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沸井
“他想走?”
喜怒不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侍从双肩颤缩,两股战战。自从停云阁进了客人,这十多天以来,城主肉眼可见的心情愉悦,昨天还破天荒的赏赐了全府,如今那位却来辞行,说要走……
侍从把头埋得更低了。
“那就让他走。”
元庚一甩袖,让侍从退下。他斜倚在紫檀椅上,手里把玩着一个香囊,香囊布料柔软丝滑,一角绣着云纹,泛着清苦的药味。
是方才侍从一并送来的,说是客人道,这些天有劳城主关照,特制安神香囊赠予城主,望城主夜深梦长。
元庚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喃喃:“想逃?”
“迟早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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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倾洒。
小望踏出城主府大门的一晌,恍惚了一下。他仰头回看了一眼城主府的高墙,觉得过去十多天好似一场梦一般。
今天一早,玄冥突然收捡了包袱,告诉小望准备离府,说城主府他已探查完毕,再无其他线索,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小望听完还是懵的,他满脑子都是公子刚动了神力,还未静心调息,怎么能这时候走?但目光和玄冥一触,被他眼底透彻的水光惊得一个激灵,想起了昨日晨曦,玄冥刚进卧房时的情境。
彼时天方亮,蒙昧的天光随着门开倾泻了一地,玄冥衣衫不整,双颊带着微微的红晕,尤其是冷白的后脖颈上,小望接住他时发现,密密麻麻布满了深红的吻痕,蔓延至耳后,甚至耳垂上还有齿痕。
小望胡乱猜想着发生了什么,并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族长,族长的回音却迟迟未到。
他只知道,城主府有人觊觎着玄冥,而且此人位高权重,能力极强,甚至法力高深,连玄冥都不免吃了大亏,不仅耗尽神力,还被……被吃了豆腐!小望一想到这就气呼呼的。
那可是神圣不可侵犯、掌管天下水泽的雨师!怎么能被一介凡人欺压至此。
所以,还是走吧——
免得在这受气!
小望收回视线,屁颠颠追上了前面的玄冥。
小望正忧虑着没了城主府他们住哪儿,就见附近一个客栈,掌柜离了柜台,正站在门口褪色的灯笼底下,和蔼地笑着,招呼他们。
是当初他们遇到的一个掌柜。
他们走近了,听掌柜道:“前些天真是对不住二位了。来者是客,但城主有令,我等不敢不从。”
“自从二位走后,我心中一直不踏实,前两日城主刚撤了令,今日又得以相见,真是缘分。二位……还在寻住处?”
掌柜的余光瞟向行囊。
玄冥点头。
“那前几日?”掌柜疑惑。
“在城主府借住了几日。”
掌柜大惊,看向他们的眼里多了几分审慎,态度愈发恭谨:“二位可要住宿,随我来吧。”
玄冥二人随他上楼。掌柜点头哈腰,亲自给他们安排了两间上等房,转身悉心叮嘱小二“这是贵客,好生招待”,又朝他们笑道,“二位委屈一下,暂时住在这儿吧,有何不便,尽管唤小二。”
直到玄冥让他退下,掌柜才下楼。
小望进门,铺开包袱,整理行囊。待收捡好衣物,已然日午。
两人在楼下吃了饭。之后,玄冥闭门不出,调息了五日,小望则托麻雀收集了全城的消息,一一甄选。
麻雀们无处不在,城居,商铺,村舍……嫩芽方才探出了头,枯草梗编织成的巢便搭在了一旁的树上,是以,小望收到的消息多而杂,有时令他哭笑不得。
一群麻雀聚拢在一起,可以叽叽喳喳聊一整天,小望生忍下了加入的欲望,静静听着,甚至有时忍痛打断了麻雀的闲聊。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搜到了一点线索。
小望沏了茶,袅袅雾气升腾,他放下茶壶,扶着只着中衣,方才起榻的玄冥在桌边坐下,关心道:“公子这番调养了五日,可还好些?”
“尚可。”玄冥答道。
玄冥调息了五日,基本恢复了初下界时稀薄的神力,正神清气爽。
他斟了一杯茶,抬头,看见小望雀跃的眉眼,和里头藏不住的得意之色,话语一顿,问道:“可是有什么好事?”
“我找到线索了!”小望双眼亮晶晶的,像是在等玄冥夸奖。
玄冥不禁一笑,把斟好的茶推到小望跟前道:“说来听听。”
“好。”小望喝了口茶。
小望道:“我听雀儿说,城外南边方向,马家村,里面有一户人家从祖辈传下的一口老井,突然沸腾了!而且那户人家的墙皮也出现了裂痕。现在村里人心惶惶,纷纷奔走相告,地龙要翻身了。”
他活灵活现,手舞足蹈地说着。
小望接着道:“依我看,地龙不是真地龙,毕竟全天下也只有一条龙。”
他觑了一眼玄冥的神色,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最有可能的,便是有炎性极烈的妖怪在此隐匿着,使水沸,使地裂。”
“有道理。”玄冥手指轻敲桌面,把喝完茶水的瓷碗一叩,“去看看便知。”话落,他带着小望出了门,直奔马家村。
马家村在城外,客栈却在靠近城中心处,他们走到马家村费了些时日。
到时,日已西沉,余晖铺洒。
远远望去村头有一人,小望本想找他问路,走近一看,那人衣衫褴褛,油头垢面,瘸了一条腿,呆呆倚靠着树干上,口中念念有词:“地龙翻身了,地龙翻身了……”
小望路过时,他突然神经质地哆嗦着身体,手抱头,嘴里喊着:“他来了,快逃,快逃!”
小望见状吓了一跳,终是召来雀儿引路,雀儿一路带他们到了山半腰,才见到传言中水井沸腾的人家。
只见土砖屋前长草的泥地里,一口水井敞着口子,发出“咕嘟,咕嘟”的沸声,土砖屋的墙上裂开一道缝。大门紧闭,窗户也关着,似是不欢迎来客。
玄冥记起一路走来,村中人也都神情警惕,惊惶中带着几分敌意,若有所思。
他走近,低头,往井底一看。
只见井水像烧开了似的,不停往上冒着气泡,水面翻滚。却无热气,仅是状似沸腾。
身后的小望似懊恼似释然地叹了口气,袖口被人扯动,小望问道:“好似与想象中不同,还要继续吗?”他小心地压低了声音。
玄冥轻微点了头,他明白小望被村中氛围所惊,有些心神不定,而“沸”井不“沸”,又断了线索,但观村中人的举止,必有古怪。玄冥让小望往自己身后藏了藏,提步往,轻叩门扉。
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
天色渐暗,窗户映出烛光,玄冥眸光晃了晃,他加重了几分敲门的力道,问:“有人吗?”
还是没声。
玄冥接着道,“我二人听闻此地异状,来此只为解井沸之谜,地龙翻身之词只是坊间误传,真实原因定非如此,我二人只欲了解些情况,您不必担忧。”他平稳的声音如清澈的溪流,安抚人心,“望主人开门一见。”
门后传来窸窣的声音,紧合的木门被人拉开一道缝,屋内的亮光泻了一缕在玄冥身上,一位老妪谨慎地探看半晌,似乎是确认了只来了两人,她才拉开门,与玄冥二人相对。
老妪说:“你怎知不是地龙翻身?”
玄冥避而不答,道:“我们正是来此查探原因。”
老妪的情绪却突然激动起来,她冷笑道:“查探,查探!”老妪咬牙,“不知又要收走多少苦力,拷走多少人屈打成招。”
玄冥闻此言,知道必有隐情,还不待开口,便听老妪义愤填膺,字字泣血:“自从你们在这开采铁矿后,整个村子都废了,男人们都被抓了壮丁去采矿,只留下像我一般的老弱妇孺守着村庄,田也荒废了,柴也没人砍了。尤其是……”
老妪声音颤抖:“尤其你们还虐待他们,谁家的儿子不是宝啊,落到你们手中,断胳膊的,没腿的,一个个面黄肌瘦,被榨干了才放回家。”
她神色哀戚,“我可怜的儿呀,脑袋都被砸出血了才被送回,至今昏迷不醒,我们这穷苦人家,只能等死啰。”
半晌,她顾及着玄冥二人,收敛了悲意,恨恨咒道,“谁说不是地龙翻身?!就是村旁的铁矿惊动了地龙,地龙要醒了!皇天在上,你们也该遭报应了!”
说罢,老妪回屋,木门被她摔得震天响。
玄冥袖中的手蜷起,眉头紧锁,唇微张想说什么,就听见门内传来了压抑的低泣,哀哀幽咽着,尽是心酸苦楚。
他无声轻叹,从怀中取了一锭银子兼之一瓶药粉,置于门口的草丛中,又拾了枯枝在一旁光秃的土地上,画了一个头,示意老妪将药粉洒在伤口处,便带着小望转身离去。
隔了两日,他们再去马家村。
老妪正在门口择菜,情绪平稳多了,见了他们别扭地移开视线,道:“前两日是我错怪你们了……谁让你们跟锯嘴葫芦似的,也不辩解两句。”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雇了几个同乡带我儿去看了病,药也敷上了,大夫说,恢复地不错。”
玄冥眸光微动,道:“可还需银两?”
老妪连摆手:“够了,够了。”她瞥了一眼身旁的水桶续道,“因这水井的缘故,我不敢从中取水,这两桶还是我从村的另一头打来的。你们不是要看那沸井吗?”
她道:“你们去看吧。”老妪提了择好的菜进了屋,不一会儿,屋顶炊烟袅袅。
玄冥到井边查看,取了半桶井水。玄冥把手试探地伸入水中,没反应,他又取了一捧,举在眼前仔细观察,水质清澄,桶里沉淀了些许灰渣。他一嗅,无异味。
玄冥试着抿了一口,略带酸。
他把捧着的水洒去,用丝帕擦干手,在怀中取了草药粉末,往桶里一撒,只见草药粉末迅速溶解,而此时取了水一尝,便褪去了之前的酸味。
玄冥心中有了猜测,他扶着井沿,欲用神力一探气泡来源,便被眼疾手快的小望拦住,小望道:“公子那点神力还是省着点用吧。我虽然道行浅,法力低微,但既然我在,还是能帮上公子的。”
玄冥对上小望执拗的眼,让了步,问:“你的神识可否离体?”
“可以的。”
“你用神识顺着井内的气泡,溯回它生成之处,看看是否有岩层的断裂。”玄冥嘱咐道,“我不知源处多深,你不要逞强。”
小望回嘴:“逞强的是公子。”
他收敛了嬉皮笑脸飞舞的眉眼,食指相合置于眉心,将神识引出,并顺着气泡一路溯回。
半晌,他惊叫一声睁开双眼,笑盈盈地看向玄冥:“果如公子所料。”他接着道,“我看见地底石层断了一截,气泡正是从断裂处生出。”
玄冥点头,他举步欲往屋中,询问老妪一些情况,正巧,老妪炒好了菜,在门前招呼着:“二位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正巧日午,饭熟了,不如二位来尝尝我的手艺?”
玄冥犹豫了一会儿,进了屋。
屋内正对的是厅堂,摆着几张歪斜的竹椅,四壁是古旧的木板,有两扇门,样式素朴的布帘半卷着。
明明再简陋不过的土砖屋,玄冥却被一物闪了眼,似有金光,他定神看去,老妪却匆匆挡住了他的视线,手遮掩地往后一抹,脸上殷勤地笑着,道:“二位请上座。”
玄冥坐在客位上,而小望在外的身份是玄冥仆从,仍侍立在玄冥身后。老妪见状心焦地招呼道:“这位小客人,坐呀!来尝尝我做的饭菜。”她夹了一堆鸡肉、猪肉,到二人的碗中。
小望等着玄冥发话,眼瞟向一桌的大鱼大肉,垂涎欲滴。
玄冥却一反常态不作声,并无上小望上桌之意。他只垂下眸,看着碗里的食物,无一不辣,无一不咸,举筷,却伸向了桌上唯一一盘青菜里,一边道:“我肠胃不适,青菜足矣。”
老妪讪讪,回身盛了碗白米饭放在玄冥手边,道:“也好,多吃点。”
玄冥道:“我已知井沸之因,但还有几个问题,望您解惑。”
“您尽管问,我知道的一定说。”
“井水的异状自何时起?”
“约莫半月前。”
“村旁的铁矿场何时开的?”
老妪想了想:“将近一年了。去年这个时候村里就来了一批外人,嚷嚷着要开铁矿。”她突然又警惕了些,问道:“怎么着,这井水沸腾果真是因为铁矿场惊醒了地龙?”
玄冥不答,又问她:“你可知这铁矿场的主人是谁?”
老妪一下来了话:“怎能不知,他们一伙来时,便自称是江淮盐商苏大燮的属下,道在我们村头发现了铁矿,现由他接管开采事宜,这个名字村里人心底不知咒骂过多少回了。”她长叹一声,“又能怎么办呢,民不与官斗。”
玄冥问完话才让小望上桌,又道:“井沸之因,是此处地质易碎,铁矿场触及了地下岩层,本来紧密接着的石块相离,封存的阳气外泄,从井中逸出。”
老妪似懂非懂道:“是因那矿场?”
玄冥应是。
她立马神情愤懑起来,嘴里一连串咒骂脱口而出,骂累了,才喝了口汤,问道:“我那井水还能喝吗?”
“能。”不等老妪面露喜色,玄冥接着道,“但不能久喝。您还是再打一口吧。”
老妪怏怏:“后生你不知,井哪能说打就打,打井的都得花大把钱请着上门。村里一共也就三口井,我这井还是从太爷爷时期传下来的。”
“可是缺银两?”
“不……也不,之前,嗯,也不是钱的问题。”老妪支吾着,前言不搭后语地回道,“快吃吧!”她把饭碗又往玄冥跟前推了推,目光热切地注视他。见玄冥终于吃了饭,老妪松了口气。
她露出这桌饭上第一个由衷的微笑,目光亲切地看着已经满嘴油光的小望,一边絮絮说着:“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来客了,老伴走的早,儿子去了矿场,整天我自个吃得没滋没味,手艺都荒废了……”
“……”
日偏午,屋里的人早已停了吃食,敞着的大门却迟迟不见有人走出。
村中一盏马车辘辘而过,驾车之人一脸横肉,凶相毕露,一路户户家门紧闭,犬声狂吠,人嫌狗憎。
马车停在了老妪家,轿帘一掀,一个相貌阴柔、小厮衣着的人下了马车,径直走进了屋。
他看着地上趴伏着瑟瑟发抖的老妪,和一旁被迷晕了,五花大绑的玄冥二人,唇微勾道:“做得好。”他从腕上摘下一个玉镯,扔到老妪跟前,道,“这是赏你的。”
小厮指使壮汉道:“把那个穿白衣的抬上轿。”
老妪颤巍巍问:“另一个呢?”
小厮轻蔑一笑,道:“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