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冬至
冬至头天晚间,阿念斜倚在榻上,正反复温习着白日里礼官来同她讲解的祭祀礼仪及流程。虽然有朱萸在一旁稍加解释、指点,她仍旧听的云里雾里,这会儿温习着,心下也不免带了些忐忑、烦躁。
“明日可如何是好啊!”阿念自言自语罢了,长叹一声,丢开了手头朱萸给自己誊的小抄,直挺挺的往后一仰,躺在了榻上,不自觉地又想到了方才如意进来时通报的晚膳,有糖醋鱼、香煎小黄鱼、糍粑、海鲜粥……想到这儿,阿念小声呸了几下:“一天天的你怎么就知道吃!”
“可是我这才刚醒嘛!就要出席这么隆重的场合!难免紧张不知所措啊!”阿念自言自语同自己一唱一和说的欢乐,浑然没觉得屋里多了一个人。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呢?”
阿念听到声音慌忙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待看清来人,又散漫的躺了回去,闷闷不乐道:“还不是明天的祭祀大典,我好慌啊!”
“礼官讲的不明白么?”楚风萧在壁炉边烤了会儿才径自坐到了榻上,阿念朝他身后望去:“言副将没同你一起么?”
楚风萧凑近一些握了阿念的手,又随意的取过了桌子上阿念刚喝过的果茶,抿了口道:“怎么?你想着见他?”
“我不过是看你们往常总在一起而已,今日不在还挺奇怪的。”阿念望着楚风萧神色不悦,心里也生了些不满,手赌气地往回缩,奈何楚风萧握的紧,神色又严肃的很,阿念只得小声嗔道:“小气!你可真小心眼!”
楚风萧失声笑了出来,这才满意的点头:“我派言泽去盯着惠山那边的祭坛去了。”
“说吧,礼官哪里说的不明白,我同你讲讲。”楚风萧忽视了阿念不满的小眼神,若无其事道。
阿念听闻聊到了祭祀的事,忙献宝似的拿出了朱萸下午做的小抄递到楚风萧面前:“你看朱姐姐给我做的小抄,写的特别详尽呢!朱姐姐说,我照着这个走准没错!”
“是么?”楚风萧闻言也生了几分兴趣,接过了小抄,甫一看到这小册子,不免咂舌,点评道:“字迹规整,内容详实,的确是不错的小抄。”
“阿念这么认真,我倒是感到很欣慰。”楚风萧温柔地瞧着此刻正半跪在榻上,目光亮晶晶的阿念道,“也罢,那我就送你几个字吧?”
阿念以为他要说什么制胜法门,于是赶忙倾了身子凑近些,眨巴着充满了期待的眼神望着此刻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楚风萧,生怕漏过一个字!
楚风萧轻咳一声,正了神色才道:“既来之,则安之。”
阿念一听这话,直翻了个白眼,泄了气地瘫坐到腿上,嘟囔道:“你又逗我,这说了等于没说嘛!我还是继续看姐姐给我写的小抄吧!”说完又白了楚风萧一眼,径自埋头看着小抄,不再搭理他。
楚风萧也不恼,钩住了阿念的腰,把人轻轻转到了身前道:“明日一切有我。”
阿念仰头看楚风萧,现下他一脸的真诚、笃定,没来由的生了几分心安:“嗯,知道了。”
阿念虽然得了楚风萧的安慰,但心里始终是压了事情,这一夜仍旧是辗转难眠,半梦半醒间听到了门外传来了打更声便再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直到如意在一旁点了烛火,掀起了幔帐:“王妃,五更天了,咱们该收拾收拾准备出发了。”
阿念换了身绛红色镶了银边的礼服端坐在铜镜前,任由如意盘发梳妆,她则就着烛台温习着昨日朱萸做的小抄。
“这亮度怎么够呢!小心使坏了眼睛。”如意蹙眉,边说边停了手头的活计去取了火折子。
阿念望着如意忙碌的身影,叹息道:“我这是临时抱拂脚,只希望今天的事情别搞砸了才好。”
如意边点了几盏烛台边安慰着:“王妃从昨日用功到现在,自然是一切顺顺利利的。”
待到天色微亮,便有礼官来了筱思园。这是阿念第一次出筱思园,一路上除了忐忑,更多的是期待,她好奇筱思园外的世界是怎样的。
天色灰暗,侍从们的灯笼也只把方寸之间照的亮堂,余下的地方依旧是一片晦暗。阿念用余光打量着四周,也着实看不真切这一路的景,于是索性不再看了,只一心随着侍从们穿过长长的雕花回廊走到了大门口,上了一辆装饰颇显气派的马车。
虽然是一切从简,但这一行人也是浩浩荡荡宛若长龙。最前面是数十人结成的队伍,高声唱和,一面走一面挥着大旗,远远的能看见大旗上绘着龙虎、祥云的图样。后面是以楚风萧为首的文武百官,几乎全是当下楼兰的翘楚精英。阿念的马车紧随其后,再往后是镇北将军楚宜北同她的母亲——前周朝的抚平公主,现在的楼兰太妃,再往后就是些担了祭品的仆从们。
阿念的目光透过马车上的薄纱,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人。他背部挺得笔直,端坐在马上,徐徐地驾了马往前走。阿念心绪一动,不禁猜想着他现下是什么表情呢?一定是冷着一张脸、极其严肃的目视前方吧?过了片刻,又自嘲自己想得多,他现在必然是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直视着前方。思及此,阿念顿觉面红耳赤,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小抄。
阿念不再看他,只透过身侧遮了薄纱的窗子往外面看。这一路上从宣事殿出发、经东西市、过宣德楼、走官道一路上惠山。先是繁华街景、有百姓伫立在侧翘首以待、欢呼雀跃;后来渐显荒芜,隐隐听到湖水声哗哗作响;再后来山路渐陡,沿途能看见些许尚未融化的雪;再往后看到的就是雪厚的几乎要压倒矮小些的松树。
惠山虽说是山,但却有一条大道直通山顶,沿途虽陡,但好在平缓的路居多,这一行人就是在惠山的三分之二处停了下来。没过多久,有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马车一侧停了下来。如意掀开了薄纱:“言副将军安好。”
言泽略微点了点头,又朝着阿念的方向抱了抱手:“请王妃下马车,与王爷拾级而上!”
阿念颔首,被如意搀扶着下了马车。甫一下马车,入目是白雪皑皑,阿念不由微眯了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凌冽的寒风夹带着微小的雪花从四下吹来,吹动着她的衣摆,有雪花落到她的睫毛上。
阿念深呼吸后才缓步朝楚风萧走去,心里紧张的如同装进了许多面拨浪鼓,一齐在咚咚作响。这惴惴不安的情绪直到她站到了楚风萧身前,手被楚风萧攥在了手里十指相扣,目光落进楚风萧安定沉寂的眸子里,才烟消云散。
“一切有我。”楚风萧凑近些在她的耳边低语。
阿念凝望着楚风萧笃定的眼睛,信服的点了点头,任由他牵着往前走。走了一会儿,阿念才恍然想起昨日礼官千叮咛万嘱咐的话,连忙后撤一步,同楚风萧错了半步。楚风萧皱了皱眉,似是不悦:“你同我并肩而立。”说着又把阿念往前带,带到了他身侧才作罢。
阿念想说什么,但手被楚风萧捏了捏,于是作罢只跟着他亦步亦趋。阿念被带着,思绪落到了交握的手上,她只觉得他的手好凉,于是更握紧了几分,想要把他的手捂热些。楚风萧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又回捏了她的手。阿念被拆穿了心思,心下难为情,只用余光觑到他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一路的雪都被清理干净,沿途仍是银装素裹,煞是好看。惠山顶,早已经有礼官备好了祭祀用的祭品、币帛。真等到了仪式开始的时候,阿念一颗心才彻底放下,那小抄上的内容早已经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到此刻她才悟了楚风萧昨日的秘籍,这场合其实并不需要她做什么,一切听着礼官的就好。
楚风萧祭了第一杯酒,阿念祭第二杯酒,最后一杯酒是镇北将军楚宜北的。这是阿念第一次见楚宜北,不免好奇的打量了他许久,最后得出了结论,这人一点也不像是杀伐果决的将军,倒像是温文尔雅的书生,浑身透着些书卷气,同楚风萧简直是南辕北辙。
阿念面上目不斜视,思绪早飘飘然不知到何处去了。等她回了神,礼官已经宣读完了祭天、地的文书,正指挥着人把坛上祭品、币帛以及祭天地的文书通过踏道移到一旁早已架好的炉子边。
阿念被楚风萧引着站到了一侧,不经意间瞥见了楚宜北身侧站着的一位华服女子,那女子恰巧也正朝这边看着。女子端庄大方,保养得宜的脸上倒是看不出年龄,两人对视之后,那女人朝她莞尔一笑。阿念被这笑晃了下心神,忙回了头,继续目不斜视的望着正在逐件唱着物品名字的礼官,望着他边唱边把它们投入炉中。
待礼成,结束了祭祀已到晌午,阿念随着车马一路到了宣德楼。前日几乎未睡,又经历了一上午的舟车劳顿,现下她脑袋晕晕乎乎不甚清醒,又被楚风萧带着并肩站到了城楼之上。京都的温度倒不如惠山冷呢,阿念这样想着,思绪便又神游天外去了。
城下人头攒动,大理寺早早就提了待赦的犯人列队在城下站好,只待楼兰王诏下。
“今吾感上天恩德,大赦百人,减免赋税。一愿王妃安康,二愿百姓富足,三愿楼兰昌盛!”楚风萧的话掷地有声,惊得阿念愣在当场。
城楼下霎时响起了悉悉索索的交头接耳声,再然后便是阵阵的欢呼声。欢呼声此起彼伏,淹没了她所有的遐想,阿念手足无措地环顾四周,视线终于在彼此紧紧扣住的双手间落定。
宣了大赦的诏书,接受了百姓膜拜后,阿念这才神色恍惚地回了她的筱思园。换掉一身礼服后,一身常服的阿念总算可以瘫软在榻上,心里头百般滋味,又甜又惊又乱,最后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