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橘生淮北(10)
姗姗是这个学期新转到班上的,之前一直养在乡下,送进大城市的学校像麻雀掉进凤凰窝格格不入,夹着一点乡音的普通话时常被嘲笑。姗姗一贯心宽开始还不在意,学习也跟不上她才真慌了。
今天老师听写字词,她写出来的是班上最少的。
不知道哪个孩子带头,小男孩们围着起哄模仿她的口音,又笑她是笨猪。
“佳佳,我是不是很笨?”姗姗眼泪汪汪问。
冷漠的小姑娘点了点头,“嗯。”
哇呜——,小女孩哭得鼻涕泡冒出来。
别人欺负都不知道还手,说你笨也能委屈吗?
小姑娘心情烦躁地想着,从讲台捡了一块抹布,随手往小女孩脸上蹭。
姗姗没设防被抹布糊了脸,忙躲闪,伸手想拿开。小姑娘顺势把抹布塞进了她手里,背着身往门口走。
随即身后传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擤鼻涕声。脏死了,小姑娘想着又迈远了两步。
“还不走吗?”
小姑娘没再一个人躲衣柜里了,因为她待在自己屋子的时间越来越短。如果一个人很可怜,那就不要一个人好了。
姗姗拉着她在各个公园里跑在每条小路上跑,清晨和傍晚的风里交织着她们用力呼吸的声音。
她感受到剧烈的心跳、额头渗出细密的汗和滚烫的手脚,耳朵里有叽叽喳喳的鸟叫,鼻子里闻见不知名的花香,口腔里有野果子的余甜,却在这样喧闹里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灵魂似乎被一天天吹拂过的风涤荡柔顺了。
就这样六七年过去,小姑娘长成大姑娘,她的父母也从国外回来了。
邓佳人从叔叔家搬走的那天,父母在外面的车里等她拿完最后一点东西。
这些年的时光到底还是在婶婶原本鲜艳明媚的脸留下了痕迹,她已经不爱笑了,眼角仍出现了细细的纹路。
婶婶和叔叔最近在办离婚手续,从前都是虚情假意亲亲热热地招呼亲友,现在只剩一脸疲惫,懒得客套。
邓佳人仔细端详了婶婶憔悴的神情,恶毒地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容,仿佛喃喃自语,“真希望婶婶能快点有个自己的宝宝啊。”
她没带走叔叔给她买的娃娃,也再没坐过旋转木马了。
虽然夏姗的成绩还是没能突飞猛进名列前茅,但适应环境后有所提升稳定在了中流水平。不过她现在不会被排挤到伤心流泪,也不因为成绩的事烦忧,她已经找到自己擅长之处,她跑步比谁都快。
不知不觉夏姗长得比邓佳人高了一个头,邓佳人走着走着从前面慢慢落到后面。
邓佳人仿佛拔除所有的爪牙,换了一个温柔好脾气的名声。而夏姗总挡她前面,自然也没人能招惹。
高中住校分在一个宿舍的上下铺,冬天寒冷,夏姗时常从上铺翻下来,像小时候那样钻进她的被窝,温热的手心裹着她的手,一边哈气一边问她怎么还是手脚冰凉。每次打热水会多提一瓶给她泡脚,即便大学她们不住一个宿舍了,这个习惯仍保留着。
邓佳人也习惯了夏姗像个陀螺一样整天围着她转,心安理得享受着夏姗对她的照顾。
她没想过夏姗会对她有秘密,直到她看了她的日记本。
邓佳人在找她的梳子,夏姗用完总爱随手放。她翻开夏姗枕头,摸到床铺有一块凸起。
她有点无语,怎么会落本书在这里,硌人都感觉不出来吗。
掀翻铺盖一看,是个浅蓝色的笔记本。
正常人或许会犹豫偷窥别人隐私不礼貌,邓佳人没这个意识。她知道夏姗嘴里有几颗蛀牙,知道她胸口的痣在什么位置,知道她大姨妈什么时候来,夏姗在她这里没有隐私这种东西。
因此她看到时只感到有趣,揣测着夏姗是不是写了抱怨她的话,迫不及待打开了笔记本。
她合上笔记本时仍在追溯推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也在想夏姗竟有这能耐,真藏了一个她不知道的秘密。
邓佳人不动声色把笔记本放回原处,绝口不提此事。
她想夏姗有喜欢的人也不奇怪,现在没有以后也有,只是瞒着她这件事让她感到了不爽。
邓佳人什么也没说,只逐渐做什么事不再等夏姗,一个人去吃饭一个人回宿舍一个人早睡。
像很久以前那样,夏姗没出现时。
夏姗一开始以为邓佳人不舒服,买了胃药、感冒药、红糖,不放心又买了止痛片,急匆匆提了热水回来。
邓佳人在台灯下看书,听闻她回来,只淡淡说了句,“回来了,把门关上。”
夏姗看上去手足无措,她小心翼翼蹲到邓佳人身边问,“佳佳,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我在看书。”邓佳人语气听不出来异常,甚至还有几分笑意,像普通朋友之间的态度。
看似安抚的话却让夏姗更慌了,“佳佳,我是做错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吗?”
没有呀,你没做错什么,我只是想把你剔除我的生活了。
“好了,快点背你的书吧,上节课老师说明天要抽查背诵哦。”邓佳人无可奈何俯下身,扶起夏姗,推了推她胳膊,“去吧。”
夏姗还有话想说,看见邓佳人已经转过身继续看书了,只好吞下剩余的话去背书了。
她感到不安,邓佳人在疏远她了。
再后来夏姗淋了场大雨,谁也不知道。第二天她躺在被窝里,昏昏沉沉看邓佳人收拾差不多准备出门了,想到这些天邓佳人都不等她一起吃早饭,恼怒地喊了句,“佳佳。”
只模模糊糊看到邓佳人背影顿了一下,然后感受到一只冒着凉气的手在她额头抚过。
夏姗不知哪来一股力气握住了凉手,憋了数天的热泪滚出眼眶。“佳佳,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邓佳人看着被握住的手,感觉到几乎被对面传来热度灼伤,轻轻挣了下,没挣脱。“放手,夏姗。”
她叫夏姗一直是连名带姓的叫法,有时也会显得不近人情,例如此刻。
“不。”夏姗捏得更紧了,泪如雨下,“你要丢下我了。”
这孩子从小就爱哭,以为哭一哭事情就能迎刃而解。邓佳人有点头疼,却也没动手给她擦脸。
“讲讲道理,夏姗,我什么时候丢下过你?倒是你常常跑着跑着把我跑丢了。”她心平气和,不慌不忙地翻旧账。
……
小时候夏姗喜欢甩开两条小腿四处撒野,满世界乱跑,她跑欢了就忘记还带着邓伊人。邓伊人本来身娇体弱,跑步对她而言已经是突破了,更别说追上夏姗的步伐。经常是她兴奋地回头跟邓伊人说话,才发现她人没跟上来。
夏姗虽然发着烧,但听到这话还是心虚缩了缩脖子。手劲一点儿没松,小声嘀咕,“我之前不是和你道过歉了嘛……”
“是啊,可这次我不想再等你了。”邓佳人叹息着,目光落在夏姗脸上斑驳的泪痕。
夏姗愣神片刻,慌张得从被窝里支棱起来,“为什么,我又没跑了,不用你等我,我们不能一直在一起吗?”
我想和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
夏姗的日记里这样写着。
邓佳人有些恍神,她心底漫上来铺天盖地的哀伤,梦游般呓语,“夏姗,你喜欢我吗?”
“我当然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你是我最最好的朋友。”夏姗急切地脱口而出。
最喜欢的朋友,比喜欢那个男生还要喜欢吗?
这话邓佳人没问。
她换了个问题,眼睛注视着夏姗,“你真的要我留下来吗?”
夏姗毫不犹豫地点头。
邓佳人笑了,摸了摸夏姗头顶,说,“睡吧,我在这儿陪着你。”
她轻轻地给夏姗掖被角,眉眼由内到外溢出温柔。
我本来是想放过你的,可偏偏你那么贪心,想要的太多了。
那个男生像是夏姗得的一场感冒,感冒好了,人也跟着没了踪迹。夏姗的本子不再有新日记,一切恢复到了往日。
她们顺顺利利地上了同一所大学,邓佳人很高兴。
可这高兴没持续太久,她又看到了那本浅蓝色日记本,这次上面还多了一把锁。
邓佳人什么都没做,她像没看到一样,依旧是除了上课以外的时间,和夏姗形影不离。
可夏姗到底是像小时候一起跑步那样落下了她。
她对夏姗说,周末去公园跑步吧。
夏姗摇了摇她的胳膊,抬头可怜巴巴望她,社团有活动我这周末得去帮忙。
邓佳人居高临下,看着她苦恼神情下没压住欢喜的唇角,还是伸手摸了摸她头,没说什么。
然后看夏姗和别人吃饭,散步,去图书馆。
人总是轻易忘记自己的承诺,记得的人去兑现难免伤神费力,还大可能无功而返。没关系,谁让她舍不得呢。
邓佳人成了张楠的女朋友,她想这样可以一劳永逸了吧。
她想过夏姗和她争吵,也想过夏姗和她冷战,却没想过夏姗会忽然消失。因为一个都不太了解的男的,这么多年每天都缠在她身边的女孩一夜蒸发没留下只言片语,消失了整整两个月。
邓伊人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而夏姗的离开让她明白,她根本是束手无策。
她找不到夏姗了。
父母没看出来邓伊人的异常,因为她在家每天正常吃饭起床看专业书,只是脸色越来越差。邓伊人妈妈以为她底子虚便两天炖一次汤,她礼貌说谢谢端过来喝完,片刻后就在厕所吐得一干二净。
晚上按时躺在床上睡觉,只是眼睛睁着,一动不动,听着床头闹钟滴答滴答的声音,直到窗帘透出光亮。
邓伊人去美妆柜台挑一支口红,她打算送给夏姗。她觉得自己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了,即便是夏姗把她送的口红留在别人唇上。她要和张楠分手,之后随夏姗怎么样,和张楠在一起还是和其他人在一起,只要让她安稳待在她的世界里就行。
听得何宓心中一阵唏嘘,不知说什么好。
她虽已有作此类推想,听本人亲口讲述内心仍是被震动。
邓伊人讲着堆积心头的难言之情,脸上却没多大波动。她甚至有心情开玩笑,“是不是感觉到我有点变态?”
她自己笑了笑,露出几丝疲惫之态,“性格上的缺陷,这些年也让我深受其害,真是感到苦恼厌倦啊。”
她面向小玉,夕阳在她的睫毛镀了层橙红色,“老师,能不能帮帮我,有什么方法能让我摆脱掉这种困境呢。”
语气并不十分有力,而何宓隐约听出暗藏的刮骨疗伤般狠劲。
邓佳人想放弃这段纠结的感情了。
何宓感到愕然,又能理解。
她也转向小玉,不知道他会怎么应对,能给出解决的方法吗。
小玉优雅地将手放下,仿佛刚才打了个哈欠的人不是他,仿佛早有预料,“这个嘛,当然是有的。”
“先喝奶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