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元庚
天水城四面环山。
坡度较缓的山麓上,房屋鳞次栉比,以八卦之势,从八角向地势低平的凹陷处汇聚,沿中轴线至内城,商铺、茶肆、酒楼愈发密布。
而到了城中心,却突兀地空出了一大块地。一座深墙高檐的偌大的城主府直挺挺立着,巡查的士兵举着红缨长矛来回走动。
今日城主府门口停了十几辆马车。
方才清晨,驾车的马夫却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只碍于门口戍卫森严的守卫强撑着精神。
小望站在城主府门口,一头雾水。
今早他们离开旅店,往进城的路上走去。到城门口时,他们没有任何伪装,也没有任何准备,直接排在了队伍的末端。
眼前的长龙一点点缩减,小望不由愈发紧张。轮到他们时,玄冥却忽的拿出了一块玉佩,被士兵恭敬地请进了城。
进城后,玄冥还不忘向府衙揭发店家二人的罪行。
然而进城虽异常的顺遂,到城中寻落脚的客栈却不期然成了阻碍。他们问遍了所有的客栈,掌柜都说“已客满,无空房”。
摆明了欺负外地人。
小望正要撸起袖子和掌柜理论,一个心善的伙计拉着他们小声道:“是城主下的令,最近一律不留生客。”
怎么办?
小望背着行囊无助地站在客栈门口,忽听玄冥道:“我们去城主府。”
小望乍一听,以为自己听错了,迷迷糊糊跟在后面,一路目的明确地行至城中心,才猛然意识到:他们要进城主府——
自投罗网!!
小望吓了一跳,他可没忘记玄冥腕上的红印。然而城主府已然近在眼前,他已来不及问玄冥此举为何。
巍峨的高墙耸立着,门口的护卫煞气冲天。小望看得浑身一震,小心地往玄冥身后缩了缩。
玄冥缓步往紧闭的城主大门走去。“锵”的一声,长矛相架,玄冥故技重施,取出怀中玉佩。
门卫看着玉佩,惊疑不定。
他们迅速交换了眼神,唤来一个小厮,进门通传。
不久,一个气质温文的青年开了门,眉眼含笑,作揖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失敬失敬。二位随我前来。”
青年在前边领路,玄冥二人随之踏入城主府。
一路只见雕梁画栋,绮罗珠翠,亭台流水。房顶的琉璃瓦,映射着璀璨的日光,和着沿路的金银摆饰,闪烁刺目。
青年是府内管事,名后卿。
他介绍道:“我家主人喜极了这些金灿灿的东西,您看这九龙夔风金镶饰,费了二百两黄金。这银镀金翅鸟……”
玄冥不动声色打量着后卿口中价值连城的宝物,一边似是随意地说道:“金生水,想必贵城主性属水,喜阴凉。”
后卿仍是一副笑眯眯地模样,道:“您这说法我倒是第一次见。旁人可都说天水城主奢侈浮糜,铺张无度呢。”
“你也这样认为?”玄冥问。
“都是传言,不足信。”话落,后卿正好停在一块雕花金门前。
他示意二人噤声,推开门引着他们悄然站在一旁,道:“二位请在此稍等片刻,我去禀报城主。”后卿匆匆走了。
门内别有洞天。
宽阔的厅堂分为两部分,以一道清澈的流水环隔。缓缓流淌的清水以金色槽沟盛着,嵌在平滑的大理石中,波光粼粼。
重重白色纱幔随风轻拂,珠帘磕碰发出清脆的鸣响。
十几个富家子弟酩酊大醉,酣然醉卧,中间环绕的玉台上,舞姬身姿翩然,一道玄黑的身影斜倚着。
酒宴上少不了美人。
案桌旁,富家子们就着肤如凝脂的柔荑饮啜酒水,身形摇晃,醉眼迷蒙。眼睛眯着一条缝,嘴里说着荤话。
“来,给爷满上……嗯,这手真香,城主府的侍女果,果然都是绝色!”离着门口近的一个富家子神志不清道。
“之前跳那支胡旋舞的舞姬,脚上的金铃响的哟,换个地方……”他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挤眉弄眼地转头,却话音骤停。
他目光发直,失了魂般看向门口。
只见轻薄的白色纱幔后透出一个人影。
飘飞的白纱后,腰身柔韧有力,长发如墨般披散着。一双眼清凌凌的,似落了一层霜,浸润了天池的雪。
被那如雪的目光一扫,富家子浑身一激灵,酒意醒了半分。他踉跄地推开身侧攀附着前来喂酒的侍女,拂开白纱,痴痴地走向玄冥。
玄冥只感觉那人的目光狎昵,像粘着口水的牛皮糖,在他身上四下逡巡,在衣领外露出的脖颈上格外流连。
他神色微冷。玄冥袖中的手轻放在袖箭的机关上,蓄势待发,在对方走到一丈远处,骤然按下。
寒光出袖,在富家子脸庞擦过,留下一道血迹。暗箭掠过飘然的白纱间,钉在房梁上,没入喧嚣的丝竹靡音。
却不料富家子被箭划伤后,竟不退反进。许是因为落了面子,他的神色变得阴沉,并伸手妄图抓住玄冥。
一步之隔。
眼看他的手就要碰到玄冥。玄冥扣紧了袖中的手,眉目间冷意凛冽。
一个六尺高的小童突然闪现,挡在中间,狠狠推了一把他,大声喝道:“公子也是你这脏手配碰的?”
浪荡子脚步虚浮,一时站立不稳朝后倒去,头磕在案桌上。酒水洒了一地,金银器皿掉落在地发出巨响,铿锵之声不绝。
打断了宴会的乐声。
空寂的厅堂一时只有富家子“哎呦”地嚎叫声发着响。侍女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汗湿的皮肤因惊惧泛着青白色。
沉寂中,台上的黑衣青年起了身。他越过层层纱幔,走下台阶,在众人畏惧的神色和瑟缩的跪姿间穿行,步履攸容。
微风吹开最后一层纱幔,青年衣角金线滚边的暗纹一略而过,一双金灿灿的眼与玄冥清澈的墨眸相撞。
天水城主,元庚。
玄冥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藏在袖中的玉佩。
元庚旁若无人地路过仍在卖惨哀叫的浪荡子,低沉的声音轻描淡写地响起:“来人,把这畜生玩意扔出去,挖了他的眼。”
浪荡子会错意,面上一喜,却见两个身穿甲胄的士兵越过玄冥向他走来,手劲掐得他发疼,提溜着他离开。
他的酒彻底醒了,挣扎着高声喊道:“错了,抓错人了。”浪荡子指着玄冥道,“该抓的是他!”
元庚:“慢着。”
他回到案桌上斟了一杯酒,浅饮了一口,道:“把他的手也一并剁了。”
“是!”士兵领命退下。
浪荡子见状愈发惊恐,两脚胡乱踢蹬着,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我爹是盐商苏大燮,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分青红皂白乱抓人,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声音渐渐远去,在某一瞬,忽变为尖锐的惨叫。
然后,重归于静。
元庚一笑,毫不在意。
他随手将酒杯里千金难求的七日醉抛洒,又重新斟满,踱步到玄冥身前,笑道:“我招待不周,唐突了公子,在此以酒谢罪。”
下一刻。
他一饮而尽。
元庚手一挥,把空酒杯递给身后颤颤巍巍起身的侍女,示意她再斟一杯,双眼含着幽微的笑意,紧盯着玄冥。
先前百般为难玄冥的天水城主,从侍女手中接过酒杯,递到玄冥眼前,凉薄的唇角一勾,道:“还望公子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