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裴诃、裴诃,他们都挂念着她,寻找着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在她还叫做陈匪照那会儿,在朋友徒弟面前是开朗的,在爱人面前是体贴的,像流动的蜜糖水,经由之处总会留下痕迹。nianweige
就连她本人也一度以为自己很快乐,无奈当她失去记忆,作为裴诃回顾过去——才发觉自己从一开始,就是悲伤的底色。
“囡囡,今日学堂教了什么?”
她发觉自己站在一片废墟里,看到娘亲,回到了“陈匪照”的时期——
从记事起,身边便只有娘亲。
两人住在一个小村子里,靠做针线活赚钱过日子,又因陈匪照是独女,对方对她的要求很高。
陈匪照从小就调皮,爱说话,叽叽喳喳想到什么说什么,又很娇气,常常要娘亲抱。
而娘亲希望女儿稳重些,要她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女子。因而每当陈匪照作出一些过于孩子气的行为时,会用藤条鞭打她的手臂和小腿。
但那个时候陈匪照才六七岁。
她对娘亲的感情很复杂,偶尔会讨厌她,但由于对方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两人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很多时候陈匪照都会去忽略对方的不好。
娘亲对她很严格,在那个女子不该识文认字、只需相夫教子的背景下,送她去最好的学堂,要她好好念书。
陈匪照十四岁离开学堂,开始思索日后该做些什么。她从小就对医学感兴趣,觉得做大夫很厉害,能把死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既能解人忧愁,也能受人敬仰。
可身为女子,实在不该抛头露面和碰男人的身体。
因而一开始,陈匪照没打算做大夫,她只是喜欢,不一定要走上这条路。
家里穷,娘亲又年纪大了,做不了太多针线活。
于是陈匪照接过养家的担子——早上在酒楼端菜,下午女扮男装在私塾当教书先生,偶尔帮人写功课。什么都干,即便那些地方离她家好几里,每日来回要两个时辰,她都愿意。
可陈匪照不开心,她做了一年,是赚到银子。但心里像破了个洞似的,逼得她用银子去填补。一边赚钱一边花钱,终于有日她在教书时,偶然间听到几个学生在说闲聊,一个说他八岁的妹妹得了怪病,手和脚都长着红疮,不仅痒的晚上睡不着觉,还会流脓。
这是别人的家事,陈匪照作为外人,本来不该在意,但这学生话音一转,说还好他娘前几日找到个大夫,专治疑难杂症,经他诊治后妹妹的情况果然有所好转。
陈匪照便感到好奇,如果那大夫真那么厉害,那她想去认识对方,最好能拜他为师,从他身上学到一些东西。
于是走过去,借口说有学业上的事想当面告诉他娘,问能不能到他家里一趟。
学生没多怀疑,同意了。
陈匪照来到学生家里。
学生没钥匙,在门外喊了许久后才有人来开门。
是他娘,见到陈匪照后解释说大夫正在为女儿治病,才会让先生久等。
陈匪照走进屋里,见到一扇半掩着的门,“那大夫是在里面吗?”
女人一愣,“是”
“我能看一眼吗?”陈匪照轻声说,“实不相瞒,我偶然从子峰那里听说了他妹妹的事,想到自己表妹也有类似的病症,如果那大夫治得好,便推荐给我表妹。能问一句,那大夫是开的什么药吗?”
“没开药。”
“什么?”
“他说他有独制的草药,每次都会带过来,熬成水来替她擦身。”
“就、就这样?”
陈匪照眉头大皱,按理说那女孩全身都有红疮,还会流脓水,该是肝脏有问题,才会由内发出来,仅仅用草药擦拭身子,根本是胡扯。
她紧盯着女人,“那大夫来几次了,当真有效?”
“有效,大家都说他医术好,而且也治好了许多人”
“都是和你女儿一样的病症?他叫什么名字。”
陈匪照打断她,直觉哪里不对。
她想推门进去,但记着自己身份——此时她穿着男装,是别人家儿子的先生,不是大夫,有什么资格去质疑别人?可陈匪照读过医书,记得上面写有类似病症,那女孩久病缠身,能想象到她那么小的年纪,会承受了多少苦,正是非常想去帮她,才会质疑那大夫的医术。
既然病得那么重,全身都流脓水了,仅仅用草药擦拭身体,就能痊愈?
当真是神仙?
陈匪照一个没控制住,望向女人的眼神非常凌厉,对方问,“陈先生,您今日过来不是要聊子峰的事吗,怎么一直在问我女儿的事?”
“抱歉,”她敷衍地回了句,低头扫向那扇门,忍了一小会,到底是大步迈过去,将门推开!
而那一刻,所有疑虑都明了——
她看到那女孩脱光衣服,面对着一个七十几岁的人,对方正在用一块布擦拭她的身体,身旁放着一盆水,里面确实是草药。
但就这样?不施针不用药,只用水擦身体?!
陈匪照已经明白一切,大怒,走过去踹了那人一脚,脱下外衣盖在女孩身上,“你这该遭雷劈的!”
女孩被她猛地拉起,挡在身后。她满脸涨红,似乎也对这件事感到抗拒,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陌生人面前脱下衣服。跌撞着来到陈匪照身后,险些被底下那盆水绊倒,接着,见到陈匪照端起那盆水,泼在那“大夫”身上。
“你这疯婆娘在干什么!我在帮她治病!”黄绿跳开——在平岭,大家会这样辱骂庸医。
“治你妈的病,”陈匪照头一回当着外人的面说脏话,她见到那人脸上的麻子,更觉恶心,闻到屋内浓郁的草药味,见到从他身上流下的黑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她身上的病和肝脏有关,你该将她体内的毒用针逼出来!草药?可真会给自己的恶行找借口啊?!”
陈匪照年少气盛,盛怒之下一脚踹在黄绿心口,抓起木盆往他身上砸。
“先生!”女孩的母亲在身后道。
“你被骗了,这根本不是正经大夫,他在、他在”陈匪照瞥见那女孩和她学生,说不下去,只抿着唇怒斥女人的愚昧,“你该去请真正的大夫,而不是道听途说。”
“你在胡说什么?”女人哪里听不明白陈匪照的话,可她觉得这是对方在胡说,在毁她女儿的清誉。故而捂住女孩的耳朵,将她身上衣服理好,“先生,这是我们的家事,你贸然闯进别人的房间,又算什么?!”
“呵,”于是那黄绿也冷笑。
陈匪照这才想起这会儿她是女扮男装,是学堂的教书先生。
男人才能教书,才能做教书育人的活吗。
可有的人猪狗不如,说着好听的话,在无辜、愚昧之人身上作恶。
陈匪照一把扯下头上的发冠,青丝散落,“谁说我是男子。”她砰的摔下手中木盆,地上的黑水溅起,“我要报官。”
“报、报什么官?”黄绿呆问。
“你自称是大夫,作恶多端,该下阴曹地府!”陈匪照道。
身后女人呆了一瞬,急身来到她面前,“你是女子?不、不知检点你怎么会是女子?!”
陈匪照不管她,向前又踢了黄绿一脚,对方七十多岁了体力根本比不上她,险些摔倒,跌到那位女孩面前。
女孩受惊,想去找娘亲,可她娘根本没心思管她,只觉得自己被骗了——辛苦拿钱送儿子去学堂,没想到却是位女先生,这不是被骗是什么?谁知道这女子教的东西是什么?
“报官?好啊!我也要去报官,”她一拽陈匪照的手,拉着她走出房间。
陈匪照不抗拒,但也问,“你女儿的事就不管了吗?”
“我相信曹大夫,是你这骗子在生安白造。”
“我会把在学堂赚的所有银子都给你。”
“什什么?”
“一共二十两银子,我要你将它们用在你女儿身上,去南阳请大夫,为她治病。”
陈匪照看向那惊恐的女孩,她披着她的外衣,能看到脸上和手上都长满了红疮。
不等女人质疑,陈匪照从身后拿出钱袋,放到她手里。
“这里面应该有十两,剩余的待我从衙门回来再取给你,或者,你现在和我一起去衙门也行。”
到了这时,陈匪照已经从暴怒中出来,面色平和,语气斩钉截铁。女人感受到手里的重量,有一瞬茫然,“你、你说真的?”
“子峰,你能去南阳一趟吗?”陈匪照不理她,忽然叫自己学生的名字。
他十岁了,一直站在门口,虽没明白自己先生怎么会是个女子,但也应了声。
“我能让他去南阳吗?”陈匪照问女人。
“曹、曹大夫是神医,他没骗我”对方呆滞。
“那就别的大夫来断定真伪。”
陈匪照说完,将黄绿拽出房间,“去衙门要公道吧。”
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虽是空旷,但几人却感到一种阴沉的压抑。陈匪照当日去了衙门,先是因女扮男装在私塾教了半年书,被关在牢里,而后那黄绿也被关在了她对面。
不过对方只被关了三日,便被放出去。
她待了足足一个月,后来是她娘花了一笔钱,才能救她出去。
好像没有人在乎黄绿的事。
不过这事在平岭也闹得很大,陈匪照后来也检讨自己太过冲动易怒,不该将这桩丑事暴露在那么多人面前。她想到那个女孩,怕她会受到什么伤害,但也没敢去看她,怕她会埋怨自己。
事实上当子峰从南阳将大夫请过来,为妹妹诊治,确实证实了黄绿的草药对她的病情毫无益处。但子峰以及他的家人,并不感激陈匪照。
在他们这偏僻的小村子里,陈匪照这一闹等同于昭告天下,有个女孩被轻薄、辱了清誉。
陈匪照从此也知道,人们在求医这事上有多愚昧。
她决心当个大夫。
大多数人生病不会找大夫。大家都有各种土方子,比如说身上有伤口,出血了,就用祖传的药酒淋湿泥土,粘在身上;再比如忽然肚子疼,不用管,生熬过去,三四日便会好。
或者觉得是神明在惩罚他们,请神婆来,杀鸡放血,祈求一日后便会痊愈。
大家似乎对大夫有偏见,觉得没必要给他们银两,一点小病,能自己解决。
没有人理解陈匪照,不是子峰她妹妹这事,陈匪照也没想到自己会走上这条路,因为除了要让病人信任自己,大夫问诊的银子也不会多。
陈匪照很需要钱。
她曾在学医后,听说村子里有一乡坤病了,背着药箱过去。而对方见她是女子后,将赶她出了门。
“少在这坑蒙拐骗,看你年纪,也该嫁人了吧?安分点找个男人嫁了吧。”
“让我见你家老爷一面!他咳得很厉害,我怀疑是”
“我们会找大夫,但不需要你。”
对方打断她,将她推出门外,重重关上门。
那是初春,天气很凉,陈匪照不死心,候在宅子旁,偷听其他大夫的谈话,回家思索许久,写了个方子交给一人。
遭到痛批。
陈匪照知道自己没实际接触过病人,但也将他的情况通通收集好,熬了三日,慎重写下那药方子,想着即便有错,也该有些是对的。
为了避免先前的情况,她甚至没说那方子是自己写的,只说是她一个学医的朋友所写。
心里提着一口气,藏着几分期待,没想到会是——“你这什么东西,劝你那朋友别当大夫了,写的什么啊?!还有你也是,怎么会有脸拿过来让我看,你这是在羞辱我吗?!”
那男子劈头盖脸地骂,将药方子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陈匪照一张脸惨白,僵在那儿好半晌才蹲下身去,捡起来,看着上面皱巴巴的字,呆呆向他道谢。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待那位大夫——和他生气吗?不可能,陈匪照觉得自己没那资格,她只茫然着,麻木地替“朋友”虚心接受,然后回到家,彻夜难眠。
那真是毁天灭地的打击。
她试着去修改药方,拿给另一位大夫看。
对方和自己先前有接触,知道她就是写方子的人,但陈匪照怕极了会出现先前那情况,先对方一步,拼命贬低自己,以求能堵住他的嘴。
总不会那么伤人。
而这一次,对方说,“药方没错,症状和结论都很清晰。但是我一个人说好,不代表病人能接受。有时候你赤裸裸把病情说出来,有些人会接受不了。你得润色。”
润色?
陈匪照不明白。
之后也没记住,让她最印象深刻的,还是第一位大夫说的话。
好像将她放在火上煎烤——让她怯懦、不自信、痛苦。
“陈匪照,陈匪照。”
有人在唤她。
但她分明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