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橘生淮北(4)
何宓摇头把回忆的碎片甩开,时间拨回当下,地点,学校心理咨询室。
邓佳人稍感心神不宁,不动声色打量眼前人,那人笑眯眯把墙上反着的相框翻过来,是一张合照。
合照里的人都带着点眼熟,定睛一看,中间是西装革履的校长,校长旁边站着的就是眼前这个从抽屉摸出一副金丝边眼镜正往鼻梁上架的人。
他浑身散发着无害的气息,普通人下意识会放松警惕。邓佳人面上仍是柔柔弱弱,暗地却把防御拉满了,她隐约察觉到了危险。
“你好呀,同学,你们从哪里来?”小玉露出了招牌笑容。
没头没尾的话。
张楠回过神,“老师,是辅导员让我们过来的。”
何宓不得不接受了这看起来像高中生的人是他们心理老师。
小玉目光在他们三个若有似无地转了一圈,递给他们一人一张白纸,说,“同学,写一下各自的名字吧。”
“邓佳人,邓同学的字写得很漂亮呢。”他微笑拈着邓佳人的纸张,一派欣赏模样。
邓佳人也不作伪态,柔声细语说,“谢谢,高中老师要求我们临摹字帖,有练过一段时间。”
小玉嗯了一声,手指状似不经意地一敲一敲,正好压在何宓的纸上。
何宓扭头假装看不到自己横不平竖不直的字。
“通常来说,心理老师应该一对一进行聊天。”小玉说完这句,看向何宓,“但我观察到各位同学状态还不错,那我们就坐一起来谈一谈吧。”
自杀未遂的人心理状态还能不错到哪去,说实话,何宓对这位心理老师的专业性保持怀疑态度。苦于她既没看过心理医生也没了解过相关知识,场合不对,不好轻易张嘴。
“邓同学,先说一下自杀的原因吧。”小玉捧起一杯水,目光定定望着邓佳人。
邓佳人还没表示,张楠先皱起了眉,他没想到心理老师会这么直接。
“我有抑郁症史,之前和人发生了一些争执,情绪低落一时没想开。”邓佳人眉眼低垂,淡淡开口说道。
“所以你是吵架没吵过然后气得自杀了?”小玉慢悠悠抿了一口水,丢出一句话,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师,佳人是病人,您需要注意方式!”张楠忍不住抢着说了一句,夹着被冒犯之后敢怒不敢言的隐忍。
小玉一本正经点了点头,“张同学说的对,那先请何同学说一下那天的状况吧。”
何宓准备围观老师大战情侣的新鲜剧情,忽然被点到,像是乌龟脑袋被迫扯出甲壳。
她是觉得此行的重点不在她身上,想着随便应两句话完事。没想到心理老师问话如此辛辣,呛得当事人像刺猬竖起了刺,靠近不得。
何宓发觉小玉望向她的目光十分认真,里头竟还有几分热烈的期许。小玉表现一直是散漫的,忽然这样诚恳,她准备好敷衍的说辞哽在喉咙了。
干嘛,全村希望怎么就落到我身上啦。
何宓心底叹口气,反正她也是个无关紧要的环节,于是简单清晰地讲了她所见的部分,小心避开了一些敏感的词汇。
对面全程鼓励式地注视,何宓心里握爪,加油,鹿小葵,一鼓作气说完了自己该说的东西。小玉认可地点点头,说有几个问题要问她。
何宓又紧张起来,毕竟有前车之鉴。
“别紧张,我知道何同学只是个路人。”小□□悉何宓的想法,“我只是来确认你的记忆是否准确,一些简单问题,回答是或否即可。”
何宓神经稍松,是与否,她按当时情景如实作答,料想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邓佳人那天穿的是白裙子是吗?”
“是的。”
“开学时学生可以提前几天到宿舍是吗?”
“是的。”
“你当时是一个人在宿舍里看电视剧是吗?”
“是的。”
“你是在听到没有声音后出去的是吗?”
“是的。”
“当天没有下过雨是吗?”
“是的。”
“你觉得她并不想自杀是吗?”
“是的。”
······
屋里人目光聚焦到何宓脸上。
她脱口而出之后,反应过来后想张嘴找补。小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换上一副好奇脸面,先她一步,“哦,为什么何同学会这样想呢。”
他嘴角飘过一缕笑意,快到让人以为自己精神恍惚,可何宓敢发誓她看得真切。
何宓瞪小玉,幻想自己眼神能绞杀人,他是故意的!
在那次房间里奇幻戛然而止于惊悚的会面之后,他们其实还见过一回。
正是中午,餐厅里熙熙攘攘坐满了客人,何宓点菜端菜迎客送客,穿梭在楼上楼下,忙得嘴皮子翘起皮。
即便这样,何宓也不得不拨出两分心思,格外留意十号桌。
这桌坐着是一家四口,母亲怀里坐着一个约两三岁的小姑娘,乖乖张嘴吃母亲喂过来的南瓜糊糊,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在地上打滚哭闹,父亲面不改色吃着菜筷子伸得无半点阻滞。
开始母亲试图说过儿子两句要他安静下来,不见效果,她无奈放弃,似乎习以为常。母亲抱怨父亲不管孩子,父亲二话不说拿筷子敲了男孩手背,男孩嚎得越发狠了。
大厅的人们仿佛受到指引,噪声渐大。何宓透过落地窗玻璃看到外面骄阳似火,空气热得隐约扭曲。
天气炎热,肝火旺盛。
十二号桌是三个青春靓丽的女孩,穿着打扮应是白领上班族。她们交头接耳,时不时往一家四口方向瞥。
虽说不止她们一桌客人对十号桌有关注,但这些女孩中间有一个身穿露肩红裙的姑娘引起何宓高度紧张。
红裙姑娘在进门不到十分钟接了两三个电话,眼见她越来越暴躁,也许是外面热得让人望而却步,大厅吵闹,她也没有出去接电话。
何宓耳朵听到几句,“你一开始是这样说的呀……”、“我怎么知道……”、“没有人······又是我不配合吗……”、“行,每次都是我这边出问题……”
她看一眼红裙姑娘椅子放着的prada包,心想打工人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工作的矛盾和环境的嘈杂,叠加buff,何宓瞧那姑娘像个正在充气的红气球,越来越膨胀,爆炸一触即发。
“叮”,不知是谁的勺子掉地上,突兀的声音跃过人群传到每个人耳朵中。
何宓暗呼不妙,太阳穴突突,压抑有了宣泄点会发生什么。果然,一阵红色旋风席卷而来登陆到了十号桌,只见指尖泛白的手掌朝那还在光打雷不下雨的男孩用力一压。
“烦不烦,你到底在嚎什么啊。”仿佛暴风雨倾泻而下,闪电过后,雷声延迟传来。
男孩猝不及防,小身板一下子就被推得后退了几步,背抵上桌子。
这时倒是父亲最先反应过来,啪地按下筷子,眉眼瞬间燃起滔天怒海,竟是一巴掌挥向那女孩。
事态转变之快,大家眼睁睁看那巴掌落到红裙女孩肩膀上。女孩挨了这重重一掌,也连退几步才站稳,脸上不可置信、愤怒、屈辱交相辉映。
十二号桌的同伴们如梦初醒,再也坐不下去,纷纷赶到红裙女孩身边。
何宓时刻注意这边动静,当红裙女孩站起来时,她就快步往这边走。恰好这时有客人要她添水,她原想说稍等,低头看见水壶正提在手里。
等她给客人倒好水,抬头看两边对峙势同水火,毫不怀疑下一秒双方要互砸盘子椅子啤酒瓶。
何宓叹口气,大堂经理不在,年纪大些的服务员捏块抹布冷眼观望,年纪小的服务员躲后厨帘子掀一角,露双眼小心窥看。
阿姨们、妹妹们,餐厅场面搞得一片狼籍还不是我们自己得收拾,何宓凉凉地想。
大脑钢化头盖骨,何宓准备梗着脖子冲进风暴里,也许人生总要挨些多管闲事的揍。
“你要干什么?!”一句疑惑带着愤怒的呼喝横空出世,拦截了她的脚步。
……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干啥呢。
何宓困惑望向男孩父亲,却发现他是朝另一个方向吼出的疑问。
一个年轻男人的背影,发丝乌黑柔软,白晰纤薄的手牵着一个鼻涕眼泪糊一脸的孩子,正是那个没完没了男孩。
他偏过了头,下颌线漂亮得不像拐卖小孩的人贩子。“你在说我吗,啊,你儿子说想吃西瓜,我带他去果园里摘。”
声音像溪水清澈又像夜风清凉,流过耳朵,抚平了空气里的躁动。
何宓心底缓缓浮现出了一个名字,小玉。
人还在,胳膊腿俱全,脑子看起来风采依旧,一丝说不清的庆幸奇异地飘出。
孩子妈丢掉准备往红裙女孩身上戳的叉子,一把将男孩扯回,警惕而防备地瞪着他,问了大家都想问的话,“你谁啊?”
年轻男人没应,若无其事越过孩子母亲,谁也没看清,红裙女孩手一扬,不知什么动作,他手上莫名多了个杯子。
何宓看到,那个杯子是红裙女孩悄悄准备砸孩子爹的。
“漂亮的女孩,能把手机借我用一下吗?”年轻男人似乎察觉不到女孩的暴怒,摊开手掌,微笑着说了一句内容明明很轻浮语气意外诚恳的话。
红裙女孩迎上他的眼睛,像被蒙头喷了灭火器,眼底的怒火转眼被一片茫然压住。
然后她居然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他。
何宓感到痛心疾首,人类的眼皮子如此浅薄,长得好占尽便宜,骗人轻而易举。
年轻男人细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迅速划拉几下,屏幕的光映在他眼瞳上,一抹奇异流光转瞬即逝。大概几十秒后,手机回到女孩手中。
年轻男人笑得很愉快,“你的手机锁屏好难开,帮你换了一个,试试吧。”
红裙女孩如傀儡听话低下头,照他说的划了一下屏幕。
何宓看得清楚,是那种最简单的锁屏,往上一推就开了。
好家伙,这和出门关而不锁有区别吗。
这波操作相当于擅自卸了别人家门锁还告诉人家进出门太不方便何必锁门呢。
她想等着看女孩不满,忽然发现,红裙女孩身上的暴戾气息不知不觉消失了。
年轻男人感应到人群里特殊目光,看到何宓望向他的眼神变幻莫测,温和却伤人地发出一个问句,“咦,你好,我们认识吗?”
何宓也愣了一下,转而客气说道,“先生,我是这里的服务员,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