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公主
（二十七）
“萧姑娘……”
没有人回话，元素帛见状，失落地摸了摸鼻子，转身离去了。也许自己不应该待在这儿，他想。
萧瑨之看着花吹雪，她注意到他的瞳孔冰凉冷淡一如从前，翡翠琉璃一般的质感中，似乎永远也唤不出温暖的影子。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也会拥有爱人的心吗？这不得不说，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她轻轻伸出手，搭在花吹雪的肩头，在她的手接触到他的身体的那一刹那，他抖了一下，似乎是一股寒气突然而来，使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萧瑨之忍不住笑起来了，花吹雪不解地看着她。
“男女之情，”她重复这话语，语气中带了调笑的味道，“你知道什么是男女之情吗？”她觉得他什么也不知道，一个长年活在冰冷的雪山上的人，他又怎么可能知道人世间的感情。
花吹雪注视着萧瑨之，他的目光澄澈而干净，“男女之情，”他轻轻说道，”无非是爱罢了，我知道我爱着你，深深地爱着你，这就够了。”
手缓慢地下移，苍白的手指，覆盖在他的胸膛上，似乎可以感受到心的跳动，似乎可以感受到那颗出现了缝隙的道心。
她贪婪地感受这一切，似乎已经忘却了时间。
“你的心中怎么会出现情爱？”萧瑨之忍不住说道，“不可思议，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我的心中的的确确出现了情爱，”他把自己的手盖在她的手上，手心贴着手背，唤起了一阵骇人的温度，好像火焰在灼烧，“这是无法否定的事实，我已知道了爱是什么，因此，便不想去逃避它。”
不想去逃避它。
萧瑨之抬起双眼，打量着眼前的花吹雪。
直到此刻，她对这个男人，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然而，她不介意编出许多可笑的甜言蜜语去哄骗他。
并且，她也自信，这个男人其实是乐于见到她做骗子的。因为没有陷入情爱之中却不喜受骗的人。
“你呢？”花吹雪见她久久不说话，有些急切地说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的心……”
“我的心……”
她露出了一副悲伤的面容，张开嘴，说起了谎言：“其实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你信不信？”又说道：“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真的。”
花吹雪一阵恍然，随即，脸上露出了喜悦的表情。这张常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居然也能这么开心，不得不说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
他张开了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然而激动的内心，反而阻止了话语的诞生，因此到了最后，他只是结结巴巴地说道：“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不，还不够好。
“可是我不相信你。”萧瑨之突然抽离了自己的手掌，往后退了几步，露出了戒备的神情。
花吹雪一脸不解地看着她。
“不相信？”他的声音甚至带了紧张的意味，“为什么不相信？”他不安地看着她。
“因为……你是天人啊，”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有一颗道心，这是做不得假的，你随时都会因为这颗道心离我而去，对不对？到时候，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哭，我只能嚎，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你离开，就此成为众人眼中的笑话，唉。”
她的话语情真意切，就像真的一样。
“不……不可能的…”花吹雪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可能那么做的，我…”
“为什么不可能？”萧瑨之的话语没有一丝一毫的客气，“难道你就比别的天人要高尚吗？难道你就这么看重你自己吗？哼，别忘了你的心，你的心是一颗道心，你跟我这种凡人是不同的，这叫我怎么相信你？”
他脸上苍白地看着她，似乎真的被这个问题给吓到了。
“能解决的…”花吹雪轻声说道，“大不了……大不了我不要这颗道心了。”
萧瑨之大吃一惊，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她惊讶地说道，“为了一点情爱，就放弃自己的道心，你……你…我值得你这么做吗？”
她的眼中隐隐泛出了泪水。
“为什么不值得？”花吹雪茫然地问萧瑨之，他此刻如在梦中，“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从此之后，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了，你会有生老病死，你会有喜乐哀愁，可这个世界，对普通的凡人来说，与地狱也并无差别，你决心到地狱里去？”
“是啊，”花吹雪大声答道，“我决心到地狱里去，这又有何不可？”
萧瑨之含泪微笑，点了点头。
她慢慢地走近花吹雪身边，伸手，捧起了他的头。
“那么，”她轻声说道，“跟我到地狱里去吧。”
她吻了上去。
花吹雪的嘴唇是冰凉的，她轻轻地吻着，姿态小心翼翼，被她吻着的人先是一怔，随即笨拙地回应着她。
情爱使道心的缝隙越来越大了。
吻逐渐由温柔变成了暴躁，两个人似乎都在发泄心中的恐惧与痛苦。
变成了凡人，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呢？
花吹雪突然推开了萧瑨之，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发出了痛苦的叹息。
萧瑨之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惊讶的表情，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挣扎中的花吹雪。
她知道，那是道心碎裂时，天人的反应。
这时候，他们是无比脆弱的，比任何人都要脆弱，甚至，就连她这样的凡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们。
她走了过去，手往花吹雪的脖子上摸去。
只要轻轻掐住，然后用力，一个强大的天人就能死在她的手里，这是多么有趣的事啊。
萧瑨之叹了一口气，她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她要等，她要等……
她突然猛地抱住了花吹雪，少女的拥抱温暖而柔软，花吹雪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温柔。
“我会永远，永远在你的身边……”萧瑨之轻轻地说道，她的声音好似夜风飘摇。
怀抱中的花吹雪满头冷汗，脸上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我知道……”他说道。
他的道心碎了吗？快了，已经快了。
“我深深地爱着你，”她用看情人的目光来看他，那眼神温柔而悲哀，“深深地爱着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爱着你…”
萧瑨之听到花吹雪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她伸手往他的心口摸去，手掌的覆盖下，道心剧烈地跳动着。
这是不甘就死的道心，所做出的最后的挣扎。
可她要它死。
“以后，”她低声说道，“等到以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你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我给你做，我会的东西可多了，我们两个在一起，高高兴兴的……”
这时的花吹雪，已经说不出任何话语了。他紧闭着双眼，挣扎着点了点头。
他的气息逐渐微弱了下去，突然，头一歪，软软地垂着，动也不动了。
死了吗，萧瑨之想。
她把花吹雪放在床上，看到他的唇边，勾出了一抹笑容。
他在笑？
“等到以后……”样子恍若死去的花吹雪，突然开口说话了，“我们开一家酒肆，我来酿酒，你来卖酒，我们的酒是最好的，最好的……”
酒肆……萧瑨之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昏迷中的花吹雪竟做出了如此的美梦。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卖酒，”她蹲了下来，蹲在他的身边，慢慢地说道，“我不能去做这种卑贱的行当，因为……”她的眼神变厉，口中道，“因为我是大梁的公主。”
说完了，又是一惊，慌张地用手捂住嘴，怎么说出来了？再看花吹雪，依旧是那副陷入迷梦中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觉，她于是又放下心来。
“我们从此以后……”他又接着说道，“只是尘世间最普通的两个人，最普通的两个人……”
那是不可能的，萧瑨之想，她不可能忍受自己拥有这样的命运。
她起身，轻轻替花吹雪盖上被子，弯腰的时候，她看到花吹雪的脸上全是密布的汗水，一颗连着一颗，就像珍珠一样。
真好看，她想。
“你的道心毁了么，”萧瑨之低声说到，“快快毁吧，快快毁吧…”
花吹雪却好像听到了她的话语一样，口中的呜咽道：“我的道心……”这呜咽却诡异地变成了笑意，“我的道心……”他笑着叹息道。
萧瑨之冷冷地看着他。
“道心……”
他的嘴中流出了鲜血。
……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花吹雪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情形，他发现自己的周围站满了天人，一个个的，好奇地看着他。
而萧瑨之，站在那些天人之间。
他的大脑迅速地回忆昏迷前的记忆，解决完媛姬之后，他对萧瑨之说出了心里的想法，然后，因为道心破碎而陷入昏迷。
再醒来时，就看到了眼前的情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吹雪，你的道心毁了。”萧瑨之对他说到。
他先是茫然，然后，释然地一笑，“这正是我所求的。”
那些天人神态各异，开始了纷纷的议论。
“真是愚蠢，没有比他更蠢的！”
“有这下场，活该啊！”
“公主的牺牲可真大！”
花吹雪茫然地听着，他发现此时的自己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心乱如麻，他心乱如麻，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吹雪，你的道心毁了，”萧瑨之接着说道，“那么，你体内的天火也该取出来了。”
什么？
他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全身已被一根柔韧的绳子锁住，他挣扎，却丝毫没有结果。
她在说他体内的天火，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知道？
“你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他猛然抬起头来，双眼睁得极大，盛满了恐惧的光芒。
“全都是假的。”萧瑨之平静地说道。
“假的……”花吹雪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
他发现此时的自己好像已经什么都理解不了了，他既无法理解萧瑨之在说什么，也无法理解此时的他在想什么。
这个世界好像一瞬间就变得陌生无比，让他无所适从。
“诸位，”萧瑨之道，“这个人就交给你们了。”
那些天人纷纷回礼，口中说道：“公主的吩咐，不敢不从。”
……公主？
花吹雪被关到了一所牢房之中，昏暗的牢房，漆黑而宁静，没有白天，只有永远的黑夜。
牢房中的花吹雪无法平静下来，他忘不了萧瑨之最后的眼神，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啊，冷漠，平静到了极致。
她骗了他。
这是他如今所能知道的，可她为什么要骗他，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了，他恍惚地想到，其实她早已说出答案了，天火，是天火，为了取出他体内的天火。
只有道心损毁，天火才能被取出，她连这些都知道了，她对他的了解可真深，远胜过他对她的了解。
花吹雪突然笑了起来。
是从什么开始的？难道，他的记忆，所有美好的过去，都是一场阴谋？一场恶心又可憎的阴谋？
“你很幸运，能被公主如此用心对待。”
是媛姬，她走了过来，幽幽地，对他说出一句话。
然而花吹雪只觉得可笑，说不出的想笑。
这叫幸运吗？天下间哪有这样的幸运？
对了，她也是骗子，她和萧瑨之一起骗了他，骗子，恶心的骗子……
花吹雪骤然发怒：“你来干什么？为了对我说这些恶心的话语？”
他以为媛姬会愤怒，然而媛姬却表现得很平静。
“这并不值得伤心，”她柔声安慰他道，“人生在世，不过是从一个谎言跳到另一个谎言罢了，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说谎的人跑来安慰我了。”花吹雪冷笑道，“可惜我不需要你的安慰。带上你的谎言一起离开，你和它都让我感到恶心。”
媛姬怜悯地看着他，那目光让他愤怒。
“你要怪，就怪天火在你的体内好了，就怪这个世上有天人好了，若不是这样，你也不会……”
“天人？”花吹雪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怔，说道，“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媛姬微笑不语，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萧钰之正在等待他的妹妹。
他等了很久很久，桌上的梅子菁，已经喝了两三杯，每一杯都是小口小口喝的，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厌烦，反而心态平静，十分安宁。
他毕竟是大梁宗室的王，毕竟是名门大族的子孙，或许从娘胎里的时候，他就有了如此良好的定性。
性格平和风趣的萧钰之，就连公主府的侍女都不怕他。
她们快活地跟他开玩笑，还有一些小女孩，躲在梁柱后面，好奇地打量他。萧钰之对她们回以礼貌的微笑，这些女子顿时害羞地跑了。
萧瑨之终于来了。
平心而论，她的脸色很不好，跟过去的她比起来，显得灰败而冷漠，处处透着不悦的味道。
这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
之所以会这样，大概是因为，在回到自己的府邸之前，萧瑨之去见了一次元素帛。
元素帛被软禁了，并非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的行为。
元素帛的身份平平无奇，元素帛的行为却堪称胆大包天。
在得知一切的真相之后，他冲到萧瑨之面前，狠狠地责备了她，其态度之激烈，令所有人震撼。
“你不可以这样做！你不可以这样对他！”他口不择言地指责着萧瑨之。
“为什么？”萧瑨之的脸上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情，“为什么我不可以这样做？”她居然十分认真地问了出来。
“因为……因为…”元素帛终于露出了悲伤的眼神，“你会伤了他的心。”
他小声说道：“也会伤了我的心。”
萧瑨之认真地看着他，然后郑重地说道：“对不起。”
三个字，咬得很轻。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元素帛几乎是跳起来了，“你的对不起，应该对他说才对！”
“我不能对他说，”萧瑨之不为所动，她几乎是以冷酷的姿态来述说一个事实，“我是设下陷阱的猎人，他是钻入陷阱的猎物，猎人为什么要跟猎物说对不起？”
她振振有词，脸上丝毫没有露出愧疚与后悔的神情。
元素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很快，他就发现了萧瑨之话语中的问题。
“那我是什么？”他几乎是绝望地喊道，“你是猎人，他是猎物，那我是猎狗吗？”
萧瑨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她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她喜欢这个感觉，和元素帛聊天时的感觉。
“你不是猎狗，”她轻轻抚摸上他的脸颊，认真说道，“你……你是我所喜爱的。”
她说得很认真，很认真。
因此元素帛此时脸上的神情可以说是无法形容了。
“如果是在以前，我或许会很高兴，可是放在现在，我只觉得恶心。”他郁闷地说道，脸却红了，转身就走。
萧瑨之看着他的背影，恍然良久。
他的话语挑动不了她的怒火，她的话语也挑动不了他的情思。