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梦境
香炉烟丝升腾,轻纱般的薄雾,恍如一梦。
傍晚,玄冥让仆从递话,说是配好了外敷的药,让他来停云阁一趟。
这是首次玄冥邀请元庚入阁,还是敷药这等美事。元庚立刻放下手头正在处理的事务,整理了衣冠,便兴冲冲前来。
甫一进屋,玄冥正在捣药。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温暖的光晕揉开了他眉眼的疏离,多了几分烟火气,削薄的唇泛着光泽,被映得深红。
清冷的谪仙坠入红尘,染上几分艳色,更是勾魂夺魄。
元庚一眼便痴了。
他傻站在门口,直到被玄冥叫醒,才掩盖了眼中幽邃的渴望,慢慢上前,虚环着玄冥的腰身。
滚烫的胸膛紧贴着背,腰被元庚环绕着,温热的吐息轻拂耳畔。
玄冥却习以为常。
他手里捣药不停,道:“此药只可治愈外伤,要祛除你体内的毒素,还需内服。我已有对策,尚缺一味药材。”
这两天,元庚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常到停云阁“看病”。
一看就是一整天。
玄冥静立不动时,稍不留神,就有一双臂膀从身后伸出,揽着他的腰身。玄冥一开始还会挣脱,并板着脸训斥他。
然而元庚一张脸厚如城墙,总是嬉皮笑脸混不吝的样子,上一刻被拍红了手背,下一刻又伸出双臂搂住了他。不仅如此,元庚还把一旁气得跳脚的小望赶去了厨房,美名道“城主府不留闲人”。
玄冥无奈,次数多了也懒得管了。
元庚问道:“什么药材?”
“凌霄花。”
玄冥随口答道,却不料元庚沉默了一会儿,忽道:“我好像见过。”元庚问,“可是生在近天的悬崖壁,花大如盆,色泽艳红?”
玄冥捣药的手一顿,转过身,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道:“你在哪见到的?”
元庚回道:“我登山时,曾在崖壁看见一点嫣红。然而有苍鹰盘旋其上,我便没走近细看。”
他突然收紧了怀抱,深邃的金眸紧盯着玄冥,道:“你可别想着去摘,且莫说崖壁险峻,你赤手空拳如何比过苍鹰的利爪。”元庚语气执拗,“你若要,我派人去取便是。”
玄冥静静与元庚对视。
他道:“凌霄花一经摘下,便会破坏花腺,释放毒素,影响药性。只能采其蕊,而花蕊本是娇嫩之物,凌霄花又世间难得。你派属下前去,若伤了花蕊,你的毒该怎么解?”
“这可不是儿戏,我必须去。”
元庚触及他眸中凝定的神色,知道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便道:“我和你一起。”
玄冥犹豫片刻,应道:“行。你先松手,我给你敷上药。”
腰间的手恋恋不舍地撤出。
玄冥取了玉瓶装入药粉,又令元庚躺下,一边掀开他的衣衫,一边道:“这药得敷三次,一次间隔一刻钟,你且忍着。”
簌簌药粉洒落,元庚灼热的目光落在玄冥专注的眉眼上,竟也不觉得药性蜇人。玄冥撒完药,让元庚继续躺着,在榻边接着处理剩余的药材。
轻纱似的烟熏,缭绕在玄冥眉眼间。四下安然,仿若还是天上的无忧时光,偌大的府邸只有一神,一龙,朝夕相伴,岁月共生。
元庚在玄冥看不见的角落,隐秘地勾起他垂在榻上的一角衣袖捏在掌心。弹指韶光长,元庚不知不觉竟有了几分睡意。
他呢喃着:“我想和你,一起……人间……”惺忪的眼睫垂落,遮盖了眼前的虚影。
元庚睡着了。
他睡得并不安稳。
元庚仿佛走过了一条狭窄透光的暗道,一路光线渐渐减少。然后,沉黑的噩梦笼罩了他。
那是血色的炼狱,是无边的黑暗,是熄灭的火种。
元庚意识苏醒时,脑海里像是被烈火燎过的灼痛,眼前一片漆黑。血的腥味刺激着鼻腔,化成龙爪的手脚都被锁着,还有人割着他的血肉。一片臂肉被剜起,猩红的液体滴在盛血的容器中,渐起涟漪。
他想起来了。
他被抛下了。
落在虎视眈眈的玄蛟手里。
玄蛟想化龙,早就盯上了元庚,声东击西,从雨师府邸把他压回了巢。
玄蛟派人用玄铁链把他锁在暗无天日的地窖。拔鳞放血,割肉抽筋,妄图食他肉,吮他血,换他筋,以成龙。
元庚觉得可笑,神格天定,鸡成不了凤,蛟也成不了龙。
元庚也当真笑出了声。他这阶下囚,蜷缩着因痛苦而痉挛的躯体,状似疯癫地笑着。笑退了取血的小妖,笑来了天蛟。
玄蛟问:“你笑什么?”
元庚道:“我笑你不自量力。”
他们一个力量单薄,躺倒在血泊中,满身血污,一个冠冕轩昂,衣着堂皇,像妖界的帝王,一个狼狈蜷缩,一个负手俯视。
然而,玄蛟却仿佛被一语击溃般,气势反倒落了下风。
天蛟恼羞成怒,冷笑了三声,道:“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雨师府天池里的龙?不,是血泊里的爬虫。”
他侮辱地踩在元庚触觉敏感的龙须上,用力碾压,道:“我法力充沛,你体脉空虚。若不是你太弱,我捉到你时,连话都不会说,你何至于卑微地乞求雨师,还留不住他。”
元庚被戳到痛处,回击道:“是,我弱。”他点头,似输得心甘情愿,却话锋一转,“但,我是龙,你是蛟。”
元庚高傲地昂着头,鄙薄地看着玄蛟。
“很快就不是了。”
话落,玄蛟猛地扯下龙须,又随意地扔在脚下,转身出了地窖。
那之后,玄蛟似是放弃了割肉成神的想法,把希望放在了炼药上。转而送来数种剧毒,给应龙硬灌下。
驳杂的剧毒摧毁了他经脉,神体的再生之力将它们修复,然后再毁。
元庚知道,玄蛟想以剧毒筑炼他的内丹,耗损他的内丹,再把药性浸渍在内丹中,等合适的时机,杀龙,取丹。
而他只能等待经脉的破碎,等待毒性的侵蚀,等待药性的浸染。
在煎熬中,等死。
元庚垂死之际,眼里突然出现了光斑,感知到了光线的透入。他涣散的瞳孔竖起,眼中竟然映出了模糊的人影。
元庚想,难道上天眷顾了他一次,他一直等候的人来了?
然而当眼前模糊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元庚失望地发现,只是一个样貌普通的青年。当青年开口时,元庚听出他的声音,是天蛟的护法。
青年拿着一串钥匙,解开了锁,道:“现今府内守备空虚,你快逃吧。”
元庚呲牙,戒备地看着他,道:“你所图为何?”
青年却不应声,敞开了地窖的门,自顾自道:“暗道的守卫我都调走了,你若不走,下次再无此良机。”
单薄的脚步声远去。
机会难得,无论如何,元庚得试试。他撑起千疮百孔的身躯,顺着暗道的火光,用露出森然白骨的四肢艰难地爬行。一路嶙峋的石阶剥落血鳞,割开腐肉,留下一路的碎肉残血。元庚从暗道口钻出。
一缕光线轻柔抚慰着龙角。
他终于离开地窖,来到地面。地窖之上,似是一处府邸。元庚没有细看,他仓皇地寻了一处水源,拖着疲惫的躯体浸入湖中,沿着水流的方向出府,寻了一处幽静的山谷养伤。
谷中四月,桃花繁盛,凋零,被风吹落在元庚的龙躯上。
元庚养了一个月伤。
在这一个月间,他的皮肉伤好的差不多了,但沉积的剧毒时不时冲刷着他的经脉,被不断撕裂的侧翼还不灵活。
元庚本应该再养一会儿伤,再赏几个月他之前不曾眼见的胜景春光,然而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玄冥了。对玄冥,元庚心中杂糅着难辨的情绪,有怨怼,有委屈,有期待,有欣喜,有渴盼。
然而当元庚从天水城的高峰振翅而起,笨拙地,扇动着尚未愈合的侧翼,跌跌撞撞,歪斜地向上飞时,他心中,只有希冀。
乳燕投林,倦鸟归巢。
元庚希冀着看见雨师府,希冀着撞入玄冥的怀抱,希冀着亲昵地,把龙须缠上他的手腕。
元庚幻想着无数种两人相见的场景,无数种玄冥见到他的神态,或惊喜,或愧疚,或激动,或泪,或笑,或嗔。
然而元庚不曾想到,迎接他的,是一扇紧闭的门。
梦境外。
元庚眉头痛苦地紧锁,全身止不住的痉挛,仿佛即将碰到他最不愿触及的痛苦似的,挣扎着逃离。
玄冥掐着梦魇的命门问:“你做了手脚?”
语气凛冽如刀,含着杀意。
他方才以白覃为饵,令魇兽引入梦境,想要知道在他们分离的十年,元庚经历了什么。然而梦境却突然中断,元庚全身剧烈地痉挛起来。
魇抖着声音说:“大人饶命,我怎敢欺瞒您。”他指着玄冥身后的水球道,“您看,这不是有吗?”
玄冥转身,看见了浑圆晶莹的水球里,雨师府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