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道心
（二十六）
媛姬的小手紧紧抓握着锁链的首端，面色苍白，漆黑的瞳孔冷冷地凝着，她盯着面前的五个敌人，嘴唇在微微发抖。
在她的右手边，是元素帛和花吹雪，在她的面前，是杨真和赵容姬，而站在最末的，则是萧瑨之。
五个人都在看她，目光的意味各不相同，然而，虽然不相同，却都是敌人的目光。
冷汗慢慢地自背上凝出，媛姬觉得身上一阵发冷，好似跌到了冰窖里。
她该怎么办？
她会怎么办？
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了，她的生命是珍贵的，她的人生是有价值的，所以，她怎么能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经历，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媛姬歪着头，打量了他们几眼，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赵容姬不满地叫了起来，“怎么能由你来发笑？应该是我笑才对！应该是我笑才对！”她说着，竟真的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身躯不断抖动，声音凄厉而迷离。
于是，媛姬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她搞不懂此时的赵容姬的想法，只道她做出如此动作，是故意气自己，顿时咬紧了牙，露出愤怒之色，恨恨地看了狂笑不止的赵容姬一眼。
下一刻，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媛姬突然一把扔掉了手中的锁链，双膝跪了下去，姿态熟练自然，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僵硬与尴尬，媛姬看向他们，口中大喊道：“我投降！”
什么？
这一下，所有人的面孔上俱出现了惊愕之色，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这三个字，是从媛姬的口中道出的。
“这就投降了？”元素帛忍不住叫了起来，“这也太快了吧。”
“你认输了？”赵容姬急得大叫，“你怎么可以认输？你应该死不认输，然后被我们痛打！”她不停地用双手比划着，似乎在模拟媛姬被痛打的情形。
就连杨真也张口说道：“……先生，其实你可以再坚持一下的。”
能说的话都被他们几个说了，于是萧瑨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接道：“呃……”
媛姬白了他们几个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哼意，她虽然处于膝盖跪在地上的姿态，可脸上的神情，却似乎比曾经还要傲慢几分。
媛姬冷冷说道：“逗谁呢？当我是傻子不成？事情都这样了，还坚持个什么劲啊？一个个的，仗着年轻，欺侮我这个孤寡老人……”她说着，咬起了牙齿，“不怀好意，卑鄙无耻，打着什么主意啊……巴不得我被打得猪头鼠面落花流水，然后把我的样子到处宣扬……”她越说越生气，小小的脸庞，因愤怒泛起了猪肝般的红色。
“我才不上当呢，不就是投降嘛，丢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再大的人我也丢过。”此时此刻，媛姬正在用最傲慢的姿态，来说最低下的话，她抱着胳膊，露出了“你们能把我怎么样”的神情。
萧瑨之看着这个童女模样的女人，脸上不由得泛出了一丝笑容。
怎么说呢，意外地有点可爱。
“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她发自真心地说道，媛姬与她对望一眼，然后，不屑地哼了一声。
“是啊，”元素帛接话道，“你要是早这么想，不就没这些麻烦事了么，说实话，你们天人的牢房可真不舒服……”
赵容姬慌张地左顾右盼，然后，突然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你们不打她了？你们不打她了？这怎么行？天人这么坏，你们怎么可以不打天人？”
花吹雪终于开了口：“她已经投降了。”
“所以呢？”赵容姬急得大喊，“难道天人投降了就不是天人了？我不管，一定要打她不可！”
媛姬恨恨道：“装疯卖傻，用心狠毒，赵容姬，我过去真是错看了你。”
赵容姬歪着头，古怪地打量着她：“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媛姬厌恶地瞥了她一眼，并不打算回话。
然而，让人惊异的是，此时的赵容姬，竟然一把拉开了自己的弓箭，弓弦急张，有如弯月一般，弦崩得紧紧的，一根长箭搭了上去，箭尖所指的方向，正是媛姬。
她拉着弓，脸上却做出了各种各样的怪异表情，嘴中念道：“打你，我要打你。”
萧瑨之暗叫一声不好，来不及多想，三步并作两步，挡在了媛姬的身前。
变化来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处于惊异之中。
“容姬，别放箭，千万别放箭，”萧瑨之低声恳求道，“你要是放箭了，我也会死的。”
花吹雪快步上前，想拉走萧瑨之，萧瑨之却叫道：“别！”花吹雪顿时一愣，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是凡人，不是天人，你要是杀她，会连我一起杀了的。”萧瑨之恳求道。
赵容姬的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她喃喃道：“你是凡人，不是天人，我只杀天人，所以不能杀你，不能杀你……”双眼中含着泪水，最后，竟然哭了出来。
“那你站在那儿干嘛？”她大叫道，“起开啊！”
“我不能起开，”萧瑨之微笑道，“因为，你也不能杀她。”
媛姬面色复杂，沉默不语。
“谁说我不能？”赵容姬十分不满，“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给你看？”
“容姬！”萧瑨之呼唤道，“你不能杀我，因为我只是凡人而已，你要是连我都杀，那证明了你也恨凡人，你既恨天人，又恨凡人，那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世上还有你的立足之地吗？”
赵容姬惊愕地看着她，嘴中道：“你……你…你……”
“你不能杀我，因为你是为了凡人而杀天人的，如果你连凡人都杀，那你所为的东西就不存在了，那你就杀不了天人了。”
萧瑨之脸上露出了平静的微笑，嘴中却在不断地胡说八道。
她的胡说八道效果非凡，赵容姬的脸上，逐渐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萧瑨之的话让她陷入到了纠结之中，天人，凡人，两个概念在她的心中冲撞，杀，不杀，她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了。
“够了！”杨真叹息一声，道，“容姬，你看到了么，我也是天人，你要打就打我吧，你怎么打我都行。”
赵容姬转过脸，傻傻地盯着杨真。
他在说什么？这个人好奇怪，一直都好奇怪。
他为什么要她打他？难道他不怕痛吗？嘻嘻，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不怕痛的人，嘻嘻，真奇怪。
赵容姬对着杨真放出了一箭，利箭穿透了杨真的肩膀。
“杨真！”萧瑨之忍不住呼唤道。
肩膀上的血洞不断往外冒着鲜血，不一会儿，杨真的衣服上就全是血迹了。
媛姬终于搞清楚了赵容姬是怎么回事，她不屑地说道：“真是疯子。”
杨真倒了下去。
赵容姬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然后，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众人面色各异，不知道该在此时说什么好。
“你打我就够了。”杨真微笑道，“容姬，消气了没有？消气了就对了。天人最坏了，不管怎么打都不过分……”
赵容姬蹲下身来，一边哭，一边殴打杨真。
“我为什么要哭！我为什么要哭！”
元素帛终于忍不住骂了起来：“荒唐！”他骂道，“真是荒唐！”他上前几步，一把拉开了正在疯狂殴打杨真的赵容姬，此时，杨真的脸已经看不出当初的形状了。
他的力气突然变得如此之大，赵容姬一瞬之间，竟挣脱不开，她伸出腿，不住踢着元素帛，元素帛猝不及防，被她踢了好几下，顿时气结道：“你们还不上来帮忙！”
萧瑨之这才如梦初醒，这才赶来制住了赵容姬。
“打晕她就够了。”
花吹雪伸出了手，对着赵容姬的脑后，突然就是一掌，赵容姬眼睛一翻，然后倒了下去。
“……其实你可以早点出手的。”元素帛说道。
看着昏倒的赵容姬，重伤中的杨真的眼睛也不禁流出了泪水，“怎么会这个样子，”他喃喃道，“怎么会这个样子……”
“这就是爱上凡人的下场，”媛姬冷冷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偏偏还活在这个世上，倒不如死了好。”
杨真愤怒地看了一眼媛姬，却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我倒是挺羡慕她的，”萧瑨之说道，“至少她已经没有烦恼了。”
“地上爬的虫子也没有烦恼，”媛姬犀利地点评道，“现在的赵容姬，跟地上爬的虫子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杨真怒喝一声，道：“住口！我不容许你……我不容许你这么说她。”
媛姬白了他一眼，并不打算住口，她说：“你也是个……你早就是个笨蛋了。只有笨蛋才会把情啊爱啊的放在心上，最后把自己搞到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好像亲妈的教训还没吃够一样。”
杨真一愣，随即冷笑了起来：“你也配提我母亲？……你不许提我母亲！”
“不提就不提，”媛姬冷着脸说道，“我也没兴趣提一个死了的笨蛋。”
杨真恨恨地盯着她，目光已不复昔日的温柔从容，只剩下仇恨与怨毒。
萧瑨之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惧怕，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
“媛姬，立下石誓吧。”花吹雪开口说道。
媛姬哼了一声，道：“立下石誓，成全你的好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真恶心，你们这群人可真恶心！”
可令人意外的是，媛姬在说完这些话后，居然真的乖乖立起了石誓。
立完之后，她又恶狠狠地对花吹雪说道：“你早晚得死！你们这些人早晚得死！死得比他的母亲还难看！”她一指杨真。
要不是伤势在身，杨真可能真的要冲上前来殴打媛姬了。
面对媛姬的诅咒之语，花吹雪就当作没听见，只是对众人说道：“走吧。”
……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元素帛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萧瑨之舒适地拍着胸口。
花吹雪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是不是该离开了……”萧瑨之苦笑着说道，“打扰了你们这么多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你要离开了吗？”花吹雪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慌张。
他看着萧瑨之，但很快，目光又转了过去。
“萧姑娘！”元素帛看起来十分开心，“别担心，我跟你一起走，和你待在一起真开心啊！”
萧瑨之愣愣地看着他，良久，才说出一声：“谢谢。”
“你可以不必走的。”花吹雪突然说道。
萧瑨之抬起头来，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
“那我还留下来做什么呢，”她轻轻说道，“我已经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继续打扰你？继续妨碍你？要是耽误了你的修行，你会恨我的吧……”
“不会的，”花吹雪看着她的双眼说道，“你从来没有妨碍过我什么。”
萧瑨之不解地看着他。
“你在开玩笑吗？你是天人，我是凡人啊，你不需要修行的吗？你要是被我耽误了修行，那我可……”
话语梗在心间，让花吹雪心乱如麻。
好像有无数的话想要说出，又好像都说不出。
他看着萧瑨之，看着她乌黑的眉毛与漆深的睫羽，认真地看着，一眨不眨地看着。
“我不想修行了。”
他突然说道。
此语一出，三人皆惊，就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异。
他说了什么？
这难道就是他心中的话。
萧瑨之惊愕地看着他，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在开玩笑吧……”她笑着说道，“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玩笑。”
他为什么要开玩笑，他为什么要开自己的玩笑。
“不是玩笑，”他的语气很诚恳，很认真，接下来的话语，他必须要用最大的力气说出，否则，就不能成其真，“为了你，我可以放弃修行。”
萧瑨之瞪大了眼睛看他，元素帛则被口水呛得连连咳嗽。
她转过脸去，问元素帛：“我刚才是不是出现幻觉了？”元素帛虚弱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不是幻觉，”他着重肯定道，“那是自我的嘴中道出的，真实的言语，我愿意为了你——放弃修行。”
复杂的情感，不能说明的心思，被掩藏在平静的语言之下。最好不要发现它们，最好永远不要发现它们。
“你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萧瑨之站起身来，脸却微微地红了，“看不出来，你也是个会开玩笑的人，可惜逗不出我的笑容。”
“我没有开玩笑。”花吹雪道。
萧瑨之却在问元素帛：“你觉得好笑吗？你为什么不笑？你为什么不笑？”问题连番而来，炸得元素帛东倒西歪，他只好咧开嘴，哈哈大笑了起来。
僵硬的笑声在房间中回荡。
果然一点也不好笑。
她还不明白他的想法、他的心思吗？不，她明白，她其实早已明白了。但她要故意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她非要做出如此模样不可。
花吹雪感觉自己心中的缝隙正在慢慢增大。
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这颗脆弱而坚固的心，要裂成两半，就像雨水侵蚀下的石头一样。
但他不在乎，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事，道心碎了，没什么不可以的，他已经不需要道心了。
“你知道的，”他说，“这不是玩笑。”
于是萧瑨之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她露出了难过的神情，眉毛蹙起，嘴唇伤心地抿着。
“可是，”她不安地搅着自己的手指头，“你不是天人，那又是什么呢？我待在你的身边，我又是什么呢？”
答案早已存在于人们的心中，叫人推诿不得。
“我不是天人，我只是个普通人，你待在我的身边，你是我的……是我的爱人。”
萧瑨之狠狠地用指甲刮了一下自己的手心。
然而元素帛，他好像在此时此刻，才明白萧瑨之与花吹雪究竟在谈些什么。
他震惊地看着二人，然后重重地咳嗽起来。
“萧姑娘……”眼泪涌出，委屈的声音响起，他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萧瑨之。
萧瑨之从惊愕中苏醒过来，伸出手，怜爱地摸了摸元素帛的脑袋。
一边摸，一边在想自己的事。
“你会不会后悔？”她突然说道，“你如果后悔，我就是最大的罪人。”
花吹雪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最大的罪人是我，”他说道，“爱上你，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你无关。”
“你……”萧瑨之的话语中带了几分不忍。
她等待了许久的事情，终于来到了。摧毁他，摧毁他……她的唇边勾出了一抹笑意。
“你深深地爱着我吗？”
每说一句，裂缝增大一分，天人的感情是鸩酒，是毒药，腐蚀着信仰，恶毒的浓烟缓缓冒出。
“我深深地爱着你。”
很好，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这就是男女之爱吗？”她看着他，目光中全是不能言说的诱惑，“男人和女人的爱情。”
而他却露出了迷茫的神色：“男人和女人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