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地窖
“我要走,你留得住吗?”
玄冥袖中箭光一闪,一股冲力袭来,侍卫的长矛被打散,二人后撤两步,身子抵住背后的石墙,玄冥又连发两箭,从肋侧鳞甲的间隙中钉入,将二人固定在入口边缘,随机缓步下了石梯。
元庚懒洋洋地笑了,打了个响指,盘旋的石梯上戍卫的士兵都收手放行,玄冥的身影渐渐隐入黑暗。
良久,高台上,元庚攥了掌心,一人自语道:“我迟早会把你留下。”
他往玄冥的玉杯中灌了酒,沿着润泽的杯沿饮啜,回味了一阵,叹息道:“好酒。”便拂袖,回府。
三更,五鼓。
画楼外,院门口。
此夜正是月圆,皎洁的月光丝丝如琴音奏鸣,箫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守备的士兵身姿笔直,却动作僵硬,眼光涣散无神。一道身影旁若无人地从大门入了画楼,周围的士兵却无一警觉。
玄冥用催眠术魇住了他们。
此术为源自西域的奇巧淫技,是羽嘉昔日告诉他的。
当日羽嘉见他颇感兴趣,还拉着小望试验了一番,逗得小望鹦鹉学舌般说了些话,小望醒后却回忆不起分毫,是以玄冥印象颇深。
此术虽名为“术”,却不消耗法力,只需要环境间接地施以影响。
玄冥在燕阙登高,见今日月光柔和,春风清逸,又念及羽嘉几次三番强调,让自己省着点用神力,才出此一策。
玄冥等士兵巡逻了大半时日,疲累上涌,意志松懈时,以药香、箫声为引,使其中魇。但他对此法不甚熟悉,怕有人突然清醒,袖中还备着迷药以防万一。
好在城主已中药。
他在燕阙起身时,袖袍一扬,将药粉洒在了城主的酒杯中,此药无色无味,对人无害,却能使人产生睡意,一夜沉眠。
想必城主此时已然回房歇下了。
玄冥从院门踏入,直抵画楼,一路风平浪静。
他在门口屏息探了一会儿,推门而入。
只见画楼里与前几日晚并太大差别,只是书桌上墨迹已干,毛笔都被洗净了挂在笔帘。玄冥径直走向书桌,取了玉山笔架细看。
夜明珠柔和生光,映得笔架玉色温润,此物呈山峦起伏状,轮廓却模糊不清,无峰无谷,圆润光滑,连绵地攒着,表面刻有纹饰,玄冥认出这笔架上雕刻的花纹,与自己衣角缝着的如意云纹如出一辙。
玄冥的衣衫都是取天上云霞锦缎,由织女织成,织女为了不混淆各家神仙的衣物,都配了独一无二的花纹,羽嘉是鸟眼纹,而这云纹是玄冥的专属,独此一家。
这云纹竟会出现在凡间。
玄冥眼眸微动,握着笔架的手指紧了紧,心中的预感愈发强烈起来。玄冥将自己的气息注入笔架中,笔架没有反应。
他取出怀中城主所赐玉佩,将玉佩上附着的龙息引入笔架中,只见玉山跃然生光,顷刻,机关陡转,石块和木板摩擦生响。
两道楼梯入口横亘在眼前,一道通向地窖,阴冷森寒,一道通向二楼,在月光的照拂下,隐约可见被风吹动的画卷横轴。
玄冥去了地窖。
能致使整个青州大旱,那物必然性烈,极旱。若画楼当真藏有此物,必然在地窖中。
地窖入口开在书桌前方,距玄冥只有一步之隔,冒着森森寒气,一道石梯斜通向下,里面漆黑一片。
玄冥取了桌上的夜明珠,踩上石梯,他甫一进入,便是寒透骨的冰凉。玄冥皱了皱眉,接着往下。
愈下愈是浓重的深黑,里头的寒气几可杀人。
起初石壁还沾染着水泽,微微润湿,有水珠凝聚着滴落在石阶上,而后水凝成冰,像一层盔甲,覆盖在阴冷的石壁之上,反射着微光,再往里,冰棱生成,悬挂在头顶,晶莹剔透。
至尽头,视野变得开阔,大片的冰柱耸立着,少数仍连结着石阶与头上的石壁,多数被拦腰横斩,从中部断裂,冰渣子碎了一地。
而此时的温度,已经最低点,跌破了玄冥曾感受过的极限,凡人到此,浑身血液立刻冻结,必死,而玄冥虽以神躯,亦感觉到不适,他握着夜明珠的手指已然活动迟滞。
不远处冰柱最为粗重,也是被破坏的最为严重的地方,有一块黑色的门,嵌进石壁里。玄冥走近,细看,心中一惊。
这怕是传闻中极北苦寒之地的界石,分隔了阴阳二界,出现在此地甚是奇怪。
如果说这一路所见,玄冥早有预感,看见这界石他却是出乎意料。他警戒心顿时拉满,身躯紧绷。
要开这石门,却是不得不动用神力了。
玄冥伸出另一只手,手指握紧又松开,等手指足够灵敏,折下一根冰棱,用尖锐处在石门上飞速刻了道阵法,两块石门轰响着移向两侧,中间一条道,露出里边的情境。
玄冥瞳孔微缩,所见景象之荒谬离奇闻所未闻。
夜明珠光晕之下,只见密室大无边际,满地都是残损的染血鳞片,血迹凝固,鳞片硕大,却灰败而无光泽,新脱落的鳞片还能看出其本身的湛白,另一些恰似深冬的灰褐落叶般颓靡地堆积着。
四根血迹斑斑的铁链挂在墙上,其上的淤血层层覆盖,抬手能剥下一大块血痂。玄冥走进了密室内,四下环顾,看见密室的一侧树了一块冰墙,里面人影绰绰。
玄冥走近了一看,却是毛骨悚然。一整面冰墙是由无数冰棺拼合而成,而每个冰棺里竖放着一个人,有男有女,容貌上佳,面色青白,微有浮肿,都睁着眼睛直视前方。
或许是因为界门阴阳之隔的缘故,虽然只是一小块界石,却能留住人的魂魄。
每个人的容貌都栩栩如生,忽略僵硬的体态和青白的脸色,他们与活人相近,好似下一秒就能走出,连一双眼睛都还神光湛然。
可以看出,他们被封进冰棺时还是心情愉悦的,脸上都挂着如梦似幻的微笑。
玄冥后退一步,心头剧震。
他的情绪翻搅着,撕扯着,第一次感受到一股难言的滋味漫上心头,既心疼、不解、愤怒、恍然,又有些酸涩。
他没有再看,急匆匆出了地窖,合上机关,直奔主府。
主府戒备森严,灯火通明,士兵举着火把来回巡逻,而此时已过深夜,阳气渐长,催眠之术难以施为。
主府与停云阁仅一墙之隔,玄冥于是回了停云阁,翻墙而入,趁着换班交接的空隙,一路躲藏着长驱直入。
玄冥手中紧攥着药粉,准备一有不慎,就立刻用药迷倒脱身。
然而他并没有被发现,玄冥一路躲藏着长驱直入,主府的守备今夜似乎格外松懈,府内巡逻的士兵上一批走了,下一批却迟迟不见,侍从也都歇下了。
玄冥满腔心事,没有多想。
主卧近在眼前,玄冥绕到窗边,听着室内的呼吸,均匀而缓慢,才拔下木簪从中抽了一根银针,打开窗栓,翻身而入。
风透窗楹,吹动床边轻薄的纱幔,榻上躺着的人身着玄色中衣,映得微露的胸膛如白玉般,浅浅起伏着。
玄冥携着一身寒气,逐步靠近床沿,在床头停下,低头看了半晌。
他伸手,冰凉的手指在元庚腕上一搭,量了脉搏确认他正睡着,才从怀中取出焰石。
焰石者,色泽如焰火,瑰丽璀璨,对炎气有天然的感知力。
玄冥把焰石虚悬于元庚额前,以神力贯通,导入元庚识海,初如鱼得水,十分顺畅,不料玄冥将焰石精魄引出再次深入时,却遭到了元庚的抵触,而焰石也黯淡无光。
玄冥收回焰石,五脏因神力反噬而震荡。他强压下涌到嘴边血,眸中神色几番变幻。
玄冥思绪纷飞,或许是夜太静了,他脑海里闪过一幕幕画面,有地窖沾染血迹的龙鳞,有燕阙里身后温热的身躯;
有元庚一句调笑的“我以身相许如何”,有老翁连夜搬家携女逃亡,有冰封着的一幢幢青白的脸庞,有青州数十万人的身家性命……
城主府的一切看起来蹊跷之处都在今晚有了解释,但这个解释却将玄冥拖入了更大的迷雾之中。
所有箭头都指向元庚,焰石却否认了这个唯一的可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人皆有私心,神也不例外。
玄冥感觉自己的情感与理智渐渐背道而驰,他的情感在心头酝酿着,让他下意识为元庚开脱,而他理智却在脑海里绷成一根弦,拉扯着他,警告他,让他保持清醒。
月光斜映里,轻纱飘舞,元庚沉眠正酣,安然躺在床上。玄冥看着他轮廓起伏、明暗交错的脸。心道:
你在想什么?到底是不是你?
玄冥尽力想摒除杂念,理清头绪,却无济于事。
玄冥心中一个声音冷声道,别傻了,是他,就是他。
是他在焰石上做了手脚,是他引发的青州大旱,是他害你心神不定。他是一切的元凶,是因果的缘起。
解决他,就都结束了。
杀了他。
玄冥抬手,袖中暗箭冷光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