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过分
玄冥本想把这一遭闷在心里,熟料元庚的动作越来越过分,最后竟欺身向前,想衔住玄冥的唇。
灼热的呼吸压下,玄冥不得不睁眼,伸手截住了元庚唇。慌乱之下,他用的是元庚舔舐过的那只手。
白净的手腕上,被吮出深红印痕,尤带着润泽水光。背后是元庚温热的唇和深邃的金眸。元庚的眼幽暗了一瞬,在睫羽如蝴蝶振翼的一秒间,又变得波光灿然。
元庚在玄冥手背印下一个吻,转而把头深埋进他怀中,开口道:“我做噩梦了。”
他寻求安慰似的蹭了蹭玄冥的腹部,声音透过衣衫传入玄冥耳中,发着闷,尾音轻轻颤抖着,“我梦到你不要我了。”
元庚问:“我该怎么办?”
玄冥有些愧疚,让他重新想起这一切,却给不出回应。他只能轻拍着元庚的背,顺毛似的,一下下捋着。
顺滑的墨发在他指间穿梭,宽阔的脊背带着滚烫的热度。玄冥揽着元庚,无声地抚慰着他,像是在说,我在。
但元庚在梦境和现实的双重刺激下,并不满足于玄冥沉默的安慰。
他执拗地追问:“你会离开我吗?”元庚仰起头,目光如深潭般凝定,却透出一丝哀泣般的央求。
碰触到元庚目光,玄冥像浮冰遇上漩涡,被吸引吞噬,被融化成水。他几乎要禁不住脱口而出“不会”,却又被理智的闸门拦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千年前山庙的火光,犹映在眼前。玄冥不信人心,也不敢随意托付自己的心情。像是被一根绳牵引着,喜乐不由己,都由另一个人在一头牵着,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沉默中,元庚自嘲一笑。
他眼中的光芒骤然熄灭,垂了头,起身离开了玄冥的怀抱。
披散的墨发把元庚的脸部神情笼罩在阴暗中,只听元庚道:“我知道了。”他撇过头,躺回了榻上,道,“睡吧。”
玄冥看着元庚背对自己的身影,阖上了眼,像一句无声的叹息。
天明时,玄冥走了,独留元庚一人在空寂的内阁。然而玄冥没看见的是,在他轻手轻脚打开房门将要离去时,面对着墙壁的元庚骤然睁开了眼。暗昧的光线中,那双金眸幽沉,像燃着地狱恶焰。
等玄冥走后,元庚起身,整理了衣冠,走出停云阁,伫立在镜湖旁。
不久,一纵队甲兵逶迤而至,领队快步走到元庚旁,单膝跪下,恭敬地听元庚下着命令。领队领命转身训话,安排事宜,士兵作鸟兽散。
湖边只剩元庚一人肃立,迎着朝阳,在沿岸投下一道暗影。半晌,领队复回,禀报了什么。元庚一点头,转身去到城主府的监牢,刑狱司。
顷刻,凄厉的叫声在铁窗内响起,又被人堵住哽在咽喉,一股血腥之气弥散在空中。
后卿被传令的士兵带到刑狱司时,心中已有预料。他穿过沾着湿黏血迹的、黝黑的走廊,停在一扇打开的铁栅栏外。耳边,只有自己骤停的脚步声,和监牢里死囚像破漏的鼓风机般残喘的呼吸声。
后卿谨慎地低垂着眼,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然而方才余光一扫,他已把现在的处境收归眼底。
监牢铁窗透过的光栅下,一个仆役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宗主元庚半蹲在血泊的边缘,身旁是一条藏獒。藏獒嘴毛染血,发黄的牙上还沾着肉沫。
咯吱,生锈的铁门被拉开。
后卿把头压得更低,蹀躞而入,在接近元庚时,“噗嗤”一声跪在血泊中。
死囚被士兵一脚踢在后卿眼皮底下,他痛苦地□□一声,无力耷拉成细缝的眼睛似是看到了救命稻草般,伸手,死死攥紧后卿的衣角。
元庚手轻柔地抚着藏獒的毛,头也不回道:“这个人,你可认识?”
后卿道:“西苑管事的仆役,陈二。”
元庚抚摸毛的手停下,起了身。后卿看见血泊中压下的暗影渐渐扩大,停在他面前,遮住了反射的铁窗明光。
头上元庚含着威势的声音传来,血泊微震起波纹:“你可知他所犯何事?”
后卿如实答:“知道。”
“说说。”
“四月十七,他奉命去运送玄冥公子的行囊时,暗藏私货,把一封信塞进了包袱。”话未说完,胸口被元庚狠踹了一脚。
后卿忍着生疼的五脏六腑,重新爬起身跪下,道:“信是我命他放的——”
“够了!”元庚一声厉叱打断他。
元庚冷声道:“右护法,你是我最信任属下。当初是你救的我,我感念你的恩情,一直对你委以重任。而你呢?你明知停云阁对我意味着什么,还明知故犯,妄图离间我二人,背后扎刀。”
他问:“你为何背叛我?”
后卿垂着头,轻声道:“我没有。”
元庚像是听了场笑话,蓦的颤抖着身躯笑了出声,森寒的牢狱里,回荡着狂厉的笑声,让人心底发凉。
元庚笑够了停下来,反问道:“你没有,没有什么?”
后卿坚持:“背叛。”
“行啊。”元庚笑道。
他走到墙边取下一根带着倒刺的长鞭子,猛地一甩,鞭子带着呼啸的风声打在后卿背上,印出一道血痕。
随后接连不断的十几鞭落下,后卿的背被打得血肉模糊。
鞭停,元庚道:“这二十鞭,给你个教训。接下来十天,你就呆在这牢里养伤。宗门的事,不用你操心了。”
元庚扔掉手里的长鞭,接过侍从递来的丝帕擦了擦血迹,一转身走出监牢。火光下,他的表情阴鸷可怖。
当元庚走过阴湿的廊道,沿着泛起粼粼波光的镜湖回到主府,沐浴更衣洗去一身血气,再返回停云阁时,他脸上的表情却浑然一变。眉宇舒展了,尖锐嗜血的棱刺磨平了,变得乖顺起来。
玄冥正在桌边沏茶,袅袅白雾晕开他的眉眼。元庚搬了凳子挨着他坐下,双手叠放在桌上,歪着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玄冥。
玄冥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心中还有几分歉然。
元庚见他如此,斟了一杯茶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才四月二十,离你我的一月之约还有一大半的时间。”他像喝酒似的把茶一口灌下,道,“即便你要离开,也是以后的事情,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元庚挑着眉,像耍赖的小孩一般得意狡黠。玄冥见他自己想开了,舒缓了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心里的一角有些失落。
玄冥又听元庚问道:“你明天可有时间?”他迟疑片刻,回道:“有。”玄冥问,“有什么事吗?”
“当时有!”元庚兴高采烈地说,“明天四月二十一,谷雨,是天水城的一年一度的天水庙会。”
元庚眨巴着眼睛看着玄冥,道:“我想去。”又直白邀请道,“你到我天水城这么久,我也没尽东道主之谊带你去四处逛逛,这次刚好有机会,让我做回主,如何?”
玄冥看着他渴望而热切的金眸,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心,拒绝的话含在嘴里说不出口,也怕再次伤了他,只能点头应许。
只是,天水庙……
玄冥心里的滋味复杂难言。他心想,时隔千年,终是逃不过天意。
元庚闻言,肉眼可见的期待起来,长篇大论地介绍着庙会。玄冥却低头,看着杯中茶水舒展的叶片,眼中云遮雾绕,看不分明。
第二天,天水庙外。
沿街飘着彩旗,小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金银商铺点着烛火,更照得器皿灿然生光,书画坊舞着文墨,笔走龙蛇绘下庙会盛景。
玄冥挤在人群中,左支右绌,形容狼狈。元庚守在他身边,招呼着人群,护着玄冥,试图挤出一条路。
他们终于挤出了庙会街。
玄冥站在天水庙侧门古松下的阴凉地,眺望着不远处簇拥的人流,蹙起了眉。
耳边传来元庚的声音:“上午集会,全城近一半的人都来了。下午人群便渐渐稀疏,可通马车。我已令马夫备车,我们下午乘车回。”
玄冥看向元庚。
也许是因为游街,元庚今日没有穿着他素来的金色暗纹玄衣,而是一身月白锦袍,腰系环佩,头戴玉冠。
换上轻快明丽的颜色,元庚看起来少了几分城主的威严,反多了几分少年意气。锦衣玉带,打马游街。路过青楼时,栏杆上的纤腰佳人一阵花枝乱颤,软了身子,纷纷抛下轻薄的丝帕,香粉扑鼻。
元庚接过楼下花童的一枝洋槐,楼上女子一阵惊呼,他却转身赠予了玄冥。
朵朵洁白纯净的槐花,扑簌簌散发着清雅香气,垂在玄冥素白的手腕边,映得人比花还淡雅芬芳。
女子们掩唇娇笑,揶揄地长“嘁”一声,玄冥藏在槐花后的耳垂不禁染上薄红。
此时,松树下,经过人群的挤撞,玄冥手中的槐花难免折损了枝叶,凋零了花瓣,变得萎蔫。
玄冥走到泥地里,折了一截花枝钻了个洞,把槐花枝桠插在洞里,道:“它本属于自然,这样,也算回归了自然。”
元庚在玄冥身边蹲下,问:“它还能活吗?”
“当然。”玄冥道,“花叶生发是自然之律。它若能生根,来春发芽,是活着。但它若只能委顿在泥土里,化作养分,滋养来春草树的生发,又何尝不是活着。”
玄冥起身,拍了拍衣摆的尘土,提步走向寺庙的侧门。
身后的元庚看着萎靡的槐花,心下微动。他紧跟着玄冥走向侧门,然而负在背后的手却悄悄施了术法。
半刻钟后,人去影无,路边的槐花却蓦的盛放,然后回光返照似的逐渐零落,花瓣,花蕊,枝叶,直到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花叶凋零,然而地底下却探出了白色的根须,枝桠岔口,顶出了褐皮包裹、暗藏希望的侧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