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玉佩
玄冥接过酒杯,仰头喝下,衣袖半掩间澈白的喉结随着吞咽微微耸动,一滴酒液顺着唇角蜿蜒而下,滑过纤长的脖颈,隐入衣襟深处。
元庚眸色转深,手负背,勾着唇转身离去。玄冥看着他的背影道:“我二人寻遍城中客栈,竟无一者有空房,城主可知原因?”
元庚脚步不停,重回到主位斜倚着,举起一杯酒悠悠品着,道:“哦?愿闻其详。”
“怕是有白眼狼忘恩负义,小人从中作梗,借威势欺压平民百姓,使之不敢予我留宿。”玄冥冷声道。
元庚目光轻慢地扫视了一圈趴伏在地,恨不得缩进地缝的众人,拉长了调子:“可需本城主为你主持公道?”
“哼。”小望不忿地出声,“贼喊捉贼。”
元庚神色一厉,微抬了身正欲发作,玄冥清冷如两根冰棱的目光射来,他又躺了回去,手中的酒杯却被随意抛掷在案桌上,发出锵然一声,众人心中一震。
玄冥道:“是非相信城主心中自有定论。”他戒备地绷着身子。
“二位既然屡屡被客栈所拒,就先在我府中住下,有时间再细说。”元庚袖袍一挥召来管事,又吩咐道,“收拾了停云阁,请二位入住。”
元庚身侧倒酒的胡姬一声惊呼:“怎可!”被元庚赏了颗葡萄,吞下未尽的话。元庚喝道:“还不退下!”
玄冥携着小望退下。直到出了殿门,他才感觉黏附在脊背的灼热目光被隔断,不由舒了口气,松下紧绷的身躯。
等清扫好停云阁时,已月上中天。
玄冥坐在茶桌旁,浅呷着茶,一旁的小望正整理着床铺。玄冥把管事带来的仆人都辞退了,回道不习惯太多仆从伺候。房内一时只剩二人。
小望可能是白天被吓到了,今晚一反往常地沉默着。
玄冥开口:“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小望埋头铺着床,声音闷闷的:“我有什么能问的呢。”
“都可以。”
小望正巧床柱磕到手肘,一时委屈上头,话匣子一开声音带着细弱的哭腔:“我能问什么呢,公子你不都谋算好了吗?没客栈住又怎样,城主府多舒服。只有我一个人傻乎乎的担心害怕。”
他气呼呼的,泪珠子却噼里啪啦往下砸,“族长派我来照顾您,可您哪里需要照顾,我看我还是尽快收拾包袱滚回家好了。”
玄冥早已起了身,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犹豫了半晌,把手放在小望因抽泣而颤抖的背上轻抚着,道:“来城主府是临时起意,会发生些什么我也无法预料。你若关心,以后我多跟你说说,嗯?别哭了。”
却不料小望哭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道:“那,那……玉佩,嗝,怎么回事?”
玄冥道:“说来话长,你先歇歇。”他扶着小望坐在床榻,回桌旁斟了一杯茶,又递了一方手帕给小望,“先擦擦眼泪,喝口水。”
小望接过,猛灌了一口勉强止住了呜咽:“那你以后记得说。”
“好。”
小望擦着脸上的泪痕,把情绪发泄完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是来照顾人的,又不是来被照顾的。
小望别扭地说道:“其实,你也不用说,不对,还是得说。”小望自暴自弃的住了嘴,心虚地转移话题,“族长说你这次下凡是有要事办的,还遮遮掩掩不告诉我,你现在能告诉我吗?”
玄冥答道:“事关天命,你到时自会知晓。”
又静了一会儿,小望憋着的气散尽了,他支支吾吾开口:“我,我不是故意哭的,就是一时上头……”话一出口,他刚感觉到一丝尴尬,就被人善意地打断。
“我知道。”
玄冥墨玉般的眸子通透而睿智。
小望飞快地撇过眼,耳根泛起薄红。他跳下榻,道:“床铺好了,我去准备沐浴的热水了。”他小步跑开,慌乱间还被门槛绊了一脚,一方丝帕飘落在地。
月色如水,倾泻在地,波光粼粼。玄冥回到茶桌边,茶已经凉了,碧绿的芽尖幽幽沉在水底,一口抿下去,清甜微涩,舌尖回甘。
玄冥从衣袖中取出玉佩,置于灯光下细看。
玉色圆润通透,镂空花纹作龙乘云吐珠状,用一红丝绦系着。
玄冥闭了眼,双手掐诀,悉心攫住玉佩上一缕熟悉的气息,又散出神识,试探着寻找相似的气息。
倏地,他动作一顿,双目睁开,随即一只手掩饰地缓缓伸向茶杯,临近杯壁却手腕一翻,一簇泛着冷光的袖箭朝着房顶射出,迅如疾风,另一簇紧接着射出。
房梁上闭息蹲坐的人一声轻笑,身子一扭第一枚袖箭躲闪而过,又卸了玉冠,以此击挡第二枚袖箭。
他飞身而下,衣袖间金色暗纹一闪,落在地上时,却正踩上一个茶杯,瓷碎裂之声并着滑倒的撞击声响起,玄冥逼近把手中蓄势待发的袖箭抵上那人的胸膛。
地上赫然是天水城主,元庚。
他因刚才一番动作衣襟微敞着,头发披散,双手撑在身后,金眸含着无赖的笑意,灼热的目光紧紧盯着玄冥。
玄冥语气不善:“堂堂城主,何故而为梁上君子?”
元庚似是对抵在胸前杀气腾腾的袖箭毫不在意,反而微抬了身体,欺身逼近玄冥,轻佻一笑,道:“我来,自是看美人。只可惜被发现得太早。”
元庚胸前抵着的箭尖渗出血迹,玄冥被迫后撤一步,却被元庚钻了空气,一旋身,腾空,顶膝,将人反压在了地上。
玄冥全身被制,咬着嘴唇仰躺在地面,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元庚灿金色的眸子不由更深了。
温热的吐息悬在脖颈上,一下一下轻挠着,玄冥不适地扭了扭脖子,把头偏向另一侧。元庚在耳边轻笑道:“抓到你了。”
墙角装饰用的铜镜点映着烛光,一团焰火似的冰冷地燃烧着,像近在咫尺的眼,似璀璨,又似金属般冷然。
都是孽缘。
月初,春寒料峭。
小望还没来玄冥身边,他一人在山林中穿行,破开拦路的低矮灌木和荆棘,往之前路过的一处泉水中走去。
鸱鸮忽鸣高树,成团的飞鸟惊起,往来时方向掠去。
玄冥没有在意,继续前行,到了泉水边,却看见四处树木倾轧,甚至拦腰横折,树皮飞卷,似被尖锐的利爪划破,灌木被连根拔起,沾染了血迹。
水边躺着一人,衣衫破碎,黑色的袍子遮掩了浓厚的血腥,然而他胸前却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玄冥兀自生了火,人生有命,起初并不想管那人,然而微弱的□□声引得他无意瞥了一眼,却对上一双金色的眸子。
在泉水粼粼波光的映射下,那双眸子因为疼痛昏迷而失焦,蒙上了一层灰般浑浊,瞳孔涣散,眼皮无力地半阖。
却似……一位故人的眼。
玄冥心中微动,走近了细看,那人却又闭上了眼,不复睁开。玄冥低叹一声,进了密林采来草药,在泉水边的岩石上磨碎了敷在那人的伤口处,又熄灭火堆,在那人附近重新生了一堆火,凑合过了一夜。
天明时,火堆燃尽,只剩灰黑的焦炭。玄冥醒时,手腕被那人松松抓握着,他抽手,那昏迷之人却仿佛有意识似的,一下抓紧了,五指像鹰爪般狠攥着,嵌进肉里。那人口中呢喃着:“城……城主府。”
玄冥毫不留情地掰断了他的手指,脱身而去,次日却在行囊里发现了一块蕴着龙息的玉佩。
如今看来,却是惹上了一尊大佛。
玄冥感觉脖子上落下一片温热,他身体一震,收回漫游的思绪,冷声道:“城主这是何意?”
“恩人不知?”元庚凑得更近,鼻尖几乎和玄冥相碰,灿金的双眸漾起波纹,和底下的墨玉眸相对。
他不正经的声音响起:“吃豆腐啊。”
玄冥恼了,柔韧的腰部蓄力一掀,手中三尺青锋出鞘,冷厉的剑光横在元庚脖颈,“好好说话!”
“是你逼迫客栈老板强说客满的?”玄冥声音带着早春的寒意。
“是。”元庚被他掀坐在地,懒懒抬眸悠悠道。
“为何?”
“你不知吗?”他幽幽道,“不这样你又怎会自投罗网?早这样不就好了。”
玄冥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举到元庚眼前,问:“这是你的?”
“对。”
“撒谎。”
“你不信可以问问我部下,这是我的信物,以前日日戴在身上,不过现在——”他眼珠一转,“送你了。”
玄冥觉得这玉佩烫手得很,却念及其上残余的一丝龙息,犹豫了半晌还是收进袖中。
元庚见玄冥面色稍缓,两指并刀,把颈上架着的剑推开了些,道:“你既收了我的礼物,你我便不用这般刀剑相向了吧。”
他爬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道,“你问了我两个问题,我也有两个问题要问你。你可回答?”
玄冥道:“你说。”
“我听那小童口中的公子是你?如何称呼?”
“玄冥。”
“玄冥。”元庚含着这两个字,在舌尖绕了两圈,又低声喃喃道,“原来你叫玄冥。”
“第二个问题?”玄冥冷硬地打断了他。
元庚斜睨着他,笑道:“你真是不怕我,我这个城主在你眼里一点威严都没有。”说到这里,他的神色阴晴不定,走到茶桌旁将放冷的茶一饮而尽,道:“你救了我,有什么想要的吗?”
玄冥:“无所求。”
元庚却似没听见般,他背着月色,身影朦胧,声音含笑。
“我以身相许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