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橘生淮北(9)
赵冬熙听何宓要去心理咨询室,遗憾道,“我也好想去瞻仰一下小别墅内部风光啊。”
“那你和我一起去呗。”何宓擦桌子,因为邓佳人的事不方便让更多人知晓,没有提她已经进里面过一回了。
“里面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你有没有觉得它有点像童话?穿过森林,出现了一座美丽的城堡,城堡里有豪华水晶灯和等待王子唤醒的睡美人……”夏冬熙手撑着脸,陶醉地幻想着。
想什么呢,还豪华水晶灯,还睡美人——睡美人?脑子里闪现了一张沉睡安静的脸,罢了,勉强……算有吧。
“那你和我一起去呗。”何宓又说一遍,慢吞吞擦电脑,亲眼目睹才能粉碎不切实际的想象。
“臣妾做不到哇,没时间了。”赵冬熙摇摇手上的资料,长吁短叹,“年轻想仗剑走天涯,奈何微臣要读研,啊,一入校门深似海,老大嫁作商人妇~”
赵冬熙在准备一个含金量较高的专业竞赛,期待能混上个名次,助力以后的保研竞争。
即便是年级前五,在稀少的保研名额面前,也得低下不可一世的头颅全力以赴地争取。赵冬熙想她既不能暗杀成绩排在她前面的学生,就只能在其他领地搏一搏了。
在何宓看来,赵冬熙已经非常优秀了。而赵冬熙有开心有骄傲,唯独没有满足,她总是仰着头,双眼放光,是对更高处的向往。
在她惋惜自己不够优秀时,她们宿舍的姑娘齐齐用眼神扼住她的喉咙。姐姐,给别人留点活路吧。
赵冬熙冲她们摇头,“我们不一样。”
优秀的人对自己的标准,自然和普通人不同。
人虽不能分三六九等,但还是在各个方面存在层级的壁垒。
就好比有钱人,有钱人分一般富人、小富豪、大富豪、超级富豪。不同级别的有钱人,他们活动圈子和关注的事物也不重叠。
富豪会鄙视普通人钱少吗,其实不会,他们根本不关心普通人手里有几个钱。
就好像你和上小学的侄子比算数,你算得比他快也并不会产生优越感。
已经看到另一片天的人,只会不停向前走,看更远处的天。
在这一点上,何宓很敬佩赵冬熙,她整个人闪耀着与天斗其乐无穷的光辉,风雨无阻顽强地打磨自己。
众生皆苦的大环境下,大家都喜欢看人活得风度翩翩姿态轻盈,追捧那些看似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不费力气的人。
彷佛这样就能宽慰到自己,所有的不得意只是因为我就是个垃圾,失败理所当然。
当然不是我吃不了苦的原因。
你看那谁那谁怎么怎么努力,不还是连我都不如吗。
心安理得嘲讽努力,哈哈,这个不肯认命的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越折腾越灰头土脸罢了。
上天给天才开了一扇门,给了普通人开了一扇窗,天才昂首阔步走过这扇门,普通人狼狈些也能翻得过去。
原地躺下的人冷眼旁观努力爬窗户的人,发出不屑的嘲笑,或许,他们嘲笑声里也暗藏着恐慌。
何宓对赵冬熙笑着说,“加油,三幺零之光,你一定行。”
在心理咨询室的门口,她忽然有些徘徊,后悔没有毅然拒绝田蓉让她还伞的要求。
何宓有些担心,自己要是忍不住在小玉装模作样的时候,把伞砸在他脸上怎么办。
她推开门后看见了邓伊人,疑惑的同时松了口气,她忍不了自然有人也忍不了,两个人不仅可以比惨,还在群殴上占据一定优势。
小玉倚靠在沙发背上,看到何宓来毫不意外,歪着脑袋问,“两位姑娘,想喝茶还是咖啡?”
邓佳人含蓄一笑,“茶。”
“……我来还个伞。”
“微糖,热的,三杯,好了。”小玉注视着手机屏幕喃喃自语,指尖跳动如行云流水,在外卖软件上下单了三杯奶茶。
茶,原来是奶茶。
“坐吧。”邓伊人波澜不惊招呼何宓,她今天气色看上去比上次鲜活了许多。“这里饮水机没水了,新的还没送来。”
何宓有点坐立难安,她本来打算放下伞就走。“学校又让你过来了吗?”
邓佳人素白手指勾住头发别到耳后,微笑,“我自己想过来的。”
啊,她记错了吗,上次谈话好像并不怎么愉快。何宓悄悄觑着邓佳人的脸,完全看不出先前的阴影。
“大家平时学习都辛苦了,聊聊天放松心情利于身心健康发展。”小玉讲着谁都懒得放进耳朵的话,从抽屉里拎出了一袋瓜子,倒进盘子里,“不用客气。”
然后何宓看见邓佳人伸手拣起一枚瓜子,认可地点点头,“很多事压着确实挺累的,我想,大概讲给人听听也不错。”
邓佳人把瓜子放进嘴里,“五香味么,我一般吃话梅味的。”
“夏姗每次都买话梅味的。”她闭着眼,似乎在回味比较。
何宓结结巴巴说,“我,我是不是,该走了?”
邓佳人睁开眼,神态轻松,“你没什么事的话,就一起听听吧,你不是也有很多疑问吗。”
她看穿了何宓的好奇,也并不介意她的探究。
何宓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确实手伸得长了。不过事已至此,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机会大大方方听当事人角度的故事。
她瞥了一眼小玉,略微踌躇,邓佳人算是病人,她旁听符合规矩吗。
小玉摊手,清澈的眼底一片无辜,“吃瓜子吗?”
……邓佳人同意了,神也会宽恕她的吧。何宓肩头一松,坐稳了。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父母在国外做生意,把五岁的她寄养在了叔叔家。
叔叔没有女儿,对她很喜欢,在假日时常带她去乐园玩。小女孩爱坐旋转木马,她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头就能看见叔叔在阳光下笑盈盈地望着她。
小姑娘不懂乐园里那么可亲的叔叔,为什么喝了酒就会变得那么可怕。
叔叔在公司上班,有时回家脸色阴沉的可怕,不言不语。做好的晚饭也不吃,只一个劲儿地在客厅里猛灌酒,喝醉了胡乱砸东西。婶婶拦他,他一个酒瓶就扔过去了。
他清醒后连连道歉,看着婶婶头上的纱布,眼里透着心疼。他抓着婶婶的手,愧疚地说对不起,你打我吧。
婶婶甩他的手甩不开,呜呜地哭起来。叔叔改天会拿着大盒子回来,里面是新的名牌包。
挂在衣柜里的包一天天多了起来。
小女孩很害怕,她觉得喝了酒的叔叔会变身成为怪物。她去牵叔叔的手,叔叔咆哮着让她滚,真正的叔叔不是这个样子的。
婶婶对她说,以后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要出来。
她瑟缩了一下,乖乖回到自己屋子里把门反锁。
叔叔会变身,婶婶会变脸。
叔叔不回来吃饭的时候,婶婶脸冷得像冰,也不给她盛汤了。她只好自己去厨房,踮着脚去拿汤勺,结果打翻汤锅烫伤了自己。
听婶婶打电话忧愁地对自己父母说,小孩子皮,去厨房玩,锅打翻烫着自己了。
父母对她说,乖乖听叔叔婶婶的话,不要给他们添麻烦。
婶婶去打牌,门一锁就是一天。小姑娘想搂一个娃娃,床头放的娃娃都是叔叔给她买的,它们黑漆漆的眼珠仿佛一瞬不错地盯着她。她无处可躲,只能钻进衣柜里。
一觉醒来世界还是黑的,黑暗让她无法呼吸,她也不能呼救。
空气缓慢凝结,她陷入越来越浓稠的黑暗中,一开始还会恐慌和挣扎。后来她懵懵懂懂地想,就这样安静地死去吧。
那个年纪的她其实对死亡的概念并不清晰,只是恍惚知道天堂总是明亮温暖的。
叔叔变成怪物的时候,小姑娘站到跟前等着酒瓶从头上砸落,婶婶一把拽走她搡进房间里。
小姑娘在学校楼顶上吹风,沿着边缘走。小学学校为安全考虑楼层有意建得低,只有两层高的教学楼,栏杆比她人高。
放暑假前老师三令五申让学生不要去水库玩,并恐吓道每年都有学生开学回不来了。小姑娘悄悄查了路线,一个人坐公交去了,被门卫挡在外面。
小姑娘心灰意冷走在路上,没留神,脚下绊到什么东西。身体不受控制朝地上摔去,眼见脑袋要磕上前面一块大石头上,她反而心头松落,这下应该成了。
一股猛劲把她扯了回来,力量却不够稳住她的身形,她重重摔出去,在地上滚了半圈。
小姑娘忍着胳膊肘擦破的疼,有点恼怒地抬起脑袋看了一眼。
没料到看见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刚从地上爬起,她摔得似乎更惨,但她满不在乎地拍着身上灰土,头上两根辫子一跳一跳,满身阳光。
小女孩眼睛亮闪闪,把手伸过去,“我叫姗姗。”
小姑娘越过她后背望着天上的太阳,觉得有些睁不开眼。手扬起想遮一下眼睛,那个女孩却直接握住了她扬到半空的手,像拔萝卜将她提起。
叔叔望着小姑娘日渐沉默叹了口气,拿了一只新娃娃摆在她床头,对她说,新搬来的邻居家也有差不多大的女孩,可以叫她一起来玩。
小姑娘乖巧地应了,眼睛没有一丝亮光。到了晚上,把娃娃塞进黑色垃圾袋里,穿着睡衣出了门,她把黑色垃圾袋丢进了垃圾桶。
垃圾袋边缘露出了娃娃的蝴蝶结,小姑娘冷漠转身准备回去。
“你不要它了吗。”新邻居家小女孩站在路边歪着头问她。
“嗯”
“那给我可以吗?”小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它在垃圾桶里有点可怜。”
小姑娘没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垃圾桶。
“为什么可怜?”
“垃圾桶又冷又臭,它还要一个人在里面,多可怜呀。”
一个人,就会很可怜吗?
她看见邻居小女孩已经把娃娃从垃圾桶里捡出来了,温柔地抱在怀里,肉肉的手指拍掉它脸上蹭上的一点灰,“它很漂亮呀。”
“我明天可以和你一块上学吗,妈妈说我们在一个学校。”
从此小姑娘身边总跟着一个叫姗姗的姑娘。
叔叔看到姗姗拿着小姑娘的娃娃很开心,小姑娘终于愿意和小朋友一起玩了。
每天放学,小姑娘都在校门口不情不愿地等人。她想,是叔叔让她和姗姗一块回家,爸爸妈妈要她听叔叔婶婶的话。
有一天等了很久没等到,小姑娘不耐烦地去姗姗教室找她,走到门口就听见有小男生在吵吵闹闹。
小姑娘抄起门后的扫帚一顿凶狠乱扫,那群男孩哇哇散开了。
有个小男生不服气还想嚷嚷,看见小姑娘冷若冰霜的小脸和手上的扫帚,也跟着其他人灰溜溜跑了。
扫帚被小姑娘抛开了,冷声说,“还趴着干嘛,人都走了。”
姗姗抽抽嗒嗒仰起脸,看见是她,哭得更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