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美国来的大叫驴
历史不会简单重复,却免不了似曾相识。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整整一年前昆明白沙机场的那个夜晚。同样是集合备战加上打架斗殴,虽然对殴对象换成了老外。
“白头翁?这个名儿好滴很,要得,要鼓掌。”嵋猴子被获准过烟瘾,马上带头叫起了好。
徐白自作多情说:“白……是因为我名字里有个‘白’字吗?”
米光打趣道:“瞎想啥呐,有的人现在是黑里带白,趁还没长出头发来,大家伙儿多看几眼呗。”
李虎巍摸了摸头顶植入的新皮,像是明白了什么。
张知行手提医药箱,刚为场上打球的几位爷处理完伤口。五名伤员额头、眼角以及鼻梁都粘着美国强森公司出品的创可贴,国内军民还没有这种医疗待遇。
“等谁呢?林长官?”丁三爷学着应该没有其他人员了。
林玄正欲开口,营房门外响起一声清脆的“报告”。有不少人还记得这副嗓子,尤其是丁三爷,失声嚷道:“怎么是她?”
德钦素丽一副平民女子打扮,她现在不属于任何军队,只凭自己的意志而战。
“女缅……”李虎巍眉头一拧,还没把最后的“奸”字读出来,便被林玄压下话茬。
“素丽小姐认请了日本人的强盗面目,现在是国军的朋友。此一时彼一时,在座的各位要放下陈见,精诚合作。”林玄大大方方将素丽领到众位军人中间,安排她坐在三爷边上。
“于公子还好吧。”三爷待她坐定,开口便问。
“我切下他一段手指,但性命无虞。”她据实而答,只要能救出于帅来,被这帮受过她欺骗的军人打几记耳光或是吐几下口水,她也认了。
“于少尉是至为坚强的军人,倭寇图谋他脑中的秘密而不得。各位与我都是生死之交,野人山的千难万险也趟过去了,今后也必将无往不胜!”林玄的讲话非常提气,说得在场所有人热血澎湃。
根据德钦素丽凭记忆绘出的‘芒市一号’外型和内部结构图,美军在基地内造出一座等比例的演习楼,楼的四周被工事圈起,各层窗口均做成射击孔,顶层还有铁丝网敷设的大型天线。这不是一栋普通的大楼,虽然在设计上毫无美感可言,但确是一座实实在在的战斗堡垒。
训练重点改为城市建筑攻防战,这对于习惯在平原和丛林作战的军人们来说,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嵋猴子打过淞沪会战,但也是在市郊地区作战,低矮的砖瓦平房与多层建设不可同日而语。石砀打过南京保卫战,但主战场是南京郊外的紫金山阵地,何且他本人此时还留在保山当物资大管家呢。
“白头翁”们很快迎来专业的教官,美国陆军上校乔纳森亨特。
“亨特上校是来自犹他州的摩门教徒,绰号‘盐湖城之狼’,性情古怪的家伙,除了打仗和传教,别的他都不上心。”詹妮特低声向李虎巍介绍站在灰色演习楼前的美军上校。
亨特肤色灰黑,祖上是北美黑白混血,眼角有一条五公分长的刀疤,身材不算魁梧,但肌肉硬得像堵墙。他在训练场上爱放狠话,一旦化身神棍劝人皈依则柔声细语喋喋不休,很有些中世纪骑士团的遗风。
“各位都是零基础,我喜欢零基础,擅长在白纸上作画。”亨特的谆谆教诲经由一位文质彬彬的国军少尉翻译出来,气势上减弱不少。“盐湖城之狼”常常虎着面孔向翻译抱怨:“嗨!刚才那句不对,我说话不是这样娘娘腔!”
“大叫驴配了个嫩把式,这活难办了。”嵋猴子并不看好这对军训教学搭裆,但随口起的绰号得到了众人的充分认可。
只要进入作战状态,亨特就是一部喷吐蒸汽的火车头,军事民主是不存在的,任何异议或是与战争无关的念头,都会被他如垃圾一样碾碎。
头一天的科目是破门,米光手提一柄破门锤,不停吐嘈这东西哪有大刀片子好用。演习哨一响,门被破开的一瞬,军人们鱼贯涌入,结果每个人都挨了亨特的皮靴:“交叉队形!交叉队形!谁再犯错,下一次就是罚跑20公里!”
“嗨!耍把戏的家伙,破门之前注意诡雷!”亨特多年之前在北平看过几出京戏,在他的印象里,提大刀的军人只可能出现在戏台上。
米光很不服气,想同他来一场冷兵器较量,但被三爷强拉回来。
“贴紧墙角!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蟑螂!交替掩护!三角队形前进!”亨特咆哮了一整天,丝毫没有松劲的迹象,倒是他的翻译官李宇昂少尉有些体力不支。
“龟儿子滴,倒底是交叉还是三角?”嵋猴子都被弄糊涂了,感觉还是国军教的侦察战术好使。
甩抓钩玩飞檐走壁倒是中华人的强项,东方民族身体灵巧,只要辅以可靠的工具,直接飞上楼层不在话下。
面对林玄和德钦素丽两位女士,亨特没好意思踢她们的屁股,一旦犯错,惩罚是训练场边蛙跳一千次,还有专人计数。
两个月训练下来,女人们抱怨腿粗了,男人们则诉苦屁股肿了,翻译官的嗓子哑了,而亨特的精力似乎是无穷的。
与绝大多数白种人一样,亨特打心眼里瞧不起黄种人,觉得他们不过是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靠白云的庄稼汉,见识和胆识没法与横渡大洋、征服美洲的盎格鲁后裔们相提并论,尽管亨特本人的血统就很不纯正。
这一天,邻近的训练场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事故。一名操作火焰喷射器的国军士兵没注意观察风向,居然逆着大风打开了喷火阀门,上千度的高温燃料张牙舞爪反扑回来,喷火兵瞬间变作火人。一群手持消防器材的美国兵赶紧扑灭了火苗,但那条年轻的生命已经救不回来了。
亨特不但毫无同情心,还出言嘲讽:“漫不经心的糊涂蛋就是这种下场!战争是一场弱肉强食的淘汰游戏,而各位在我看来无一例外都是狼嘴里的肉。听着,我根本不在乎你们的死活,如果全能的主还心存怜悯的话。美国会最终赢得这场战争,而你们,中国人,就甘心躺着等待胜利吗?”
教训归教训,激将归激将,但这番话实在是太难听了。丁三爷每回发怒时,八字胡总要乱翘,他忍不住抗议道:“你们美国军人穿皮靴吃罐头打小鬼子,咱们中华军人穿草鞋吃咸菜也照样打小鬼子,谁比谁尿性呀?”
亨特不但身强力壮,还长着一对猫耳朵,听觉十分灵敏,他捕捉到了三爷的牢骚,并强令李宇昂原原本本翻译出来。
李宇昂参军不到三个月,先前是燕京大学外语系的高材生,纵然英语词汇量丰富,也很难把“尿性”这句俚语翻译传神。
但亨特是个聪明人,听出那是在奚落他,立即针对起了三爷:“丁少校,倚老卖老在我这里没有市场。你和你的士兵们智商堪忧,城市楼宇作战的要领只是掌握了一点儿皮毛。”
“大叫驴,你那点套路我早看穿了。就算是皮毛,也够把你卷起来埋了。”
丁三爷正在琢磨,谁抢了老子的台词,却见李虎巍硬生生挤到了亨特面前,脸上写着大大的“不服”。
“他说……您是会大声叫的驴,并有信心战胜您。”李宇昂脑子全乱了,不知自己在翻译些啥鬼玩意儿。
“哈哈,有点儿意思,正好我也技痒难耐,”亨特扭动手指关节,对着李虎巍的头顶嘲弄道,“这是反向的莫西干头吗?别以为摆个古怪造型就能唬住对手。”
莫西干头,一般是指两侧剃光中间突起的发式,源自一支叫“波尼”的印第安部落。李虎巍则是两侧冒出黑发,中间植皮的部位寸草不生,正好反着来,难怪亨特要称之为“反向莫西干”了。
李宇昂支支唔唔说道:“亨特上校很欣赏你的发型……为此,他想和你比试一下。”
李虎巍很是纳闷,比试就比试,扯什么发型嘛,当即接下战书:“大叫驴,咱们实战上见真招!”
“你很有勇气,发型师先生。我来宣布规则,你是攻方,我是守方。我躲在随机一处房间里,你需要把我找出来并干掉。武器任凭挑选,手榴弹只允许携带四颗,这条件怎么样?”在亨特看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人只是嘴硬好面子,而东方人一向都很好面子。
李虎巍一挑眉毛,大大方方接下了这封口头挑战书,做了个“您请”的手势。训练场上的气氛立即躁动不已,还没有人敢在兰姆伽挑战亨特上校的权威,尤其是在城市建筑攻防战领域。
“复杂的房间走廊地形不比原野丛林,别死得太难看,东方小子!”亨特朝李虎巍一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容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
“你最好藏得深些,可别被我捉鸡仔似的一把拎出来。”李虎巍嘴上也不示弱。
亨特大笑道:“那是不可能发生的。假如你输了,就得接受我的条件,我想想……你得加入摩门教会,怎么样?“在劝人入教这件事上,亨特有着近乎变太的执着。
“假如我赢了呢?”李虎巍叉着腰笑眯眯地反问道。
亨特摸了摸衣裤口袋,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充作赌资的。他思考了片刻,爽快地回答说:“那就算我欠你一条命好了,有需要的话请随时来取。”
这美国佬既有教徒的狂热,又有牛仔的奔放,只是赌注下得有点大。
林玄宣布较量开始,亨特的两只大军靴踩出一溜烟尘,这家伙的本事的确不是吹的,居然没借助绳索,像条壁虎似的三下五除二甩身从外墙跃上了二楼,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小心,这头大叫驴身手不比梅萨逊色,小心别着了他的道。”徐白被美国人起手架势唬住了,不由为李虎巍捏了把汗。
李虎巍的武器全丢在了野人山里,兰姆伽受训的国军一律换装美械,主要步兵武器是m1903春田步枪、m1卡宾枪和汤普森冲锋枪。此时端在手中的是一支装填了15发空包弹的m1卡宾枪,这种枪型有效射程只有300米不到,但这是半自动步枪,射速快,在有经验的士兵手里依然是一支指哪打哪的利器。
“摩门教可是允许一夫多妻的哟。”林玄冲他意味深长的冷笑,仿佛在说你小子要是输给人家,入了摩门教会,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李虎巍吐了吐舌头,学着美国人对林玄做了ok的手势,端着枪信心十足地迈进大楼。
演习楼是临时搭建的,四处弥漫着劣质建筑材料的刺鼻气味。百多米长的走廊里空空荡荡,如果不放轻脚步,每挪一步都会激起很大的回声,那简直就是在向对手随时汇报自己的行踪了。
他悄悄脱掉军靴,一双肉脚板踏在粗糙坚硬的水泥地上。楼里的各个房间门被虚掩,他不得不先用脚趾将门轻轻顶开,抢在对手反应过来之前将射界面向房间内部。
底层所有房间都唱了空城计,亨特仿佛学会了某种隐身之术,估计小时候就是躲猫猫的高手。
时间正从沙漏中一点点变少,李虎巍的压力在步步增大,若是在原野之上,他有八百米开外精准爆头的本事,但这座大楼像是斗兽铁笼,困住了一技所长。
猫捉老鼠的游戏延伸到二楼,起手第一间房间似乎就有疑点,房门前的水泥灰被鞋底摩擦过,对手像是在欲盖弥彰。他刚转开门把手,下一秒就是手榴弹引信的触发声。诡雷!
有了与弗林较量的经验,他的反应比之前快出数倍,鹞子翻身闪至楼梯转角背后。那是一颗演习弹,没有金属杀伤破片,但发出的爆炸声依然震耳,余波在走廊中久久不散。
够鬼!他刚想吐嘈一句,背后觉出嗖嗖凉意,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在从三楼到二楼之间转弯处隐约响起,李虎巍叫了声不好,马上跳进诡雷爆炸的那间室内。果然一阵卡宾枪响,空包弹打出的火药碎屑在他刚刚立足的地方激起一片烟雾。
着实可恶,老子是攻方,倒被你个大叫驴反客为主堵在门里了!李虎巍一脚蹬开房门,转身朝楼梯转弯处一阵开火,半自动步枪是耗弹大户,15发m6空包弹一射而空。但亨特也不是傻子,早就撤离了射击位,这家伙只可能向三楼退却。
陌生的三楼走廊毫无人类活动的痕迹,亨特一路后撤却连脚印也没留下。这一层的采光条件十分恶劣,窗户被不透光的布蒙得严实,昏暗中每前进一步都需要冒巨大的风险。
既然举棋不定,不如投弹问路。他决定扔出第一颗手榴弹。演习用纸壳手榴弹丢进房间时并没有太大响声,随着弹体爆裂,大量纸屑迸射出来,混合着火药味在室内纷纷扬扬。
根据演习规则,如果此时亨特还在房内,应该被判定阵亡。白白浪费了一颗手榴弹,但也排除了一处可疑的房间。李虎巍心里打着小九九,大叫驴可能的藏身点有二十多间房,手榴弹只剩下三颗。
这时,一个念头突然飞进了脑海,他想起在泥潭中腐烂的矢田光一,那家伙曾在深夜里用“诈弹”成功实施了佯攻战术。
从对手身上学习长处,这是李虎巍最大的本事。他决定用这一招试试大叫驴的心脏是否和嗓门一样强大。在下个房间门口,他故意将用过的手榴弹拉环抛在地上,做出投弹的假象,可房中没有丝毫动静。
他又连试了五六个房间,结果都一样。为了给对手一个震慑,他向第七间房扔出一颗真弹,爆炸响过,无果。
大叫驴果真是个湖,他是打算在顶层决战吗?李虎巍正打算迈开脚步朝第四层跑,脚下一记绊蒜,生生摔了个嘴啃泥,一只牛皮军靴的靴底接踵而至。
李虎巍全然不敢怠慢,急忙将身子侧转,只听耳边一声闷响,亨特的力道刚猛至极,踏得半座楼都震了一震。没等他起身,一对毛绒绒的巨掌老鹰抓小鸡似的捉住双肩,凶狠无情的大背摔几乎把他脊柱撞断。
转眼之间,那对巨掌变作巨钳,咽喉被绞紧,李虎巍呼吸困难,大脑开始缺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