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燕阙
镜湖边有一小亭。
玄冥到时,城主正倚着廊柱,漫不经心抛掷着盘中鱼食。
小亭翼然凌于湖上,一道石阶从岸边通向小亭。在入口处,小望被拦了下来,侍卫道:“城主有令,只请白衣公子一人,闲杂人等不予通行。”小望辩道:“你让开!我怎是闲杂人等。”争执声起。
元庚听到动静,头也不回道:“来了啊。”语气闲散如话家常,侍卫却顿时噤声,小望也咬紧了嘴唇。
小望想,他知道为什么雀儿们那么害怕城主了。一股威压从小亭漫出,小望几乎被压得腿软,不过幸好只有一瞬。
玄冥散出同等甚至更强大的威压将元庚的压迫逼回,并被有意地控制在,囊括了玄冥和小望二人的圆形内。
和元庚阴沉得透不过气的威压相比,在玄冥的威压温和绵长,如淋春雨,如沐春风。
元庚冷哼一声,收了回来。
小望跟在玄冥身后想要踏入,玄冥却开口:“你等在这里。”之前退下的身形魁梧的侍卫再次拦在眼前,小望只好停步,目送玄冥孤身前往小亭。
玄冥走到离城主三步远处,停住,视线顺着抛洒的鱼食看向湖面。
湖中白浪翻滚,浮光跃金,锦鲤簇拥成一团,抢夺着漂浮的食物。元庚动作顿了顿,笑了声,道:“我是洪水猛兽吗?躲得那么远,走近点。”
玄冥无意与他争执,错开话题道:“城主好兴致。”
元庚停了手,似笑非笑看着他,道:“自当有兴致。这鱼儿在镜湖看似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一有鱼食便蜂拥而来,争夺不休,甚是有趣。”
他朝玄冥走近了一步,接着道,“若在这镜湖旁钓鱼,却是没什么意思,抛饵即上钩。这些鱼都蠢得很。”
元庚伸手,作势把鱼食递给玄冥:“公子可想试试?”
玄冥接过,却是拿着盘一扬,鱼食四散落入水中。他淡声道:“听城主的意思,怕是饿坏了鱼儿。若是这湖中鱼皆满腹藻虾,又何必为这蝇头小利争来夺去。”
玄冥针锋相对,毫不避让。
元庚一笑,在亭中圆桌旁坐下,斟了一杯酒,说:“恩人在我面前总是格外大胆些。”
他接着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鱼儿都是贪得无厌的,天性使然,得陇望蜀,吃得再饱也总贪望着不属于自己的一份。”
“哦?”玄冥挑了挑眉,“倒是我错了。”
风吹起湖面涟漪,小亭突然静了下来,身后城主在啜着酒,玄冥有些心不定,道:“不知城主找我何事?”
“没事便不能找你么?”
玄冥不答。
“罢了,你这闷头罐子。”元庚仰脖把酒一口灌下。
“我前些天有事离府,本想问问你这几天过得如何,可算满意。”漾着酒意的金眸,在玄冥身上一掠而过,“现在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公子巴不得我不出现的好。”
玄冥皱了眉。
这怎么回?应是也不对,应不是也不对。
好在元庚也让他为难太久,又开口,话语带笑,醉意斐然:“管事说恩人修养了三天,精神可好些了?”
他接着貌似不经意地提起:“公子对镜湖里的鱼儿尚存慈悲心肠,倒让我想起三天前,侍卫在树丛里捉到只麻雀。”
元庚金眸微眯,看向玄冥:“你看是放了好,还是杀了好?”
玄冥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绷紧了一根弦。他敷衍道:“好多了。”又思索了片刻道,“麻雀在林中只在来去,城主的侍卫为何要捉它?”
“它若只在林中飞来飞去还好,可惜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
“哪儿?”
“画楼。”元庚紧盯着玄冥的眼,一字一顿。
“放了吧。”玄冥出声,“鸟儿何其无辜。”
元庚摇了摇杯中酒水,玩味地勾唇,道:“就听恩人的。放了也罢,不过一只鸟。”他那双深沉莫测的金眸看向玄冥,“明晚我将在燕阙为公子补一场接风宴,还请公子赏光。”
玄冥应是,元庚摆摆手,道:“退下吧。”
玄冥携着小望回到停云阁时,天快暗了,玄冥闭上房门,点起灯,同小望讲了明晚的接风宴。小望闻之大惊:“燕阙?!”
玄冥点头。
来城主府这么些天,玄冥已对几个楼宇耳熟能详,其一便是这燕阙。
他二人第一次来时,去的地方是乐台,是城主大摆筵席,聚众肆意玩谑的地方,而燕阙却与之相反。
同是仙楼歌舞,燕阙是城主私人宴饮之地,只有城主亲自邀约才能进入,传闻入者无一不姿容貌美,神采皎然,却都在宴会后一个月内离奇失踪,查无寻处。
小望瞅了眼自家公子的仙姿玉容,不由发愁。
小望情绪低落下来:“都是我拖了后腿,若不是,若不是雀小七被他拿来威胁,这门子鸿门宴爱谁去谁去。”他握了握拳,“都好几天了,还接什么风啊,狼子野心。”
他恨恨:“昭然若揭!”
玄冥却道:“好机会。”
“何意?”小望不解。
“城主饮宴,醉后必回房,画楼一时无人。我再想法子支开管事,便可二探画楼。”他沉吟片刻,又道:“也有可能是圈套。他发现画楼异常,想试探于我。”
小望担忧地说:“公子神力稀薄,不可轻易动用。这时日,画楼又加强了戒备,若是圈套该如何是好。”
“无碍。”点点火光在玄冥眼中跳跃,“随机应变亦可。”
次日晚。
燕阙。
燕阙修筑在城主府地势最高的地方,又以高塔相托。
高塔层层砖石堆栈,表面饰以釉彩烤漆,一条石阶沿着塔身盘旋而上,在塔底和燕阙入口士兵持矛警戒着。
从燕阙鸟瞰,城主府的布局一览无余,不远处的镜湖深邃幽暗,一轮圆月倒映其中,沿岸的主府、停云阁与画楼呈对角之势隔湖相望,其余楼宇鳞次栉比,细密地排布着。
燕阙内铺以玉石,饰以琳琅,隔着一道珠帘,乐师的身影若隐若现,乐声光华灿烂,纤影皆无,直入重霄。
正中,有两人隔案对酌,一白衣,云纹浮动,一黑衣,暗金流转。
元庚衔着一抹笑意,举杯:“公子觉得我这燕阙如何?”
玄冥道:“楼高近天,旷有清风。”
元庚道:“我城主府虽地势低平,从燕阙俯看,却能将大半天水城看入眼,可惜公子来得太晚,夜太深,却是没得看头。”
他摇摇头,目光在玄冥搁在案桌的素白皓腕上,描摹了一圈,喉咙微干,饮了一杯酒,“天水城虽小,却是有不少水土风俗、奇闻异事。”
“城主可愿详谈?”
“比如我前两日出府,便遇上一件怪事,一家农户传了几辈的一口井,井水突然沸腾。再比如山麓的天水庙——”元庚顿了顿,忽而问,“公子可知雨师?”
玄冥心中一动。他正眺望着夜色,闻言,高远飘渺的墨玉眸一凝,落在了元庚身上。玄冥回复道:“这与天水庙何干?”
“关系大着呢。”元庚起身拿起酒壶,敛了袖子,给自己的玉杯满上后,往玄冥一直空置的酒杯一倒,晶莹的酒液翻卷而入。
元庚欺身对上玄冥的眼,道:“千金不换的梨花醉,公子可别浪费了。”才坐回身,吊足了胃口,悠悠道,“这天水庙供奉的,便是雨师。”
“传闻天水庙已有千年光景,自月朝始建,祖上原是御厨,得了雨师恩惠,命子孙守此庙,世代传之。”
元庚眯着一双金眸,目光松散地落在杯沿。
玄冥可不认识什么御厨。
“不过是些传说。”他看着元庚道,“城主信这些?”
元庚反问:“公子呢,信吗?”
“不信。”玄冥啜了一口酒,嘴里盈满了梨花清新醉人的香气。
“事间传说无数,或曰雷公三头六臂,身挎金钏,或曰阎王脸满胡渣赛张飞,眼如铜铃比钟馗,或曰风师无色无形,隐匿在人群,凡俗之说,太过荒谬。”玄冥道。
“那你可曾听过雨师的传闻?”
“不曾。”
“听说那雨师是个青年,着一袭白衣,面如皎月,目似朗星,濯如春水,通药性,怀仁义,救苍生。”
他神色难辨的金眸紧紧攀附在玄冥身上,每说一句眸色就深沉一分,最后似是玩笑般提了句,“和公子倒是相像。”
“公子莫不是天上神仙下凡?”元庚道。
玄冥听着元庚熟悉的调笑,不以为然,举起杯:“若真是神仙下凡,又岂能和你同饮。”
元庚朗然一笑,和玄冥的玉杯清脆一碰,又是一口闷,道:“也是,不过难怪我一见公子,就觉得有几分熟悉。”他提起玉箸欲食,才发现桌上空无一物,不由笑起来,“和公子相谈甚欢,竟忘了上菜。”
元庚击掌,帘外等候的侍从鱼贯而入,一道道菜肴布上桌,玄冥扫了一眼,随意道:“怎不见管事?这些天多谢他关照。”
元庚回道:“他办事去了。”又面色不豫地说,“是我命他如此,要谢就谢我吧。”
玄冥自斟一杯酒,拱手道谢,一口饮下,一股呛辣的酒劲直冲上头,他皱了皱眉。元庚见了笑道:“忘了说了,这酒后劲十足。别光喝酒,来吃点菜。”
他一一介绍,“八宝荷叶蒸鹿蹄,山珍炖鹤羹,灵芝云兔肉……试试,都是我压箱底的好菜。”
两人一边对酌,配以佳肴,一边聊着。元庚说得偏多,玄冥时而回几句。
忽略言语中夹杂的试探与回击,从表面上看,倒是和乐融融,恰似推心置腹的好友秉烛夜谈般畅意。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元庚喝了许多,酒劲上头,衣襟微敞,放浪形骸,浑身像没骨头似的靠在案桌旁。
他看着仍旧衣冠严整的玄冥。
对坐的人沾染了酒意,发丝微乱,平素冷清的双眼水汽氤氲,盈盈蒙着一层薄雾。
那层薄雾好似下一刻便会凝聚着滴下来,滑过晕红的脸庞,晶莹饱满的唇珠,沁入微合的深缝中,又或者顺着纤长的脖颈,一路深入紧掩的白衫。
元庚失神片刻,挥散把人摁住欺负哭的冲动,强抑住翻涌的情潮,骨节分明的手覆上另一只已经肖想许久的,纤长秀致的手,虎口箍在脆弱易折的手腕骨,强健的身躯绕桌,靠近了玄冥。
玄冥在元庚手刚覆上时缩了缩,等手腕被人圈住,他反而没了动静,墨玉眸只静静看着元庚,任由他逼近。
玄冥想,他或许也醉了。
高台上冷风一吹,乐声暂歇,只有风声呼啸而过,像是千万年在云上的时日,除了羽嘉偶尔寻他玩闹,只剩下漫长的孤寂,和云卷云舒的单调。
高处不胜寒,他偶尔也会想念人间的温暖。
元庚已经移到他后背,宽厚的胸膛带着热意紧贴着他,将他拢在案桌前,急促的鼻息响在耳畔,温热的气流喷洒在耳垂上。
元庚看着近在咫尺的后脖颈和耳垂,白玉染绮,霞飞映霜,呼吸不由粗重一分。
元庚把头搁在玄冥肩头,喃喃:“果真美人如玉。”
身后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片刻后重又带了笑意道:“昔者曹公筑铜雀台,欲将二乔锁之,不知我这停云阁,可能使公子为我停留?”那道声音情深意重,咏叹调般吟道,“惟愿君心似我心。”
“城主醉了。”玄冥脸上看不出情绪。
“酒后吐真言。”元庚斜眼看着他,“你不信?”
玄冥默了一会儿,开口,声音因酒醉而少了冷清,多了缠绵,话语却锋利如刀:“不知城主此言对几人说过?”
元庚侧着脖子闷笑,身躯一阵颤抖,摇晃着站起,手中玉杯的酒液纷溅,他抬手一口饮尽:“你不信,不信。”他握住玄冥的手放在心口,“你要如何能信?剥了这颗心如何?”
玄冥抽回手,站直了身,道:“城主醉的厉害,冥也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说罢,转身欲走。
元庚没拦,只恁自斟满酒。
玄冥走到门口,侍卫却“锵”地一声架住了石阶入口。
身后的元庚漫声道:“你当我这燕阙,是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吗?”他将空了的酒杯弃掷于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