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一个悬壶济世快三十年的大夫,忽然眼盲,裴诃还没做出什么反应,身边的人已经急得团团转。yousiwenxue
“完了完了,快去找大夫!”
“我就是大夫”裴诃坐在凳子上,听着旁边声响,淡笑道,“没事的,这只是暂时,不会持续太久。”
“你别笑,这是开心的事吗?”奕姐回了句,又急走过来,先是灌她喝下一碗药,又去探她额头,“是不是发烧了在说胡话”
春渡坐在裴诃身边,没她那么急躁,但也眼神不离裴诃。
“师傅你的身子很差。”
我知道,裴诃叹气,惆怅于那么大个人了还要徒弟担心。
“要多吃米饭,我写了食谱,从今日起会盯着师傅吃饭,也会给师傅施诊。”春渡顿了顿,忽然妙目往上一抬,“会持续几个月,可以吗?”
意思就是,你得让我待在身边很久,寸步不离,照顾你的日常起居。
“呵,”奕姐耳聪目明,即便走出去好远,都听得清楚,哼了一声。
“几个月啊”裴诃稍有迟疑。
下一瞬奕姐便到她身边,揪住其耳朵,“不准想别的。”
春渡皱眉,起身打开她的手。
听到底下裴诃道,“好吧。”
他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裴诃忽然失明有好几日了,坦白来说春渡对此是悲喜各半。悲自然不用说,喜则是他师傅行动不便,需要人照顾。
一开始裴诃还死口说不要,接着被桌椅板凳绊倒数次,身上都是青紫后,忍耐数日的春渡终于找到机会,强势照顾起她的起居来。
以前这两人是互相照顾,如今是春渡单方面而做,欣喜得不得了,但又怕被发现,勉强克制着,瞒过他那迟钝的师傅。
而奕姐,作为这个家的第三位住户,眼还没瞎,脑子也清醒着,对某人的心思是一清二楚。
这会儿见到春渡借口说要检查裴诃被捏红的耳朵,偷摸对方——决定做个好人,“我和包打听商量过了,过两日我们动身去苗疆。”
“苗疆?”
“是的,”包打听从前门进来——他从佛寺回来了,虽错过一场大戏,但庆幸的是一回来,便得知小大夫不仅恢复记忆,还暂时摆脱了谢恒。
“守英?”裴诃听着脚步声,忽地扬眉一笑,对着包打听的方向挥手,“几时了,你看店回来了?”
包打听方才还保持着四十岁男人成熟可靠的样子,裴诃一句话,让他破功,咬牙,“说多少次了别在别人面前叫我守英。”
那是你的表字啊,裴诃无辜。
“别打岔,说正事,”奕姐难得正经。
包打听续道,“你身上的蛊应当是石头蛊,被种下后人会变得像石头一样浑身僵硬,动弹不得,长期的陷入昏迷。”
奕姐:“和小大夫你之前假死的症状很像。”
“这就是为什么她在被种下蛊虫后,仍能活动自如了。小大夫服用过假死的药,一药一蛊,毒性相似,又过于强烈,产生了反作用。”
裴诃提出疑惑,“我在吃假死药前,应该也服下解药,不应该体内还留有药物?”
“所以明白了吗,是有人对你的解药动了手脚,”奕妁便道,她凝视着裴诃,“只可能是谢家。”
“他们发现了我的计划,并要害死我?”裴诃终于认真起来,“那我被指使去杀谢恒也是”
“没错,”对面两位年长的人异口同声。
“你不会想被人利用的,”奕妁向她确定。
“是,”裴诃给她吃了颗定心丸,“我会和你们去苗疆解蛊。”
计划通!奕妁和包打听当着她的面击了个无声的掌。
“但中原出兵大宛的事”无奈有位大夫实在忧国忧民。
春渡在这时开口,“要吃饭了。”
便是拉起裴诃,明目张胆握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出正厅。期间裴某跌跌撞撞,茫然问,“中午了吗?”
她猜自己这会儿已经走出去,伸出手,“不太热,今日是阴天吗?”
“已经天黑,近戌时了。”
裴诃看不见,但奕姐和包打听从后跟上,看到春渡的神色变得很黯淡。
先不论裴诃忽然失明和她身上的蛊有没有关系,但她一日不杀谢恒,便要忍受多一日头痛,如今记忆也在变差,经常丢三落四。
她是大夫,记忆却像七老八十的人,就算裴诃此时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但关心她的三人,日夜忧心
“我胡说的,别在意,”偏偏某人还特别敏感,知道他们会难过,自作主张地安抚他们。
“今晚吃什么?我想吃烤羊排。”
“羊肉性温,但师傅不能吃烤的,我做了水煮的,”春渡愿意配合她,和她走远。
包打听看着,忽然道,“小大夫今日没吃早饭吧?”
“吃了,不过没过一会又吐了,许是因为这个,她以为自己只吃了一顿,”奕妁道。
“她那位朋友呢,我们要离开的话,你不打算让她们见一面吗?”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吃过晚饭后裴诃被徒弟逼着,上床睡觉。
但睡不着啊,她最近对他们言听计从,很大程度上是四人分开太久,难得聚在一起,想抛开所有杂事,回到先前的日子。
裴诃在床上辗转,细听周围,确定他们三个都睡熟后,摸索着下床,走出屋子。
七月,酷暑已至,吹来的风是热的。
她坐在院子的石阶上,不一会儿便汗流浃背,但也懒得再回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发呆。
有人穿蓝杉、提花灯,推门而入,蹲在了她面前。
没出声,但裴诃开口,“今夜月亮是怎样的?”
他对她的敏锐感到吃惊,看也不看旁边的月,答,“昏黄朦胧,像一张淋过雨的烤饼。”
她笑,“骗我,十五十六都过了,哪还会有圆月。李水徵,他们肯放你进来了?”
只见出现在她面前,夜探人家屋子的,正是李水徵。
好容易从谢兄那儿抽身而出,忍了几日想去找裴姑娘——然,屋里那三人“爱屋及乌”,讨厌谢恒,也讨厌他的朋友李水徵。
不仅将他拒之门外,也不顾那傻乎乎、还在找人的裴昭。
今夜李水徵在屋外徘徊,见到院子里的裴诃,推门进来,将手里的花灯放到她膝盖上。
“这是什么?”她摸索着。
“花灯。”
他顿了顿,“也是月亮。”
裴诃笑,“怎么就月亮了。”
“我做的,上面画的是平岭,有那里的房子、街道和食肆。”
“那有我家吗?”
于是她心里起伏,捧住了那盏灯,暖暖的,手掌心出汗。
“自然是有。”
李水徵凝视着她。
几日没见,裴姑娘更显苍白。他找了个侧对着她的位置,本想心安理得的偷窥。
不想,她会偏过头来,找到他的方位——正对上他。
于是心慌,回避,李某的目光落到她手臂上。
雪白纤细。
又被花灯染上红色。
“你来,就是为了送我这灯吗?谢谢。”裴诃顿了顿,声音变轻,“看不见后,我没有不适,甚至有时候感受到他们的着急,还挺开心。不过”
这会儿觉得惋惜,要是能亲眼看到花灯上的图案就好了。
确实很想家,一直都很想回去。
嫁给谢恒后,又或者说在娘亲逝世后,她便离开平岭了。那地方有些落后,属于地大人稀,没什么植被,都是荒土。
因着这点,住在平岭的人都想出去,裴诃倒还好。
她喜欢冬天,平岭就是个常年干冷的地方。不过地方小,人情世故总是要做得很足,平时家里发生点什么事,隔天就会被街坊邻里知道。
裴诃既是在意这个,又觉得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没什么意思。和奕妁一同出去,四处走走,最后来到了大宛。
她偶尔会在和娘亲的书信里,想起平岭。
原以为她是因为娘亲而割舍不下那个地方,后来发现故乡似乎是一把钩子,没有缘由,就是能把游子勾回去。
如今早已经失去娘亲、甚至失明了的裴诃抱着花灯,好像抱住一个久远的梦,困倦阵阵袭来。
这时,李水徵道,“我这次来,主要是想看看你,还有那些照顾你的人。”
“声音这么哑,谢恒对你做什么了?”裴诃听着,伸出手去。
李水徵握住,只一小节手指,从未发觉自己如此胆怯。听到裴姑娘笑,“你在干什么,我是想帮你把脉。”
“我没事,”李水徵道,裴诃的手并不软,因为之前练剑,上面有着许多老茧,摸起来是硬的。
但李水徵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同样是有茧,心里便多出险恶的欢喜来。
“裴昭还好吗?她现在住哪儿?”裴诃问。
“还在以前的房子里,和我一起,其实谢兄知道你在这儿。”
“哦。”
“你不意外?”
裴诃摇头,“我想起以前的事,和他做过两年夫妻,很了解他。”
他们确实是走不下去了,或许谢恒也知道,自欺欺人地认为只要给她一些时间,便会破镜重圆。
李水徵不说话了。
“城门兵那事怎么样了?你们还是按原计划来吗?”裴诃问。
他点头,之后想起来她看不见,“嗯”了一声。
“中原有个地方叫水河,你知道吗?一个特别特别小的镇子。”
“那里怎么了?”
“它在南阳那边,位于群山之中,有一年曾爆发瘟疫,求救的书信送出去,官府在两个月后才派大夫和士兵过去,为时已晚。”
“你是其中一个大夫吗?“
“是呀,我乔装打扮,就像那日城门口易容成男人那样,混进其中,看到一百多具尸体。“
她声音一直很平和,甚至有些隐晦的调皮,胳膊撑着身子微微往后仰。今夜格外的静,人声、犬声、虫鸣都一并退去,出现在李水徵眼前,能捕捉到的只有裴诃。
她续道,“有的尸体已经腐烂,有的则被烧成灰烬,也有些没烧完全,四肢被丢弃在街头,苍蝇蛆虫怕有几百只,黏在人后背,密密麻麻。”
“我忘不了那场景,即便这些年见过不少死人,但在那待了不到一刻钟,就和同行的人逃到远处吐了。”
“醒来后从中原来这里的路上,也看到许多死人”
不知姓名不知身份,但死在荒野上,怎么都很悲凉。裴诃失去了自己的娘亲,更能感受那一具具尸体意味着什么,会有多少人因此而难过呢?
李水徵试图让自己的注意力移开,可惜今晚在她面前,想到的只有方才那段话。
乱世里,善良和仁慈会是一把朝向自己的刀。
李水徵道,“我之前说自己是谢兄的朋友,和他来大宛,是为了完成阿芙蓉的交易,实际上我也是皇帝派来的人。”
“大宛虽然国土小,但很富有,陛下觊觎这里,如果谢兄和贾老板的交易出错,或者是内乱没掀起来,我会接管一切。”
裴诃问,“你要做什么?”
李水徵不答。
她已明了。
李水徵和谢恒,都是目的明确的人,不可能会为了私情放弃大业。
只是谢恒或许是为了权势,要在谢家立足,李水徵又是为的什么,他是皇帝身边的人,要升官发财吗?
裴诃无意识捏住怀里的灯,绢纸皱起来,李水徵看着,问,“你体内的蛊怎么样了?眼睛何时能好起来?”
裴诃还在想心思,没回答他。
李水徵也没再问,坐到她旁边,心想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太铁石心肠,和谢兄是一类人。
但裴姑娘这会儿没搭理他,是在气恼他吗?
李水徵居然为此感到欣喜,好像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