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代号:白头翁
警察局审讯室密不透风，有“火炉”美誉的重庆，五月中旬已是闷热异常。乞丐用手指搓捏胸口的泥垢，目光却从天花板到角落搜寻不停。
林玄将小巧精致的梳妆盒搁在审讯桌上，再用指关节敲打桌面，让乞丐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窃听干扰器吗？绫小姐果然想得很周全。”乞丐的中国话虽不标准，却也能骗过大部分人了。
“我是林玄中校。说说你自己吧，上线是谁，在红党担任什么职务？”她决定先将这幕戏演下去。
乞丐面庞上的死鱼眼来回打量她：“我叫滕家明，之前在昆明时是哑巴，现在是个臭……臭要饭的。至于为什么起这个名字，您应该知道的。”
“你选的地方，还真是独特呢。”她重新确认窃听干扰器是否在正常工作。
乞丐嘿嘿笑道：“林中校的座驾背后有条狗尾巴跟着，我不出此下策，怎好与您会面？”
“你们胆子也真是不小，居然敢来这里撒野。”她有些不悦，毕竟这么做风险还是太大了。
“计划到了关键一步，您独自为战很容易出纰漏，松平小姐让我……”
乞丐的话才说出一半来，林玄立即打断了他：“别教我做事！接下来，乖乖听好了，按我说的去做……”
……
“这几天她有动静吗？”戴笠点燃雪茄，案头摆着一瓶波尔多陈酿，刚刚通过“驼峰航线”从印度空运来。酒本身已是佳品，考虑到驼峰航线的运输成本，是让人心惊肉跳的奢侈。
“报告局座，除去审问一名红党分子嫌疑，林处长的行为还算正常。”陈平瞅了一眼葡萄酒瓶上的商标，法国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噢？真是红党分子？”
“是的，此人自称叫滕家明，重庆地下党分子，嘴硬地很，拒不交待同伙。在押往秘密关押地点的路上，被这小子打晕看守逃跑啦，正在全城通缉。”
“那帮酒囊饭袋……不要太高调了，毕竟还是合作时期。”
“是，局座。”
“她在查这个人，就是上了中央日报的那个小子。你让情报处的人留意一下，究竟为什么她会对这个人如此感兴趣。”戴笠将有关李虎巍少尉的资料交到陈平手中。
汇报完毕之后，陈平毕恭毕敬退出戴笠的办公室。想当另一个人的影子是很难的，尤其是能力在自己之上的优秀特工。
林玄接下来的任务，是要飞去印度重组他的行动小组，丁三爷他们休整完毕之后没有回国，受命在印度兰姆伽就地集训。陈平自认倒霉，他不是林玄的狂热追求者，却要像跟屁虫那样，偷偷摸摸飞往能晒死人的印度。
林玄的特别行动组名单列得整整齐齐，上次行动中活下来的人里头，除去赵殊阳之外俱都在列。德钦素丽也成了这支特别行动组的特殊成员，兼作队伍向导。
对于营救行动，戴笠还给了她一项特权，就是为行动命名代号。她联想到李虎巍此时的模样，黑不溜秋的圆脑袋顶上缝了白色的人工植皮。行动代号便叫做“白头翁”。
行动组还有两位没有露过面的神秘人物，连林玄也不知道这两人是谁，一切都得去了印度才知道。
此次行动受到了高层的格外关注，除国内质量最好的武器装备优先供应外，还有大量药品给养需要接收。石砀没有随她前往印度，先行到保山接收物资，做好行动前的一切保障。
林玄的座机在印度汀江机场的狭长跑道上咯噔颠簸了一下，遂即进入相对平稳的跑道滑行。
除却跑道之外，剩余地方堆满了待运的战略物资：汽油、橡胶、武器弹药……这是美国政府按照《租界法案》提供给中国的抗战物资。
相比美国人送给英国人甚至苏联人的那些海量物资，这些支援到中国战场的物资实在少得不成比例，但对于嗷嗷待哺的中国军民来说，它们无异是解民于倒悬的救命药。
“你好，林中校，全体国军已从利多开拔，进驻兰姆伽，您队里的官兵正在基地接受训练。”前来接机的少尉军官说到“兰姆伽”这个古怪地名时，脸上透出的是幸福感与自豪感。
“美国人建的基地么？真是够效率的。”林玄心情复杂地夸赞了一句。
“是呀，美国盟友帮的忙，那些傲慢的英国猪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呀，”军官的心情显然好到了极点，“您知道吗，林中校，在兰姆伽，像我这样区区一个少尉，每天也能吃到鸡蛋、牛奶和水果，最底层的二等兵也有牛肉和猪肉吃。”
在少尉看来，野人山的苦难早就过去了，现在的兰姆伽热闹非凡，每天都跟过年似的。
林玄假意附和着笑了笑：“是吗？我很期待看到你们第五军的新面貌。”
军官有些尴尬地回头看了看她：“林中校，我是新38师的……”
毕业于弗吉尼亚军校的孙立人治军西化，最厌恶特务干预军事，和军统素有间隙。林玄说了声抱歉，她不想和那个长着大马脸、梳着大背头的师长孙立人产生什么瓜葛，便主动关闭了话题。
车到兰姆伽已是傍晚，但军营中传出的训练口号声却从老远就能听到。一支刚结束野炊训练的炊事兵教学连正唱着军歌整整齐齐的开回军营，行军锅和工兵铲擦得锃亮。林玄注意到，一整列男兵经过自己车旁时，没有人回过头来张望，更没人冲她吹口哨求搭讪，军容风纪严整地如同德国军队那样。
队伍前后两端各有一名美军军官带队，看来，美国人开始全面接手对这支中国海外军团的训练事务了。怪不得丘八们对美女军官视若无睹，谁也不想挨美国教官的鞭子。
“请直接送我去丁少校那里。”她对军官吩咐。
驾车的军官加大油门，但兰姆伽军营似乎望不到边。它的规模已属空前，周边仍在无休止的大规模扩建。
目前在兰姆伽受训的仍是一年前从缅甸撤退出来的远征军残部，以新38师和新22师为主，人数不过一万有余。但中国政府无比珍视提升军队素质的宝贵机会，无论是重庆还是昆明，大量优秀青年离开课堂报名从军，当中有高中生甚至大学生。军队的战斗力并不来自愚昧和野蛮，知识才是决定胜负的力量。
“真是……蔚为壮观……”林玄由衷感叹，也为自己遥远的母国担忧。
“别看营房造得密，将来人一多起来，这点家当肯定不够用啊。”少尉趾高气扬。
一名普普通通的少尉说话都跟土财主似的，一年前的失败并没有打垮中国人的士气，他们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鱼腩了。
“瞧，那是炮兵学校，旁边是辎重兵学校，再远一点的楼房就是战车学校、通讯兵学校和医护学校。炊事兵和防化兵现在统归特种兵学校管理，将来也是要分开的。”少尉将车速放慢，将基地内的设施一一指点给林玄。
设施之全，兵种之细，让见惯世面的林玄也大惊失色。
“车怎么慢下来了？我在赶时间。”她并没有当参观者的兴致。
年轻的少尉悄悄吐了舌头，心道这位女中校怎么喜欢无故乱发脾气。
普吉车绕过了喷火器训练场和防生化训练场，在一排涂有绿色迷彩的营房前面停了下来。
“丁少校他们就驻扎在这片营区，如果没有别的事，卑职就先行告退了。”军官朝她一敬礼便驱车离开了。
林玄没走两步，就听到一个似曾熟悉的女音：“啊，林！美丽的天使，再次见到你可真好。”
说话的美国女人全身白大褂，配合丰润的身材，像是从奶油里捞出的一颗杏仁。
“奶油杏仁”兴冲冲走向林玄，将她紧紧拥抱在怀。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女医生不就是在野人山中救过她性命的詹妮特吗？
“詹妮特，好久不见，你可是越来越有气质了。”林玄好不容易才从她怀中挣脱出来，美国人热情起来真是让人难以受用。
詹妮特还是那么率直洒脱：“嗯，我主要是靠气质衬托，哈哈。”
“哪里的话，你脸蛋儿也很漂亮，当然，医术更加高超，没有你，我是走不到印度的。”林玄与她挽手同行。
“林，作为你的医生我很荣幸。你在好莱坞很上镜呀，许多美国军官都很关心你的私人问题。”詹妮特像个追星的学生，就差索要签名了。
“丁少校他们还好吧？”她回到主题。
“嘴上问的是丁少校，心里最想见的一定是小虎先生吧，你的未婚夫，来，我带你去见他！”詹妮特很想当一回月老。
林玄马上笑着纠正，说李虎巍只是她的下属兼朋友，不是什么热恋的情人关系。
詹妮特会意的点了点头，东方人就是这个样子，明明心里想的是一套，嘴上却扭扭捏捏。她同张知行相处的这段时间，把东方人的心理里里外外研究了一遍，还颇有心得。
“李虎巍少尉……他恢复地怎么样？”林玄在见面之前打算先了解些情况。
“相信你在报纸上见过他了，手术很成功。只是……在头顶部分缝上了人工植皮，如果你不嫌他丑的话……”詹妮特相信她不是“外貌协会”成员，假如真要计较长相，以林玄的姿色和情商，也不可能瞧得上李虎巍。
“喏，精力过剩的男士们正在球场上分高下呢。”詹妮特指向水泥篮球场，中国队和美国队正为各自荣誉挥汗如雨。
美国人仗着人高马大，在这项比拼身高的运动里占尽优势，场上比分不太好看。军营里禁止抽烟，香烟不允许，烟袋当然也不行，嵋猴子犯了瘾，只好口嚼槟榔，嘴里含糊地念叨：“洋鬼子不就是高嘛，唉，歪博那小子在就好了呀。”
没人注意到他暗自垂泪，场上正打得火热。米光打球动作完全是承自刀法，一名美军士官打算上篮得分，他一掌劈在球上，篮球瞬间变作流星锤，结结实实砸在另一位美国人脸上，那家伙当场没了意识。
球场气氛有点儿躁，气愤的美军立即涌过来讨要说法，裁判拉不住粗胳膊大拳头的军人，脸吓得煞白。
“没劲了，没劲了啊。”丁三爷用掌力推开野牛般粗壮的美军少尉，对方也很纳闷，明明自己力量占优，却始终近不得中国人的身。
“林长官？”丁三爷见到林玄便愣住了，结果冷不防挨了美国佬一拳，痛得捂紧半边脸。
“先生们，宪兵队正在赶来的路上。”
林玄轻轻一句话就喝止住了打群架的中美军人，美国人不怕中国宪兵，但他们无法忽视球场边林玄的美貌与威严。
“天呐，是那位好莱坞的女骑士！”有眼尖的美国人认出了她。
人堆底冒出个黑黝黝的脑袋来，头顶心矩形状的白色人工植皮显得突兀怪异，她会心一笑，为“白头翁”这个代号而得意。
“林……林长官……”李虎巍被揍得晕晕乎乎，背上还压着两百斤重的美国大兵，但一见林玄，他立即被羽毛托在半空，浑身轻飘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