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采药
日头在天边炙烤。
林间的雾散了些,依然有轻烟似的山岚萦绕着,在玄冥耳畔絮絮私语。
玄冥攀握着树杈,行走在荒径中,长途跋涉让他鬓角微乱,被细小的树枝挑开束发。他向上走,在天水城最高峰的山脊上攀登。
周身高大的阔叶树,变成矮小的灌木,再退化成碧绿的草甸,玄冥脚下的地势逐渐减缓。最后,他踏上一片裸露的山地。
玄冥到达峰顶。
只见山峰如被巨人的铁斧劈开,横隔成两段,另一边又以神力投之于北海,于是有了眼前的断崖。
崖底起了茫茫云雾,深不见底。但往下探望时,依稀可见一点鲜红的色彩。
是凌霄花。
玄冥拿出箱箧里的绳索,对准红点,把一端固定在岩石中段,另一端垂在岩壁。他顺着绳索往下滑,约百丈后,脚踏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玄冥身边便是鲜红的凌霄花,再下是横生的一树老松,以及枝桠间藏着一臼鹰巢,鹰巢里传来细弱的啾鸣声,鹰,不见影踪。
身旁的凌霄花,花大如掌,瓣如涂油光泽润滑,紧密包裹着花蕊。
玄冥一只手攀握着绳索,将它在腕部绕了一圈,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镊子和药瓶,小心地,一根根把纤细的花蕊连根拔出,浸渍在特制的药水中。
玄冥取完花蕊,把药瓶塞入怀中。他松开腕部绕圈的绳索,正要爬上悬崖,三指粗的麻绳,却忽的一动。玄冥浑身警戒,然而摇摆的绳索却似乎停了下来,仿若刚才只是错觉,抑或受自身干扰。
玄冥却不敢大意。
他两手攀着绳索,两脚蹬着崖壁,如猿猴般快速向上移动,却又细腻地感知着绳索的晃动的幅度。
玄冥方才上攀了几十丈,绳动三十一次,其中有五次如紧绷的琴弦般颤动。
自上而下。
崖上有人。
他推断。
不知招惹到何方人士,那人知晓了他的行踪,一路跟到崖顶欲暗害他。
那人正在试图解开绳索,似乎有些心急,不时碰到绳子绑缚在岩石的根部,引起细微的震颤。
是谁呢?
玄冥一边在心里排除一个个可能,一边和崖上人抢着时间,飞速地向上移动。
终于,在玄冥离崖顶十丈远处,绳索像萎蔫的花丝,飞速地缩回,无力地下坠。
而玄冥在绳结松开的瞬间,借着最后一股力,脚一蹬,左一摆,离开绳索,攀附在了一根古朴粗壮的藤蔓上。
绳索落入白雾一片的崖底,听不见回声。
逃过一劫,玄冥并未掉以轻心,他继续飞速地上爬,而崖顶上的人似乎也密切注意着玄冥的处境,留着后手。
玄冥复行数尺,一股炎气扑面而来,是他一个月来所苦苦追寻的旱烈之气,一如干涸沙漠里扬起尘土遮天蔽日的大风。
形势不容乐观。
在炎气的炙烤下,玄冥看着手握的藤蔓失水,干褐,枯裂,由柔韧变为干脆,似乎下一秒就要断裂。
炎气覆盖范围之下,四周攀附在崖壁的藤蔓无一幸免,扎在石缝的细软根部萎蔫,藤茎被风吹拂动如垂帘。
只剩三丈,玄冥却无法再上前。藤蔓已经受不住轻微的颤抖,他被困悬空。
藤蔓只要再脆一分就能断裂,炎气的炙烤却突然停了,像是胜券在握,故意把他留在此处,残喘片刻。
耳边,风送来细碎的铃声。
玄冥抬头望去,见稀薄的雾气中出现了一抹赤红。
城主府的舞姬楼兰正居高临下,看着他,目光怨毒。她拉开了一把长弓,箭尖瞄准了玄冥头颅。
“是你?!”玄冥问,“无冤无仇,你为何欲置我于死地?”
楼兰冷哼一声,道:“无冤无仇,呵,我与你是无仇,但怨,不共戴天。”弓弦绷得更紧了,她道,“我爱元庚。”
楼兰接着道:“而你却抢走了他所有的关注。你让他连眼角余光都充斥着你的身影,霸占了我的位置,还在我面前举止亲昵。”
“不可饶恕。”
她拉满了弦,箭一触即发。
命系在弦上,只要她松手,箭身却突然轻微颤抖。楼兰眼前洇开一片水雾。玄冥的身影变得模糊,白雾中浮现往昔光景。
她想起,喜欢上元庚时的娇羞,想起,收到元庚金铃时的喜悦,表白被拒的难堪,知道他心中有人的绝望,数年等待的难熬和漫长。
楼兰一直等着,等元庚变心。纵然绝望,仍有希望。
但玄冥的出现夺走了这份希望。
她目睹了元庚浓烈的爱意,看着他和玄冥旁若无人的亲密,懂了,她可能永远等不到那天。
楼兰抗拒这个结果,下意识逃避,把错,都归咎于玄冥身上。谁让他下凡,谁让他插足,谁让他缠着元庚,她不许。
眼前的水雾褪了些,玄冥的身影集中在箭尖。楼兰眸光凄然、偏执而疯戾,脸颊上一行清泪。
四下寂然。
楼兰道:“去死吧。”
箭脱弦。
以雷霆之势奔向玄冥面门。玄冥迫不得已,脚一蹬想转到另一根藤蔓上,手下枯脆的藤蔓却在用力的一瞬断裂。
玄冥和藤蔓一起下落,面前是紧追不舍的羽箭。他抬手,连射出数支暗箭,打偏羽箭的轨迹。
箭擦身而过,玄冥也由此下落得更快。他消失在一片茫茫白雾中,身下是悬崖万丈。
而阴湿的崖底,有斑斓的毒蛇结成罗网,嘶声吐着猩红的蛇信,等待一拥而上,啃噬他的尸骨。
楼兰放下弓箭,擦去颊上冰凉的液体,目光怔然盯着玄冥下楼的位点,心里有几分空落。
只是这样……就结束了吗?就,仅此而已吗?楼兰感觉山顶寒凉的风在她心里呼啸而过,空洞而茫然。
她离开悬崖边缘,正想下山搜寻玄冥的尸骨,白雾中却响起一声鹰唳。
楼兰紧绷着身体,猛然回头,见重重迷雾中,一只巨鹰载着玄冥破空而起,“嗖”地飞上了悬崖。
掀起的气流舞起楼兰长发,眼前落了几根麻灰的尾羽。
楼兰抬头,看见太阳薄透的金光勾勒了玄冥的身影,他气势磅然,稳坐苍鹰脊背,目光锐利如箭,扎在自己身上。
玄冥在空中盘旋一圈。
有惊无险。
他取凌霄花时,留意到古松间大如圆桌、坚实稳固的鹰巢。
在发现情况不对时,玄冥暗自催动玄石上沾染的羽嘉神息,唤来巨鹰归巢。鹰在崖底捕蛇而食,在玄冥落下悬崖不久,便接住了他。
玄冥令鹰悬停半空,对楼兰道:“他爱我,与我何干?你的怨放错了对象,即便我身死道消,他也不会爱上你。”
“你闭嘴!”楼兰语气愤恨,“我先杀了你!”
利箭疾射而来,玄冥乘着苍鹰一一躲闪,并在楼兰拉弦的空隙,射出暗箭反击。带着尾羽的长箭和短促的暗箭在空中相交,迸溅出火花。
苍鹰在天上盘旋,人在地上躲闪。
玄冥终究占了地理,一箭挑开了楼兰的发髻。三千青丝洒落,迷了眼,楼兰手下一滞,一簇携着疾风、闪着冷光的暗箭割破了紧绷的弓弦。
弓废了。
玄冥乘胜追击,指挥着苍鹰俯冲而下。在错身的一瞬,他手一伸,一拢,掐住了楼兰的喉咙,将她提空。
苍鹰把两人带到深渊上空,楼兰仅靠下颌上玄冥的力撑着,整个身体都悬在雾中。
玄冥看着掌下人涨红的脸,和像猫挠一般,徒劳无力搬着自己虎口的手,问道:“你是什么?”
冷澈如清泉的声音落入楼兰耳中,她清明了一瞬,嘶哑着嗓子道:“我……咳,我是你姑奶奶!”楼兰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似乎不顾底下是万丈深渊,而唯一的救赎是扼紧她喉咙的手一般。
她踢蹬着双脚,脚踝上的金铃一时响声大作,像魔音般萦绕在耳畔。
玄冥在楼兰喉舌间愈收愈紧的手忽的一松,楼兰猛地一挣,脱身而出,穿行在白雾间,下坠。
她脸上嫣然笑着,带着一股得逞的恶意。
玄冥不解。
他令苍鹰紧随而下,欲再次抓住楼兰,却不知为何,离楼兰在雾中的身影越来远。
穿行数千丈,崖底在迷雾中渐渐显露了面貌。一整群湿润而雾霭沉沉的苍天古树,簇拥着指向天空。
树冠浓密,连成一片,从高空远远看来,像是地上阔大的浮萍。浮萍的空隙间,是裸露的山岩。
楼兰正好掉入空隙。
却没砸在坚硬的岩表。
随着高度降低,眼下的情形愈发清晰。玄冥毛骨悚然。
只见山底的蛇似都聚过来般,密密麻麻,前仆后继地在空地上堆成高塔,形成一个色彩阴暗斑斓的厚实肉垫。
而下坠的楼兰正好落入蛇堆中,隐没了身影,紧接着,又有成群的青蛇赶来,覆盖上苍绿的一层。
蛇众而人单。
玄冥只能乘着苍鹰,在蛇堆顶上盘旋。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蛇群忽然燥动起来。外围的蛇盘着身,蛇头俯贴在地,像在叩首欢迎王者降临。
内侧的蛇堆不断膨大,直从一旁的树冠中探出头,还在不断加粗。顶部的蛇,接连不断地扑簌簌落下。
到最后,蛇散了。
露出里面的庞然大物,一条横面如圆桶的巨蛇。
蛇的皮是鲜艳的花斑状,橙红交织,色泽诡谲艳异,鳞甲闪着薄光。蛇尾部连着一串,像干燥的中空串似的响环。
最可怖是它的头。
蛇有双头,颈部扩张呈扁平状,鳞片上有着诡异而对称的黑色花斑。
四只冰冷而无机质的眼锁定了猎物,吐着猩红而细长的蛇信,发出阴寒的“嘶”声。倒钩的槽牙微露一角。
蛇尾部的响环中金光一闪,玄冥望去,只见最后一截响环与上一截的嵌套中,套着一根红线。而红线上,金铃熠熠生光。
竟是楼兰。
她竟是——
旱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