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橘生淮北（8）
何宓从田蓉那里证实了一些猜测的东西。
那天田蓉确实是在和邓伊人道歉，在邓佳人自杀前，她曾面目凶恶地跟邓佳人对过线，咄咄逼人地痛斥她。
田蓉没想到邓佳人会抑郁症复发。
得知她自杀后，田蓉彻夜难眠，无比煎熬和懊悔。
她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如果没翻开那本日记，即便田蓉再不喜欢邓佳人也不会主动找她麻烦。
夏姗有一个浅蓝色的日记本，她时常会在上面记录些东西。她写东西时会背着人，可朝夕相对的室友当然不可能完全避得开。何况她的情绪波动那么明显，时而傻笑时而落寞。
她们全宿舍都知道，夏姗有一本挂着小锁的日记，藏着她的喜怒哀乐。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彼此也能懂得尊重别人隐私。
可那天日记本就这么被随意的放在书桌上，上面的小锁不翼而飞。
这本日记一直被夏姗妥善小心收藏着，平日根本不见踪影。田蓉略微惊诧，她担心日记本是否损坏，拿起来翻了一下。
犹如与恶魔做了交易，不受控制的手，叩开了一扇门。
日记什么内容，田蓉推推阻阻不愿明说。何宓有些不耐烦，索性替她讲了。
“夏姗喜欢张楠却被邓佳人横刀夺爱了，对吧。”
田蓉大惊失色，嗓子打结，“你、你怎么知道？！”
为什么会知道张楠，还是为什么知道夏姗喜欢张楠？
她们舍友在底下都猜测，夏姗有个喜欢的男生。
在那张纸从夹页飘了出来之前，谁也没想到是张楠。
田蓉慌忙去捞，纸还是辗转落了地。她弯腰拾起，吹了吹灰，上面印了一张照片，有点像宣传栏展出剪下来的。
她的手忽然抖了起来，再迟钝也有敏锐的时刻。
田蓉认识张楠，是以邓佳人男朋友的身份认识的。田蓉是夏姗室友，邓佳人是夏姗的好朋友，夏姗经常会和邓佳人在一起。久而久之，田蓉自然认得邓佳人。
有一天夏姗回宿舍表现有些奇怪，没洗漱直接蒙头睡下了。室友们悄悄谈论，好像听见夜里她低声啜泣。但第二天夏姗毫无异样地起床上课，到了晚上还笑嘻嘻给她们介绍了邓佳人的男朋友张楠。
田蓉没有太在意张楠，她不喜欢邓佳人。当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准确来说田蓉不是。她的热情对邓佳人一视同仁，田蓉坚信相逢即是缘分，既是有缘人何不交个朋友。
邓佳人却不怎么领情，路上碰见了当她是空气。偶尔看她的眼神里总透露着若有似无的不屑，田蓉想也许有误会呢，就直截了当问邓佳人是不是对她有意见。
“我只是不喜欢和脑子不好的人做朋友。”邓佳人端着那张柔柔弱弱的脸，嘴里吐出的话，字字锋利。
割得田蓉脸都绿了，“你怎么说话呢？”
邓佳人火上浇油，又拿那种瞧弱智的轻蔑眼神，“看，就像现在这样。”
攻略目标不做人，交友任务失败，她俩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她们心照不宣不让夏姗夹在中间难做。表面上和和气气，尤其是邓佳人，在夏姗面前有时还会称呼田蓉为小蓉。
田蓉感到一阵恶寒，好虚伪的人。于是每次邓佳人在的时候，她都会找借口不参与夏姗的约会。
听说邓佳人有男朋友之后，她还暗自庆幸了小会儿。这样邓佳人和夏姗待在一起的时间会更短了吧，她俩能碰见的机率就大大降低了。
在田蓉捏着那张印着张楠照片的纸不知所措时，夏姗进宿舍了。
从宿舍门到阳台门，她俩面对面互相望着。
田蓉张着嘴，想解释又想问，满脸慌张，说不出话。
夏姗看见了她手上拿的东西，脸上风平浪静。
这一刻田蓉感到夏姗十分陌生。
夏姗眼里快速闪过什么，她看不懂。夏姗垂眼，再抬头朝她一笑，恢复到往日温暖模样。
那天下午，宿舍只有她们两个人，夏姗陪着她看完了整本日记，仿佛回忆了一个青春。
夏姗在高中时就认识张楠了。
一场班级辩论赛上，她对张楠一见钟情。
张楠是隔壁班班长，他打三辩，站在桌子后面侃侃而谈，洋洋洒洒列了四五条对方的漏洞。
夏姗望着他雪白的校服和笔直的身躯，在嘈杂的环境里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辩论结束后她几乎忘了他们是对手，真心实意为他鼓掌。她忐忑地握上他的手，听见他说，“打得很好，一起加油。”
后来走廊、操场、食堂……，他们再见到时，他每次都会向她微笑点头。
张楠转学后，夏姗以为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后悔，张楠走的那天来找过她，她感冒了没去上课。
其实感冒并不十分严重，为什么当时要那么娇气，不仅连累邓佳人上学迟到了，也让她错过了和张楠最后见面的机会。
花儿欲待开放，被风吹折了，青春里的爱恋多的是无疾而终。
却没想到，缘分峰回路转，在大学里他们重新相遇了。
夏姗可能很多年后都会记得这个场景。
她搬着一摞厚厚的新书去教室，书堆得太高了以至于她都不方便看路。果不其然撞上了一个人，那人穿着一双雪白的运动鞋。
夏姗一边尴尬道歉，一边忙不迭挪开位置，“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同学。”
运动鞋的主人没动，夏姗的手上一轻，视野忽然开阔起来。
“真的是你啊，夏姗同学。”眼前人笑意吟吟地对她说，大半新书被他举在手上。
夏姗心里某个角落的光被点亮了，这是命运吧。
他们聊天过程中，意外发现彼此进了同一个社团。大量的时间重叠，让他们走得更近了。
张楠时不时会给夏姗送一大包零食让她带回去吃，会帮她提两个热水壶。
夏姗在日记本里写，和张楠走在一起时，她有时会故意拉后半步，悄悄看两人的影子，拉长的影子肩并着肩，这一刻也许就是天长地久吧。
邓佳人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她只笑着不回答，或许可以给她一个惊喜。
可学校就这么大，有一天他们在路上碰见了。夏姗不得不有点羞涩地介绍张楠，问邓佳人对他有没有印象，他是高中校友。
张楠点头，说，夏姗经常提到你。
邓佳人似乎兴致不高，淡淡提了句记得，然后就说自己有课先走了。
夏姗以为邓佳人因被冷落而不开心，于是后来就经常拉邓佳人一起活动。邓佳人虽然情绪不怎么高昂，但每次都会和他们一起。
那段时间，夏姗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喜欢的人都环绕在她身边，幸福得下一秒可以甘愿死掉。
转折是突如其来的吗，还是一切早有预兆？
夏姗不愿去追究回溯，她不敢不忍去亲手揭开她视若珍宝的美丽回忆底下的漏洞百出。
她在厕所门口听到了邓佳人的声音，与平日无差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冰冷，“你喜欢我么？”
对面站着张楠。
天地寂静，风停了，时钟也停了，梦醒了。
她想问邓佳人为什么，却不敢问，她怕一张嘴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开始躲邓佳人，也躲张楠。
后来邓佳人直接在路上堵住了她，牵住张楠的手，微笑着对夏姗说，他们在一起了。
张楠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夏姗抢先开口了，她说，恭喜恭喜，祝你们幸福。
田蓉看到这里眼中酸涩，仿佛身临其境。被好朋友背叛还要笑着祝福，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她们这种付出真心的人。
她抱着田蓉在宿舍哭了一下午，弄得田蓉还得安抚她，轻轻拍背，说，都过去了。
何宓听完田蓉动情讲述的故事，笑了笑，好一个青春疼痛文学，要素很齐全。
很快期末考试，放假了，田蓉窝在家里打了一个暑假的游戏。临近开学，田蓉在商场见到邓佳人，邓佳人在化妆品柜台挑东西。
田蓉本来就不待见邓佳人，想起她横刀夺爱的行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田蓉打算一走了之，邓佳人却一反常态不似往常那样对她视若无睹。她不仅追上了她，还拽住了她。
“你知道夏姗去哪了吗？”
田蓉回头看，撞进邓佳人一双真实急切的眼睛。
感到有些意外，夏姗最近和田蓉讲她出国玩了，没告诉邓佳人吗？
是了，被情所伤的可怜人要躲到异国他乡疗伤，为什么还要通知加害者，至少要维持最后的尊严。
田蓉想到这，怒火中烧，脸上却平静下来了，“我怎么知道。”
这话明显在说，我知道，就不告诉你。
“夏姗到底在哪儿？”邓佳人听懂了，目光直刺她脸。
田蓉不为所动，“你有事不去找你男朋友，找夏姗干嘛。”
没忍住阴阳怪气，“抢来的东西虽香，但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可要盯紧了哦。”
邓佳人闻言松开了手，冷冷打量了她一番，“你懂什么。”
又来了，那种瞧弱智的轻蔑目光。
田蓉火噌一下烧上头，她实在不懂为什么有人能这样厚颜无耻。“我懂什么，我确实不懂，至少我不会表面和人做好朋友，背地里专做撬墙角的龌龊事！”
情绪像泄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她好像在替夏姗抱不平，实际也是在发泄自己多年来真心总得不到珍惜的愤怒。
她自顾自讲了一大段，其中不知那句戳痛了邓佳人，邓佳人的神情从开始的冷漠转为失魂落魄。
田蓉见状乘胜追击，恶狠狠丢出一记重锤，作为结束语，“你觉得你见得了光吗？你配吗？”
邓佳人听到这句话，自言自语重复地说了一遍，“……我能见到光吗？”
没人能懂她为什么突然笑了。
接着她转身走了，没再管田蓉。
田蓉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邓佳人的背影，怎么会透露出了……萧瑟的感觉。
“后来你就听说邓佳人自杀了，是吗？”何宓肯定地说，邓佳人和田蓉之间跟她推想的大差不差。
“我发誓我真不知道她有抑郁症。”田蓉恨不能剖心自证，“我虽然看不惯她，但真没想过要逼死她。”
她哭丧着脸，“我有罪，我害了人。”
何宓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回复了五个字，“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