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苏菲亚的面具
最终利亚确实没有陪塔塔一起去圣托里尼。
圣托里尼利亚其实去过很多次了，和父母，和高恩，和尼冉，和塔塔，以及和自己，再加上塔塔觉得利亚就算去也是陪自己工作而已，她们几乎已经把圣托里尼转遍了，利亚也就不去了，直接飞回美国，她约了几个人见面，其中有某州政府人员，投资公司老板等等，而利亚要见的第一个人是个新兴科技公司的老板。
利亚事先看过了对方资料，知道对方在做的是一个检测味道成分的机器，对方曾对外宣称这个可以检测出哪怕是非常非常微弱的危险的气体，连上报警器，就可以防微杜渐，尽可能地拯救生命，但这次对方大概是有备而来，连展示用的ppt也都是针对利亚的。
“怎么说？”利亚摸着对方展示给她看的车间里的机器。
“我们这台机器还在试验当中，但一旦做好了，并且投入生产，它就可以快速分析并且复制任何香味的来源及成分。”对方认真地向她介绍。
“那岂不是会威胁我？”利亚知道对方是冲着她来的，还特地提了一句她的香水公司。
“这不会百分百一样，您请放心，我想贵公司制香技术一定很特别，不放心的话，您可以拿贵公司的任何一款香水来检验。”
利亚看着对面这个跟她比也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娜娜收集对方资料的时候查出对方原本是mit的学生，大三的时候退学了，就创立了这个公司，而且对方的机器好不好用还另说，但可以确定的事情是，她确实在口才上不容小觑，她的团队里有一个被她挖来的mit教授，几个机械工程的phd，物理系phd和几个政商界的大佬。
所以这么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来找到利亚拿投资，利亚本应该偷笑才是，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很奇怪。
事实上她不是没见过这个人，她曾经在某个报刊亭瞥见过这个叫作苏菲亚的女孩子，她的照片被印在一本杂志封面上。她记得这个女孩子双手插着牛仔裤兜，上身一件米色毛衣，披着一头金发，注视着镜头微笑。
旁边的介绍是“最年轻的科技公司创始人”。
利亚一向来乐于看到女孩子们的不凡成就，但这个人，利亚从第一眼印象就不太好。
所以在她第二次拜访苏菲亚的公司时，真的带上了自己的一款香水小样和一位调香师，她需要知道这个被那么多大佬都看好的年轻人到底几斤几两。
“now,show yourself。”利亚把小样交给苏菲亚。
但对方却提出检测需要点时间，邀请利亚到楼下的餐厅吃点东西，利亚当然知道对方不可能大庭广众给她下毒，就欣然同意了。
但同时她也按住了身边的娜娜不断在平板上敲击的手，她把食指移动到平板上方，做了个划动的手势，示意娜娜把记录的东西全部删掉，娜娜不知道老板要做什么，但既然老板说不用记录了，娜娜也就照做，有什么疑问，私底下再问好了。
苏菲亚要跟利亚介绍的其实第一次见面在小会议室里和车间里就说完了，利亚盯着苏菲亚全程没眨过几次的眼睛，表情写满了“感兴趣”三个字，所以苏菲亚想着大概这次的投资也稳妥了，在餐厅吃饭的时候苏菲亚心情不错，也比较放松，就开始跟利亚攀谈起来。
“你平时也穿成这样吗？”
苏菲亚今天穿得跟杂志上的一样，利亚想这个人都不换衣服的吗？
“对啊，我有很多套一模一样的，出门不费力。”
“出门不费力”这句话，利亚在哪儿看到过，那天回家她才想起来，大概是乔布斯在他的自传里说过。
她笑了一声：“是啊，省得搭配了，工作重要。”
但其实利亚想说，苏菲亚的模仿不知算是高明还是拙劣，但反正苏菲亚一定也看过乔布斯的自传。
“你怎么想到要做这样一个机器的？要是我，很难考虑到欸，你真的很了不起。”
“谢谢你这么高的褒奖，开这家公司的初衷其实是因为小时候闻到哪里飘来的香味就很喜欢，但不知道成分和来源，所以也就永远错过了，我想如果有个能复制气味的机器就好了。上了大学我就开始搞这个，这也是我最后退学的原因。现在这个机器会不断精进，既能满足个人需求，又能保护公众生命财产安全。这种对全人类都有利无弊的事情我当然要做好。”
单听着，这确实是个很好的想法，利亚曾经听别人讲项目听得热血沸腾然后吵着让妈妈投资，妈妈觉得对方不靠谱，就拒绝了，利亚不服气，她下定决心，如果自己有一家投资公司，她就只为梦想投资，才不管别的，但利亚现在不是初中高中的热血少女，当她真的拥有了一家投资公司的时候，她反而会更谨慎，就算是做下最后被证明是错误的判断，她也没有闭着眼睛做过任何一个决定，她知道，好的想法也需要理性判断。
“还要多久？”利亚问，她的咖啡已经见底了。
“大概好了，我们去看看吧。”苏菲亚看了看时间，想着差不多了。
苏菲亚给她的结果不错，她拿到了一份简明的报告，但确实如苏菲亚所说的，把小样里的成分都分析出来了，只有一些只有利亚和调香师本人才知道的一些制香材料没有列出来。
“您看，保密工作完全不用担心。”苏菲亚显然很得意。
“好，这个项目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今天相处得很愉快。”利亚伸出右手和苏菲亚握手。
她没有明确表示自己会不会投资这个项目，只是说今天很高兴。
苏菲亚没在意这个，她只是对这次的投资非常有信心，她肯定利亚的投资不会有任何问题，但站在利亚旁边的娜娜知道，这次的投资黄定了，而且，大概率是从苏菲亚提出离开实验室一起去餐厅的时候，这个投资就没有转圜余地了，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你不打算投他们对吧。”坐上离开的车的时候，娜娜问利亚。
她知道利亚不会投苏菲亚了，但她依然很好奇原因，她决定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
“当然，我不会投她的，她是个骗子。”利亚说得云淡风轻，但斩钉截铁。
“为什么？”娜娜不懂，怎么突然就骗子了？
“不要问哦，等她出事了，我就告诉你。”利亚教了娜娜很多，但这个，娜娜没必要现在就知道。
“那董事会那边？”
“通知他们开会，晚饭前，大概下午四点左右。讲这次投资的事，除了休产假中的人力资源部的头儿，其他人必须上线。”
“明白。”
回到在美国的公寓之后，利亚打了个电话给正在某家科技公司做工程师的高铭，她想高铭是机械工程的，大概比较懂这些。
“你怎么看，你觉得这种机器的实现可能性有多大？”
“当然不是做不出来，可能性很大，但就你发给我的那几张ppt来看，我比较怀疑这个机器的精确度以及故障率。”
简单来说，就是不可信。
“他们给你看过检测过程了吗？检测的全过程你都在场？”
“她把我支开了，邀请我去餐厅吃东西。”
接下来的话其实就不必再说了，但高铭还是出于朋友的身份，给了利亚一句多余的提醒。
“那你小心点。”
末了，高铭还夸了夸利亚给高恩策划的展览的方案预览，策划得很好，比他大学的时候选秀的艺术策展课里的那些还要好。
利亚听得出这是真心的夸奖，所以欣然接受了。
利亚挂完电话，去网上翻到了苏菲亚上过的杂志的电子版，找到苏菲亚有关的访问，一点点看下来，总的来说，大家对苏菲亚印象很好，特别是很多投资人，他们就觉得苏菲亚很可靠，很有魅力，看起来就很靠谱。
“她有一种让你一直看着她，听她说话的魔力。”
其中一位大型连锁超商的创始人是这么说的。
项目的大愿景，包括孙正义在内的众多大佬的信任，投资人名单的那全明星阵容，还有短时间内吓死人的投资金额。有很多业内专家甚至愿意以人格为苏菲亚担保，其中就有前美国务卿这位政界老狐狸，自从他的孙子在苏菲亚的公司工作了两个月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跟孙子说过话。
他宁愿质疑孙子都不愿意质疑苏菲亚：“他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吃不了苦，也没有远见。苏菲亚是个比他出色太多的年轻人。”
但利亚是个不信权威的人，利亚不会盲从，任凭全世界都说苏菲亚好，利亚也不打算放弃自己的判断。
“塔，我刚刚从苏菲亚那里回家。”利亚还给塔塔打了个电话。
“你觉得怎么样？靠谱吗？”塔塔在画设计图。
“我保留意见。”利亚没把话说死，但差不多也到意思了。
“明白了，如果你觉得不行，就不用想太多别的。”塔塔知道利亚很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她不担心。
“吃饭了吗你？”塔塔算了一下时间，现在美国大概快一点了，而她也才吃完饭没多久。
“点外卖了，我刚在看苏菲亚的采访和这家公司的整个基本面，才想到吃饭的事，在配送中了。”利亚几乎是一到家就马不停蹄地开电脑开始工作了，所以她对于自己还没吃饭的事非常后知后觉。
她一边等着外卖，一边回想着上午在苏菲亚的公司里她和苏菲亚的谈话情形，苏菲亚的眼神，表情，动作和声线都在利亚的脑子里不断回闪。
准确来说，利亚见苏菲亚的第一眼就是在那个报刊亭的杂志封面上，最让利亚记忆犹新的就是苏菲亚的眼神，照片上苏菲亚的眼睛炯炯有神，但那个眼神的戏感太重了，像是戴着一副面具，面具上没有一处存在她自己的灵魂，利亚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神态根本不是苏菲亚本人，她后来跟阿亨提起这个人，直白地告诉阿亨：“如果这是我身边的人，我不会想信任她。”
但阿亨没想那么多：“安啦，人家又不是演员，这个眼神最多比较僵硬而已，企业家不太会拍照也是情有可原的，别想那么多。”
但利亚想，也许她真的是个演员呢？
boss要开会从来没有人敢怠慢，离开会还差一刻钟的时候大家就都在待命了，等时间一到，利亚一进入会议室，看到大家都到齐了，就直接开始开会了。
整个过程都很顺利，他们把包括美国政策在内的宏观微观因素全都考虑齐全了，苏菲亚的公司不是成立很久的公司，所以只花了半个小时，他们就把这家公司的基本面分析完了，接下来就是考虑投资的靠谱性。
利亚当然早就有答案了，有眼睛的其实也能看出来老板对这个项目并不是很感兴趣，但固定的流程还是要走，鬼知道情况会不会在会议中途生变呢？
会开得很顺利，也很投入，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在会议资料和讨论里，没有人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直到一个电话铃声打破讨论的声音。
“哦，是我的，不好意思。”利亚用余光瞥见了放在桌上正在震动的手机。
“稍等一下，你们也调整调整。”利亚接起电话，打过来的是塔塔。
“怎么了？你还没睡？”利亚看了看时间，圣托里尼已经接近每日分隔线了，塔塔大概率这个时候是打算睡了的，这个点打给她大概率有什么要紧事。
“你在工作吗？”塔塔疲惫的声音传来。
利亚把音量调低，她此时开着窗，外面还很热闹，利亚走到窗边关上窗。
“我在开会，还没结束。”利亚没急着问塔塔打过来有什么事，就像塔塔对她也总是极尽耐心一样。
塔塔顿了顿：“就我睡不着，你给我录的歌我听腻了。”
如果现在不开会的话，利亚会停下手头的事情先哄塔塔睡觉的，本科的时候她们不在一个学校，甚至不在一个国家，塔塔就偶尔会给利亚打这种有时差的跨国电话，那利亚就算那时在和尼冉约会，她也会先把男朋友放一边，先哄着塔塔睡了再说。后来利亚想总是停下来也不是办法，就干脆录了几首歌存在塔塔手机里，鬼知道什么时候塔塔的电话会打到利亚的梦里呢。但现在不同，她不能现在结束会议，反正会也接近收尾阶段了，停下来哄塔塔睡这种事太费时间，会议室里的大家都等着呢？他们的时间也很重要，她虽然是老板，但也不好意思让别人等她太久。
思来想去现在大概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利亚让塔塔打开免提，把手机放枕头边，她也开着免提放桌上，继续开会，这下塔塔可以睡了，利亚想。
塔塔就这么听着利亚开会的声音终于睡着了，不然她的脑子里就只有客户的要求和不知道有多少张的设计图纸，神经绷得太紧了。
会议结束得算快，利亚关掉会议室界面的时候刚好感觉到饿了，她拿起旁边的手机，听筒里传来了微弱但均匀的呼吸声，利亚想塔塔差不多睡着了，就挂断了电话，点了个外卖。
塔塔那边没什么需要她担心的了，于是她开始复盘今天的经过。
会议里大家对苏菲亚基本是两个态度，相信的和不相信的，但也许是投资需要的谨慎度，所以相信的人并没有绝对相信，不相信的也没有把话说死，都各留了点余地。
单论这点，利亚想她跟孙正义真的太不同了，她没办法心大到去做赌徒，利亚做决策从没有all in过，就算是以前的热血少女利亚，也不见得就会脑子一热给什么项目投资。
“考虑得怎么样？那个项目？”饭刚吃完妈妈就打电话来问。
应该是塔塔跟她说的，利亚太忙的时候，妈妈有时会去跟塔塔了解利亚的状况。
“你看到我给你发的那个照片了吗？”
那是从苏菲亚的公司的ins官方账号里随便挑的比较官方的一张。
“看到了，怎么了？”
“不提她的长相，你觉得这张照片给你什么感觉？”
“有点怪怪的。”
“我也是这个感觉。”
利亚的直觉一向来准得很，好事坏事都这样，但这种直觉不是没来由的。
她回忆着这个人给她奇怪感觉的地方，不管是一听就是装出来的低沉声线也好，像鹰一样紧盯着她的眼神也好，太过夸张的叙述也好，还是故意不让她看到的检测过程和开公司六年来都从来只停留在融资阶段没有任何投入使用的机器也好，都让她无法信任这个人，就算对方拿到了明星阵容投资名单，她也不打算信任苏菲亚。
利亚当然不知道这份名单苏菲亚是怎么拿到的，利亚也不知道苏菲亚是怎么说服这么多政商学术界见过大场面的人精老油条的，但能确定的是，利亚不信任她。
利亚的脑子有点乱，这是她第一次遇到一个几乎只有她不信任的融资者，投资不是玄学，她不能什么都只靠直觉，但她手里能证明苏菲亚不靠谱的证据都有虽勉强但还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搪塞，利亚想得到一些客观的，苏菲亚不值得信任的证据，哪怕只用来说服自己。
利亚把最后一杯赤霞珠喝完，终于决定出门去买新的酒，顺便散散步，沿岸的风或许可以把她的杂思吹走。
买完酒，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大屏，利亚就站在那个大屏下面看了许久，屏幕里播放的是一则新闻，最近有一个女孩子被绑架了，但她靠自己的机敏逃了出来，中途还受了点伤，但总体没事，现在已经安全到家了。而警方通过她逃出来的这一路上记住了的几个路标和绑匪的随身物品及口音，很快就顺利抓获了绑匪一行。
利亚看过这个视频，就在她参加完同学聚会的踏上回程的飞机那天。这个绑架案收到了全世界的瞩目，几乎所有媒体都在报道，新闻稿无非都是说什么这个女孩子太聪明了太勇敢了的云云。
估计这个时候各路媒体都趋之若鹜地联系女孩子的家人想要采访。
利亚几乎是驻足在那块大屏下连看了两遍，等打在脸上的红光第三次变绿，利亚才迈步穿过斑马线。
回到家放好酒瓶的利亚没多想，拿起手机给娜娜发了个信息，让她把那位前美国务卿的孙子找出来，她要找对方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