笑靥如花说着等自己回去的渔家女,原来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二十年了,二十年来他自认已心如死水,超然世外,终于到达如先师一般的境界。
可看着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内心的悸动却无比真切。
沉默良久,徐景良缓缓开口:“你娘……她还好么?”
“她死了。”
徐忆景的声音清冷中透着不甘,替她娘问出了那个耿耿于怀二十年,至死也不能放下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回去?”
须臾,徐景良道:“既已为道,岂能再入红尘。”
“为道?你当年跟我娘在一起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已为道?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当年走的时候为何要骗她说会回去?既然许下承诺为何又要食言?你倒好,出去游历一番回来还能做高高在上的掌门道长,我娘呢?她等了你这么多年,临死前还……还念着你的名字。她又得到了什么?”
想到亡母,徐忆景情绪激动起来,声音愈发哽咽。
徐景良神色也越来越绷不住,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终于泄了强撑着身躯端坐的力气,瘫倒在椅上,脸上有悲痛和自责。
许久,徐景良抬头欲言又止地望着她,缓了缓,问:“你娘是如何唤你的?”
愣了愣,徐忆景还是答道:“忆儿。”
“忆儿……”
片刻后,徐景良起身走到她身边,望着她低垂的眼帘,道:“忆儿,夜深了,明日再说吧,你若是愿意,就先在此住下,就当……就当是陪陪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往后的事,再做打算,我一定,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什么答复?”徐忆景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恨声道:“是让我留在这里陪你一辈子让你有机会赎罪?还是等你记起自己身份将我赶下山从此再也不见?”
“……”
徐景良动了动嘴,终是没有再开口,只无言望了望她,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吩咐正在院中被剑悦心几人缠着问东问西的青学小道士:
“青学,为师累了,收拾几间干净的屋子出来给这几位施主。”
青学有些意外,自他被捡回青云观这些年,师父身为掌门道长,操持无数,可从未说过“累”字,眼下脸上却是掩藏不住的疲色。
从未入过红尘的青学也不明白,见到自己女儿,不是应该开心才是么?
徐景良走后,几人终于放过青学,急忙跑向屋内。
徐忆景怔怔愣在原地,剑悦心小心翼翼提醒:“姐姐,你……你哭了。”
回过神来,徐忆景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摸到一脸泪水,擦了擦,柔声道:“我没事,悦儿。”
“他……望尘道长,真的是你爹?”
徐忆景轻轻“嗯”了一声,看见门口的小道士,便走过去问:“你叫青学?”
青学乖巧点头,她又问:“你师父,对你们好么?”
“好”,青学怯怯道:“师父对我们很好,就是,就是有些严厉。”
“好啊”,一旁的孙衍故意吓他:“师父刚走,你就说他坏话,若是被他听到,明天怕是要罚你砍柴挑水。”
“师父才不会呢”,青学弱弱反驳:“师父待我们极好,就像,就像……”说着默默望了徐忆景一眼,嗫嚅道:“就像父亲一样……”
几人默然不语,顿了顿,徐忆景道:“青学道长,我们今晚得在此住下,就麻烦你了。”
青学急忙摆手:“不麻烦不麻烦,几位施主,随我来吧。”
突然来了这么几位不速之客,来不及准备打扫,青学便挑了两间还算干净的空房,将凌玄昭、孙衍、温阮三人带到门口,道:“此处不比山下,条件简陋,今晚得委屈几位挤一挤了。”
温阮大剌剌道:“没问题,不讲究。”
凌玄昭望了孙衍一眼,后者挑挑眉,不情不愿地推门而入。
将余下二位带到另一间房,正欲关门时,青学突然叫道:“徐姑娘……”
剑悦心识相地先进了屋,青学带着迟疑的神情,问:“我师父……真的是你爹么?”
徐忆景微微一笑,“怎么了?”
青学又急得摆手,语无伦次道:“没,没什么?就是……从未听师父提起过。”
徐忆景苦笑道:“他可能也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吧。”
察觉到她神色有异,青学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又连忙磕磕巴巴地道歉:“对,对不住,徐姑娘,我不是……”
“无事”,徐忆景宽慰道:“与你无关,不必多想。”
“是,多谢徐姑娘谅解。”
见他一副诚惶诚恐毕恭毕敬的乖巧模样,徐忆景觉得有几分可爱,笑道:“不必见外,我比你大,你若是愿意,叫我姐姐就好了。”
青学瞪着清澈见底的双眼看向她:“姐姐?”
徐忆景嫣然点头,他又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好的姐姐,那,那姐姐早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