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面具后的灵魂
娜娜的办事效率非常高，对方在明白利亚的来意后欣然同意见面。
“你好，我叫托德，高盛香港公司的总裁。”托德握住利亚的右手手指，停顿了两三秒。
“你好，利亚，裕景创始人。”介绍完自己，托德很绅士地为利亚拉开椅子请利亚坐下。
利亚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从严言嘴里，他现在是严言的老板，但关于他，严言并没有透露更多，这次见面严言大概也不知道，娜娜联系到他的时候，托德刚好在美国出差，所以这个见面安排地很快。
眼前的这个人比利亚大不了几岁，一身深蓝色笔挺的西装，领带打得非常直，但稍显对比的是领带上的黑白条纹。托德身姿很挺拔，姿态很好，就连皮鞋都被擦得能发光。
这样看，前美国务卿的孙子确实是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可见他爷爷有多为了捧苏菲亚已经开始闭着眼睛说瞎话了。
娜娜发给利亚的对方资料里有一句非常有趣的话：初高中曾跟着一个中文phd学过中文，且大学也选修过中文，对中国文化极其感兴趣，百家姓最喜欢陆字所以姓陆。
“介意我用中文跟你交流吗？”利亚随口问了一句。
“当然不介意，我正好也很久不说中文了。”托德眼里一亮，确实如娜娜总结的那样，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
“省去那些有的没的，我们直入主题吧。”利亚说。
“好，你想知道些什么？”托德很爽快。
“关于一些你那两个月的经历，能说说看吗？对于苏菲亚和那家公司的看法。”
“哦她啊，她是个骗子。”
跟利亚一个结论。
“怎么说？”
“我爷爷是让我去做财务总监的。我去的第一天也差点被她骗了，你听过她的声音了吗？”
“当然。”听了一上午的。
“她的声线很低沉，但还是听得出来是装出来的，我有个朋友是声线分析方面的专家，帮警方破案的，她也说这不可能是苏菲亚本身的声线。偶尔有几个字还有几句话收尾的音会把她原本的声线暴露出来，但她确实已经伪装得很好了。”
利亚点点头。
“并且，她对着人说话的时候极少眨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有些时候我看着她说话，全程只在想，她的眼睛不干吗？”
利亚听着笑出声，她其实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利亚甚至后来还学过，不眨眼眼睛是不是真的不会干，但结果当然是她失败了。利亚不得不承认，这个盯着人不眨眼的能力确实是苏菲亚独有的能力。
她的眼神就像钩子，紧紧勾着，根本不让人喘息。
“我也注意到了她不眨眼的事情。”利亚简直太有同感了。
“她的团队里确实有很厉害的人，但只是有而已，她基本不用，投资几乎都进她自己的口袋了。这种科技公司，原本前期的投入应该是非常大的，科技的研发很烧钱，但她一般都没有，午休的时候我吃完饭去实验室看过，研发的文件和记录就这么摊着，很多本子都是完全空白的，我还发现了几台别的公司的机器，是运作过了的，但她们自己的机器几乎没动过，我猜想有些样品什么的，大概是放到别的公司的机器里检测的。你有去试过吗？”
托德收集利亚的资料的时候知道她有家香水公司，应该正中苏菲亚下怀。
“她拿着我的样品去检测的时候特地把我支开了，我没看到整个过程，拿到报告的时候上面有些只有我们公司内部人员知道的材料是没有的，她说是为了保护客户隐私。”
“你没信对吧。”托德知道利亚这样会找他出来问的人是不会轻易被苏菲亚欺骗的。利亚不管是看起来还是实际的行为都比他爷爷那帮自视甚高的所谓老狐狸要聪明多了。
“我要信就不会找你出来问了。”利亚当然这点脑子还是有的。
“那些大概是网上找不到，别家公司的机器又检测不出来的，正好成全她那套说辞。”
“你什么时候确定她是个骗子的？”
“第二个星期。第一个星期我根本没怀疑，但我看过之前的财报就发现有改动的痕迹，有些数值根本不正常，但最后的数值居然很正常，我想她大概用了类似‘layering’这种方法洗了一圈。”
“你去查过了？”利亚问。
“当然，她开那些乱七八糟的账户的时候很有她自己的风格。”
“什么风格？”
“都是跟她爸的公司有过交易的公司的相关名字。”
苏菲亚的爸爸也是某家公司的创始人，起初做得也有模有样的，但后来被举报涉及税务问题，就关进去了几年。
只不过这种信息被苏菲亚有意隐瞒了，所以极少有人知道。
“我查资料的时候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情。路易这种老奸巨猾连毒丸计划都不怕的人居然不碰苏菲亚的公司。而且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以前从来不手软也从来不失手的。”
利亚补充道。
利亚说的这个路易是一向来喜欢恶意收购一些前景很好的小公司的，本来以为像苏菲亚的公司这种明摆着的香饽饽他是没有放弃的道理的，但直到利亚和托德见面的这一天，路易也丝毫没有收购苏菲亚的意思，这就很奇怪了。
“所以你想，路易也发现了苏菲亚的公司是块毒蛋糕？”
现在看来也只有这个解释了，路易给任何公司投资收购都是会做很细致的背调的，这点业内人都明白。
“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大概也只有这个了，我没查到他对苏菲亚的评价。”
“评价啊，他有的。”
利亚说得没错，其实是有的，只不过那个时候苏菲亚这个名字最刚开始出现，有个学生问过关于苏菲亚的问题，路易的回答不痛不痒的特别官方，而且苏菲亚那时还不是什么知名人物，所以几乎是所有媒体都默认这不是什么值得记录的事情，就连采访的视频都把这一分钟都没有的片段剪掉了。
利亚只是刚好看到了那个片段而已。
不过这件事也是巧，利亚猜想大概是那个学生想记录一下自己采访到名人了，所以自己拍了一张现场照片，再把他们的对话用文案的方式分享了出来，后来看根本没人在意，就只好悻悻地把那条动态删掉了。
而利亚巧就巧在，那条动态被删掉前，被她无意中刷到了。
“路易怎么说？”
“原话是说‘我支持年轻人的梦想’，没了，就这一句话。”
这句话已经回避地非常明显了，没有不留余地，大概是看在那个明星阵容的投资人名单的份上。
利亚说完，叹了口气，视线落在热气已经散完了的牛排上。
“牛排了都冷了。”利亚无奈地笑了声，她看了看托德那份，他们从见面开始聊，菜都上齐很久了，却一点都没有被碰过的痕迹。
“抱歉，我太投入了，让他们热热吧。”
托德脸上的歉疚很明显，但利亚也没打算怪他。
“那就让他们热热吧，再说，今天也是我把你叫出来的。”利亚招手让服务员过来把菜拿回去加热。
接下来的饭吃得很轻松，托德甚至直接告诉了利亚关于苏菲亚的公司那极其复杂的财务计算方式，而除了苏菲亚的事，他们还闲聊了一阵，最后交换了联系方式。
走的时候托德问了利亚一句：“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用了，我走回去就好。”利亚给托德指了指自己公寓的方向。
餐厅离公寓并不远，是刚刚好可以消消食的距离，利亚可以走走，顺便想想苏菲亚的事。
托德顺着利亚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想着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就也不坚持，跟对方打了个招呼就开着自己的车离开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的利亚越想越觉得苏菲亚可疑，就一边斟酌拒绝苏菲亚的语句一边走回家。
苏菲亚是第二天中午收到利亚拒绝的邮件的，说是综合了两家公司的各方面考虑，最终还是决定不投资对方了，但还是很看好苏菲亚的想法，祝她成功。
算是滴水不漏的理由了，苏菲亚没有纠缠，只回了一封希望以后能有合作的邮件，这件事就算画上了句号。
“她会不会怀疑你在猜她是个骗子？”塔塔好不容易回到美国的公寓，又刚好没有作业，难得能好好懒几天，现在正陷在沙发里捧着一碗沙拉看着利亚。
“应该不会吧，她创业以来都在拉投资，忙得要死，拒绝过她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啊，现在估计联系下一个怨种呢吧。再说，怀疑又怎么样，有个台阶就下呗，她还打算来打破砂锅问到底吗？”
说的也是，利亚的说辞很礼貌了，如果这台阶不顺着下，就显得对方不礼貌不体面了。苏菲亚这种人不会不明白。她也不是非得要在利亚这棵树上吊死，她拥有的投资人厉害的够多了。
等她们再聊起苏菲亚，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那时是利亚刚开完会，她冷不丁地问画草稿中的塔塔：“猜猜那个苏菲亚什么时候玩儿完？”
“玩儿完？怎么这么问？”
塔塔觉得这个问题有点云里雾里。
“先猜猜看？”
“一星期后？怎么，跟人打了个赌？”塔塔随口说了一个时间。
“不，是现在。”
利亚把电脑转到塔塔面前，上面是苏菲亚被举报诈骗，正在被警方调查的报道。
“嗯？怎么这个时候，她不是向来挺坚挺的吗？”
塔塔的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答，因为一个懂行的记者收到了几张由一位匿名人士发来的苏菲亚公司实验室那几台别家公司的检测机器的照片，出于好奇，他暗中采访了大量线人，拿到了大量内行人一眼就看得出不正常的财报，经过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他把能实锤苏菲亚严重违法的调查总结成了几百页的报告，直接曝光到了网上。
虽然苏菲亚发现地很快，但终究快不过报告传播的速度。压趋势也没什么用。迫于巨大的舆论压力，警方坐不住了，只能开始着手调查，即使苏菲亚未雨绸缪跟警方打过招呼做过功课，依然扛不住法办的锤子。塔塔自然不知道，任世界纷扰，塔塔只画她的图，所以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之后就是几乎和庞氏骗局的主角一样的流程了，彻查，起诉之类的，利亚看过这种戏码了，实在没什么意思，她也就不再关注了。
直到半个月后托德的一个电话。
“明天就一审了，你猜她会怎么辩解？”
“我猜她不会辩解，人证物证都有，这在中国叫铁证如山，她的辩解并不会让情况有利于她，反而会加她的刑期。”
“这么确定？”托德不知道利亚哪儿来的信心。
“网上有公开消息，主审她的案子的法官跟一位她的投资人关系不错，会不会公报私仇不知道，不过怨气肯定是有的。你爷爷呢，肯跟你说话了吗？”
“虽然没跟我道歉，不过他对我态度好多了，还花了点钱让我脱身，而且我确实没做过不该做的事，她拖不了我下水。你那边呢？”
虽然能猜出来利亚后来拒绝苏菲亚了，但见完那面后他们就没有再联系过了。
“第二天就拒绝她了，我还算好，没被卷进去。”
“但有人被卷进去了。”
“谁？”
“好几个在食堂跟我打过招呼的工作人员和一些科学家，有些人被苏菲亚威胁消除证据，最终被逼到自杀了。”
但这几乎是能预见的事，最惨的永远都只会是下面的人。
“等着苏菲亚继续占领趋势直到官司结束吧。”托德说。
“放心吧，很快了。”
利亚挂了电话，喃喃道。
“这就叫，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结果回头一看，原来是豆腐渣工程。”塔塔说。
塔塔本来是不想看这种庭审新闻的，跟她也没关系，她又不是投资给苏菲亚的怨种。但既然利亚想看看那她也就边画图边陪着利亚看看。
连线到法庭门外的时候苏菲亚刚好从车里下来，随即被淹没在了闪光灯和吵闹声的狂轰滥炸之中。
电视上的苏菲亚上身是棕色毛衣，外面是一件加绒米色外套，下身是一条黑色西装裤，脚上是看起来已经有点年代了的白色球鞋。
苏菲亚的头发胡乱散着，由着风吹着，她也不去整理，眼睛里略显疲惫。利亚第一次看到苏菲亚不使劲睁着眼的样子。
在利亚眼里，苏菲亚温柔地看着人的时候更美。
因为她终于显露出她不使劲的那个样子了，她卸下了全副武装，好像是终于轻松了，终于不用再在意别人心里的她是个什么人设了。
人一旦放松下来，哪儿哪儿都能显得顺眼了，托德显然有同感。
【我怎么感觉她今天比我之前现实见她更漂亮呢】
【大概是因为终于不用装了吧】
使劲的样子是不好看的，会出洋相的。
苏菲亚很冷静却也很无力地走过夹道挤满了人的那条路，总共也就两分钟的距离吧，她没有用鹰一样的眼神去盯着任何人，甚至刚刚下车的时候她向帮她拉开车门的工作人员点头致意的时候都是垂着眸的。
被起诉中的苏菲亚比她辉煌着的任何一天都更让人看着顺眼，就连她拒绝记者访问时的声音也让人听着舒服。那不是她伪装出来的更偏向男性的低音，确实属于她自己的温暖的声音。
利亚想她如果不伪装成低音，或者不塑造这样一个面具，又会让她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呢？
可今天的苏菲亚不止是卸下了面具，她连妆都没化，一向来都只见过带全妆的苏菲亚的利亚第一次见到她完全素颜的样子。
苏菲亚没涂口红的嘴已经干燥到起皮甚至开裂了，从报告面世以来这半个月，苏菲亚大概都是这么过的，网上的评论，法庭的传唤还有投资人愤怒的电话，不知道最让苏菲亚头疼的是哪个，苏菲亚的嘴上被她自己抠出了一点血，利亚看着都有点痛。
苏菲亚的律师也注意到了，可能是出于待会儿要开庭，庭审结束后还要上镜接受媒体群访，完全不收拾虽然不是不可以，但到底还是有点太不顾形象了。
律师走到苏菲亚旁边，对着她耳语了几句。
利亚猜律师说的大概是让她涂个口红或者唇膏之类的，起码上庭要稍微收拾收拾，没准能挽回一点自己的形象，万一在庭上，法官看到大早上一脸憔悴样的苏菲亚，心情不好，搞不好上来先判她个蔑视法庭的罪。
因为塔塔就是这么猜的。
“就算是这样，苏菲亚也不会在乎了吧。不都是坐牢罚钱吗？再加多少也都没太大区别了。”
利亚帮塔塔调整了一下触控笔的参数，再递到塔塔手里，转头继续看新闻。
等利亚再找到画面里的苏菲亚的时候，苏菲亚的嘴已经是红色的了，像是涂了口红，但这口红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这人真的狠，太狠了。”塔塔说。
“怎么说？”
“你知道她刚刚干嘛了吗？”
利亚当然没看到，她在给塔塔挑适合的参数，哪管得了电视屏幕，所以塔塔就继续往下说。
“她直接撕开了一点自己已经出血了的嘴皮，沾了血抹到嘴上。”塔塔说完，抿了抿嘴，仿佛苏菲亚撕开的是塔塔的嘴皮。
苏菲亚从随意不拘，到稳重干练，最后再回到随意不拘，面具戴了又被迫摘下来，戴了这几年的面具，恐怕连苏菲亚自己都不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她了。
但没关系的，利亚想，她以后都不必再戴上不属于她自己的面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